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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十二章(2)痴心孤寒同玉碎,望尘独笑半江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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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的身体自那一夜北风紧之后变得更差,而夙玉的精神似乎在生完孩子之后被磨蚀得所剩无几。唯有那小天河,父母在炭火常年不熄的屋子里仍是手足冰凉,他却兀自在襁褓里发汗。
两人谁都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只能共同摸索,天青偶尔会下山顺几本育儿经上来研读,到最后除了不能喂奶以外,其他事一概全包了。
这孩子也真称得上奇迹,居然日益壮大十分元气。
夙玉的情况却甚不乐观,起先她一天到晚几乎孩子不离手,晚上天河只要一哭二闹她马上就会醒,然后跟着天青一起哄孩子,一晚上睡不到几个时辰。天青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但夙玉坚持让他多休息,她知晓天青的健康大不如前,看到天青吐血,她也忧心如焚,往往跟着咯血也是常事。
最后天青缴械投降了,他笑道,我们不要再比谁吐的血多了……
渐渐地,夙玉再也抱不动天河了,她的手臂透明得能清楚地看见蓝色的血管,脸颊也深深消瘦了下去。
她一病不起,药石难医。
意识倒是清醒,精神也还算好,只是不肯休息,反而为小天河缝制从一岁到三岁的衣服,以我的专业眼光看来,能把兽皮缝得这么齐整妥帖,也算不易;天青威逼利诱勒令哄骗诸般手段一一试过,夙玉只是不理。
一日,在微熹的晨光中醒来的夙玉,习惯性地伸手去拿床边的针线。
天青跟着醒了,无奈地给这不服管的孩子披上外衣。
他自己起床去拾柴,等回屋之后,发现夙玉手里什么也没有,正望着窗外一片白茫茫发呆。
天青欣喜地放下柴,问,你终于想通啦?
夙玉半晌没有答话。
天青凑过去,问,怎么了?外面有什么这么好看?
夙玉慢慢回头,淡淡带点凄然的笑,这针好重。
天青霎时愣住。再也难掩脸上震惊痛苦的神色。
夙玉不得不放下倾注心血的针线活。她余下的全副精神气血,都被那双眼睛吸收了,只要她醒着,剪水双瞳总是温柔而悲哀地望着与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
夙玉的手再也拿不起任何东西,天青说没关系以后就由为夫伺候你。他每天都爱怜无限满脸甜蜜地为妻子梳头,并且乐在其中,不仅誓将那头长发梳到光滑如水的境界,梳完了有时还要蹭一蹭嗅一嗅,快乐地从背后抱住夙玉,嘻嘻笑道,老婆,你好香~
夙玉开始忘事,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昨天午饭吃了什么。天青说这样很好,我可以每天做一样的东西,而你每天都会觉得新鲜。
后来夙玉变得认不出天青是谁,天青却执着地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告诉她:我是你丈夫,这是天河,我们的儿子。
再后来夙玉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了,天青却再不说什么,只是折下片树叶放在唇边,哼出一段隐约熟悉的旋律。
夙玉每每听到这段曲调就会安静下来,若有所思。
后来我想起来,这就是那首“杳杳灵凤”什么的歌。
天青吹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夙玉问他,你怎么会这支曲子?
天青微微一笑,说,别忘了我云天青是什么人,琴棋书画吹拉弹唱诗词歌赋是样~样~精~通!
我默默汗颜,吹拉弹唱诗词歌赋就勉强同意好了,请问这个琴棋书画什么时候体现过……?
夙玉轻声念:云……天……青……
天青挥挥手,说,这个不重要,你喜欢听我吹曲子不?
夙玉点了点头。
天青笑了,说,那你好好听着哈。
曲风一变,适才的缠绵凄婉滑落为一路青草菲菲,万里云飘。我从未听过人弹唱。
夙玉听完,问,这支曲可有名字?
天青笑着歪了歪头,说,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凤歌青天》。
我感叹一声:又是凤凰……
夙玉问:是你谱的曲?
天青点头,无辜地摊手,是啊,都告诉你我琴棋书画吹拉弹唱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了。
夙玉真诚地说,你真了不起。
我暗自腹诽:你不能这样以偏概全……
天青问她,有没有被感动到?
夙玉点了点头,说,你吹的曲子,我很喜欢听。
天青笑道,只有被你喜欢,这才是真的了不起。
于是给妻子吹小曲这一习惯就一直延续了下来,夙玉的情绪被成功安抚,天青的原创曲目竟然具备治愈人心的功效,实在如同白日见鬼一样难以置信。
之后的某天,天青迷迷糊糊地歪在床边,保持着一个怎么看都不可能睡得好的姿势。
夙玉睁开眼睛,看到身边憔悴不堪的人,轻声说,天青。
天青猛抬头,不出意外脑袋撞到墙,他边揉边说,好疼,看来不是做梦了。
夙玉微笑。
天青咧嘴傻笑起来,露出形状美好的牙床,经年不见他这般狂喜之色。
然而这笑容一点一点被悲伤淹没,因她大限已至,天青感觉得出。
夙玉的神色,无喜亦无悲,她轻轻开口,天青,我有一事相求。
天青眼圈已经不受控制地红了,却仍然微笑着说,你知道我办事效率高,何不多说几件?
夙玉低声说,我……没什么别的心愿了。
天青拼命忍住喉头的哽咽,说出来的话却都变了调,对,我知道你一向知足常乐。
夙玉说,我想……请你把灵光藻玉给我……作为陪葬。
天青来不及纠正她不吉利的说法,毫不犹豫地翻箱倒柜,找出那块光华流转的玉交到夙玉手中。
夙玉将灵光藻玉紧紧握在胸口,闭着眼睛调整略微紊乱的呼吸。
天青轻轻抚着她的背,什么都没说。
夙玉再次开口,天青……不知道今晚,还能不能……看到星空?
天青说,怎么不能?你说得对,这么久了,是该好好陶冶情操。来,我带你出去看。
夙玉却轻喘了几口,说,天河……我想……抱抱他……
天青将天河递到她怀里,夙玉注视宝宝的睡颜许久,仿佛他是世上最好看的东西。
最后,她亲了亲天河的脸蛋,轻声说,妈妈爱你。
短短三个月,浓缩了一生的爱。
安置好天河,天青不由分说抱起夙玉,来到屋外一处风比较小的地方,两人如同来到这里的第一夜那样,并肩观星。
孟婆插嘴道,介就素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妈的,还用她来说,这两人明显都清楚得很。
夙玉突然咳嗽了一声,天青连忙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虽然两人身子都是冷冰冰的,但靠紧一点会多点微温也说不定。
夙玉遥望了天空一会,说,天青,我记得你说过,这一生,只愿好,不要长。
天青微微笑道,是啊,生尽欢、死无憾……与其劳碌一世,不如快意一时,老子活着就是为了一个爽字。
夙玉静静想了一会,轻轻开口,你说的很是。这种事,总要到这一刻才会真正明白。
天青说,你不明白也没关系啊,理论么人人都会说,干嘛一定非得跟实践结合?
夙玉笑了笑,缓声道,天青,我说了谎…………
我从前自诩看破生死,只因为我并没有贪恋世间的理由。而如今,我却想为你,为天河,多活……哪怕……一刻也好……
我……真是……太贪心……
天青忍不住别过头去,我知道他一定是哭了。
之后他低低开口,我也说了谎。之前不是说我琴棋书画吹拉弹唱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么?其实,我的真实身份是斗鸡走狗麻将桌棋六博牌九个个出千的一代神棍!
真是服了他,这种时候还有闲心说冷笑话。
夙玉却很给力地微笑了起来,之后叹道,天青,你总是这样好心。
我听得怔住,想起我曾问过天青,一个人的生命和一群人的生命,你帮哪一边,那时他说他想帮助被大家抛弃的那一边,现在他果然是用实践证明了。
那时我听了之后说,天青哥哥,你总是好心肠的。
其实谁跟他处得久了,都会发现这一点,夙玉如果能早点知道……算了,世上最凄凉的一个词,就是如果。
夙玉努力抬高手臂,想要去触碰天青清瘦面庞,天青不愿让妻子辛苦,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夙玉的微笑如荼靡层层绽放,带着绝望的幸福。
她的眼神已经开始渐渐涣散,却用尽最后的气力,仔细地、用手指慢慢抚过天青脸颊。
她说,天青……对不起……
夙玉闭上眼睛。一滴冷泪,缓缓自眼角流下。
天青的瞳孔霎时放大,手一颤,夙玉的手自他脸上无力地滑落。
早已知道这一天的到来,也许他们每天都能听到死神的爪牙步步逼近的声音,然而真到了诀别时刻,依然难以接受这事实真的发生。
天青紧紧将夙玉拥在怀里,俯身细细亲吻她冰冷苍白的嘴唇,长发掩盖下我看不见他的眼泪,却在他抬起头时看见晶莹水滴滑落夙玉脸庞。
天青一手抱着夙玉,一手轻抚夙玉平静安然的面容,嘴角轻轻上扬,说,你还不知道我是天字第一号大骗子吧,我从出生到现在说过的谎加起来怕是要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我说过,不会让你死,你一定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你准是相信了我的话,相信世上没有我云天青办不到的事,可我却什么都没为你做到……夙玉,你心里其实是恨我的吧?如果真有阴间,你要记得告诉阎王,你寿数未尽,叫他们去抓那个活得不耐烦了的云天青来替你做鬼……
他兀自絮絮叨叨,我却看见,夙玉的灵魂就站在他身边,虽然双手已经戴上了鬼差的镣铐,却依然目光留恋地看着天青,听到天青的话,她只是一味摇头,跪下来,抱住他。
眼角眉梢都是心疼。
夙玉走得很慢很慢,不时回望天青,像孩子一般贴在妻子脸颊边低声哽咽的天青。
可叹阴阳两界,人鬼殊途,天青看不见她的静静离别,甚至感觉不出她曾在自己身边停留过。
此刻,这一人一鬼伤心欲绝的神情,竟是如出一辙。
原来,这红尘纷扰,真无一人可以看破。
我拔腿就跑,目标是奈何桥。孟婆在后头悠悠地说,急什么,上班时间还没到呢。
忘了说,我这一阵子,多申请了一份为鬼魂引路的兼职,顶头上司就是孟婆姑娘。
我在桥边焦灼等待,终于看见了夙玉。
前头还有大队人马排队,我便抓紧时间联络感情。
夙玉见到我还没去投胎,颇感意外,但很快便明白了,点点头说,你在等他。
我说,是啊真是太好了从今往后我终于可以多个伴了。
夙玉摇了摇头。
我讶然道,你不打算等他吗?
夙玉静静看着我,说,非是我绝情,我既已为鬼,苦苦纠缠人世亦不过痴枉一场。就算等他来,又有何用,同入轮回井,也未必能再续前缘。
我觉得也有道理,如此三个人组团在枉死城打五百年麻将也真不是个事儿。尽管如此,我还是问她,夙玉,这一切,你真的放下了?
她淡淡笑了笑,说,听说喝了孟婆汤,生前种种都可放下。
我无话可说,最后只能厚着脸皮打听人家的私生活,比如问问她为什么会答应嫁给天青之类。
其实这些都不是我的中心,我真正想问的是——玄霄和天青,你心中所爱究竟是谁?
虽然她对天青的评价让我觉得她不是不爱天青,然而你知道,女人对这种事总有着刨根究底的热情。
这问题终于在快排到她时被我问了出来。
夙玉沉默片刻,仰望鬼界黑红的天空,似乎是说给自己听一般,轻声发问,我常常想,什么叫爱?
我对那个人,和他在一起时无端觉得安宁喜乐,与他决裂时心中冰寒彻骨,比被望舒侵体犹胜……这是爱吧?
我希望能与天青一世平安,相濡以沫过一辈子,有他在就觉得温暖,情不自禁想对他温柔,这,难道就不是爱吗?
我说,这意思是说……你两个都爱?
夙玉微垂了头,说,不管是什么,我不要再想了。
夙玉走上桥头,桥下忘川水正倒映出她生前一幕幕画面:
她穿着琼华校服,立于醉花荫,抬手轻触开得火红的凤凰花;
她身边蝴蝶飞绕,停留于她伸出的指尖,最后双双飞去,夙玉温柔的目光随之飘向遥远天际,花瓣因风而起,纷纷如碎玉乱琼。
孟婆盛好汤,却不递给她,坏心眼地一笑,手一挥,忘川水景象突然变成了天青。
我和夙玉都愣住了,只见天青独立山顶,手捧一杯酒,依稀高唱着什么“前尘渺渺,醉花荫风啸,苍生劫消,万里云飘,韶华未老,重逢一笑”(摘抄自七夜雪华的《凤歌青天•云忆》,在下原创无能),四个字四个字蹦的感觉真像那些说话永远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得道高人。
唱罢一段,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喝完了他咳嗽数声,却笑意不减,说,人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不知道是不是被烈酒逼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下。他却只是自嘲般地微笑,说,老子的眼泪也算千金难买吧。
谁能把酒临风千里长歌饮泪在杯中,是爱是痴莫非真的你不懂。(墨明棋妙《风情万种》的歌词就是万年经典!!!)
夙玉,你当然懂。否则就不会有那么悲哀凄绝的眼神。
只是,这样活着对你而言,实在是太过漫长的折磨,你心里永远不肯原谅自己,尽管你并没有对不起谁。
你和天青,你们的心,终究过分柔软,因而,容易自伤。
孟婆把汤交给她时,夙玉没有迟疑地接过。
孟婆又挥一挥手,画面顷刻转成了玄霄。
我一见,顿时瞪大眼睛,拉了拉夙玉,说,玄霄师兄怎么——
夙玉却再没朝忘川看一眼,将孟婆汤尽数饮下,也不看我,只是轻轻抽回袖子,尔后再不发一言,平静决绝地步入轮回井。
我呆愣半晌,质问孟婆,真不知道你恶趣味这么多!
孟婆摸摸辫子,满脸奇怪地说,我也纳闷呢,本来还想再拉个美女当我手下好使唤使唤,就给她看她舍不得的人的样子,我想她肯定就愿意呆在这里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女人一狠心就不是盖的啊……
我想起天青,想起玄霄。对天青而言,往后的日子里,夙玉给他留下了一个包袱,他必须一个人抚养天河长大,一个人把等着玄霄的念想贯彻下去。
可是天青,他来不了,你等不到。
约莫过了大半年,青鸾峰迎来了稀客。
青阳长老率领一干琼华弟子,没什么气势地爬上山来找天青。
长老很有礼貌地先敲了门,门很快打开,手持望舒剑的天青从屋内走出。
因这山顶人烟稀少,必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天青往前一步,那些人就后退好几步,个个戒备地亮出手里的兵刃。
他没有废话没有寒暄,冷目中折射出锋利电光,一一看过众人,望舒为他镀上凛冽杀意,令人不敢逼视。
他手握剑柄,仗剑于屋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见此光景,青阳长老似乎隐约忆起此子当年琼华风采,半晌说出一句:“天青……你……怎会变得如此形销骨立?”
这话说的很合衬,天青的腰围确实比当年瘦了两圈不止,说正常点是愈发清癯,说耽美点是越发纤弱。
天青没理他,直截了当地问:“长老是来找夙玉的?”
青阳长老微微一愣,连忙解释:“天青,你离开本门多年,后来发生的许多事你都不知道……”
天青不客气地打断他,说:“夙玉已经死了。”
在场众人大惊失色。
青阳长老失神地喃喃道:“这……该如何是好,难道……真的没办法救出玄霄了……?”
天青一听这话不对,上前几步问道:“师兄他出了什么事?!”
一个弟子挥剑挡在他前面,喝道:“叛徒云天青!休得无礼!”
另一个跟着叫道:“此乃本门秘事,岂容你随便打听?”
天青看看他们,冷冷笑道:“我这些年过得太闲,没什么别的事好做。”
他甩甩手里的望舒,唰唰两下,电光火石间这俩人的剑已经飞了出去。
其余弟子见此光景,大部分识趣地后退,只有少数几个敢死队奋勇上前。
青阳长老怒喝道:“都给我退下!”
等闲杂人等散去,天青周身的寒气才微有消融之意。青阳长老说:“天青,可否听我几句话?”
天青方才收剑,对着长老行了一礼,开门道:“请。”
两人进屋后,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青阳长老开口问:“夙玉走的时候……可还好吗?”
我心想那能好吗?不过天青还是比较淡定地回答:“看起来还行。”
他看看自己的右手臂弯,许是在回忆那一晚,夙玉靠在自己胸口的感觉。
青阳长老长长叹了口气,说:“天青,你……你们,想必是……唉……”
我真的搞不懂老人家到底想表达什么。
天青微微勾了下嘴角,说:“嗯,孩子没了娘,我没了老婆,确实很伤心。后来看得久了,我忽然觉得,她这模样不就跟睡着时一个样?呵,只是,好轻,总觉得一不留神就会飘走……”
他声音低哑如叹息,神色却温温柔柔。
长老不忍见他这副模样,伤感了半天,还是岔开话题:“天青,你的脸都瘦成这样了,下巴怎么变得这样尖……”
天青有点无语地打断老年人的话唠,直奔主题:“师兄他怎么了?”
长老揣摩了一下是应该顺叙倒叙还是插叙,最后还是答在了得分点上:“玄霄他……被冰封在禁地了。”
天青的瞳孔霎时放大:“……这是怎么回事?!”
青阳长老如此这般地解释一通,又深深忏悔自己来迟了好几步。
天青沉默几秒,问:“那师兄他……要在里面呆多久?”
长老说:“这个我也不知……因他体内阳炎之气已无可调和,就算放他出来,只怕……也不得安生。”
天青听到此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他连忙以咳嗽来掩饰,不料弄假成真,竟然在长老面前越咳越厉害,此情此景,堪比在一桌人面前喝水喝进了气管,然后大家都很尴尬地视奸着尴尬的你的感觉。
好不容易咳声渐止,天青慌忙擦去唇边血迹,擦得一手鲜红。
青阳长老看着那只血淋淋的手,默默无言。他知道,天青离崩溃只差一线,承受不了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大打击了。
还是天青先问:“琼华现在如何了?”
长老说:“玄霄独力难支,令妖界脱离昆仑而去。”
天青神色不定,单手支撑额头,缓缓开口:“我在想,当初带夙玉下山,是否真的错了……我对妖界并无甚好感,只是不想看到……那样无休止的杀戮。可是,真正想要救的人,却一个也救不了,反而害得他们饱受水深火热之苦……”
青阳长老说:“天青,你也莫再自责了。造就双剑,妖界之争,说到底,都是我们几个为了飞升之愿,而让你们去送死。我们才是罪魁祸首……天青,你心里也在恨我们吧?”
天青依旧淡淡勾了一下嘴角,笑意未达眼角便散去:“夙玉过世之后,有段时间……谁都恨。后来想到洛雁,人家丈夫女儿都死在琼华派手上,却没有杀一人泄愤,她宽恕别人,也宽恕自己。这一点,真的很不容易,人活不了那么长的岁月,很难看得开……我呢,当初也没想到两全之法,搞成如今这个样子,我只恨我自己没有本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慢慢离开……”
我听到娘的名字,心里开始发疼,她的近况我也看过几回,说是四海为家,其实她还是最喜欢呆在洛阳城,哪怕里面再也没有她要等的人。
情之累人,一至于斯。
长老听得眼眶湿润,看来他也是个性情中人。
天青又道:“我不恨长老,真的。当年明明有好几次机会可以押我们回去,几个小子剑都架在我脖子上了,最后还是长老放我们走……如此大恩,我岂能不终生感激!”
长老叹气,说:“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何忍得下心……”
天青微微一笑,说:“我爷爷过世得早,在琼华派的时候,几位师父师伯里头就只有青阳师伯对我好,那时我就……就把你当成是我爷爷了……呸!这话真够恶心,老子果然不适合抒情。”
青阳摸着胡子,终于也微笑了起来,说:“我哪里配,几个爱徒都被我亲手毁了……当年你、玄霄、夙玉,当真是琼华不世出的奇才;还有玄震、夙瑶,个个都有青出于蓝之势;重光那里有个叫夙莘的也挺有灵气,就是下山过早……不过也是幸好如此。可如今……唉……”
天青低着头,闷闷地接话:“如今门里只剩大师姐一个了吧。”
青阳点头,说:“夙瑶已继任掌门之位。”
天青说:“哦?”嘴角慢慢浮上一层诡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变态的事情。
我约略能猜到他在想什么,那时天青受不了被师父教训完了还要再被大师兄大师姐教训,于是挖空心思想了很多损招来娱乐身心——
比如,让大家押注,是夙瑶师姐腰围小还是夙莘腰围小;
比如,让大家押注,是玄震师兄腹肌大还是玄霄师兄大;
比如,让大家押注,是夙瑶师姐笑得少还是夙玉师妹少;
比如,让大家押注,是夙瑶师姐肤质好还是夙莘肤质好;
比如,让大家押注,………………………………………
为了保证聚众赌博的公平公正公开,这些谜底将由主办方亲自揭晓,深入敌人腹地,展开艰苦卓绝的斗争,最后用生命换得第一手资料——用事实说话,你不服不行!
在很短的时间内,琼华几位美人就成了无隐私人物,所有凡是能下注的地方都被人下注了,众弟子对巨头们的三围、肱二头肌、色斑雀斑黄褐斑,白天上课走光夜里睡觉打呼等机密资料可谓了若指掌……
我记得,那是天青被关思返谷最久的一次。放出来时发现他又比之前胖了一圈。
我暗自庆幸现在天青人不在琼华,否则夙瑶师姐上台后会不会第一件事就是来个大清洗扫除余孽真的很难说……
临走时青阳长老交给天青一本手记,说是宗炼长老所写,大意是如何在宿主力量失控时,阻止他们继续使用双剑。宗炼长老曾叮嘱青阳长老万万不可轻易示人,而青阳长老不再信任琼华派的任何人,但是一来他和重光同居不容易藏私房钱二来他总不能时时刻刻把这本要命的书垫在臀部下面,思前想后还是祸水东引,把这块烫手山芋扔给了天青,大约是想让他冬天抱在怀里暖和暖和……
果然连天青这散漫惯了的少爷对此手记都感到鸭梨很大,家里有小孩等于安了颗定时炸弹,放在哪里都有被撕碎入腹的危险,最终他被迫造了个机关,累得坐地上直骂娘。
青阳长老下山时天青送了他一程,长老犹豫再三还是握住天青的手,说:“孩子,多保重。”
天青笑了笑,点点头,说:“师伯也是……啊,抱歉,喊习惯了。劳您费心,我如今力不从心,只有倚靠长老,盼能早日救我师兄出苦海。”
青阳长老说,你放心,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不会放弃想办法。你也别太灰心,说不定过不了几年,玄霄他就能凭自身功力破冰而出了。
天青淡淡嘲讽,长老对师兄的实力还是这么有信心。
青阳长老望天,摇头道,我只是……相信报应不会来得太慢。
往后的十九年,青阳与重光二位长老,在一处风光秀丽之地,等报应,等死。
青阳长老走后,当晚,天青拎着酒壶进了个山洞,穿过黑漆麻乌的弯道和莫名其妙的机关,最后来到一处看起来怪冷的地方。
那里停放着一具冰棺。
当然棺材不是冰做的,只是那棺材周围结了一层冰,堪称奇观。
我发现天青此人只要一喝酒,好像就感觉不到冷似的,他靠着冰棺坐下,自斟自饮,等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引吭高歌: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这么一句话,他反反复复唱了数遍,唱得痛彻心肺。
我看见他单手遮住眼睛,轻声呼唤故人:
夙玉。师兄。小鱼。
他微笑起来,自问:莫非我真的是天煞孤星?但凡爱我之人,皆要离我而去;但凡我爱之人,皆会顷刻失去。
他笑着,却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热泪涌出,却在瞬间结为冰凌。
他仰脖,一气饮下所有烈酒,声如金石破云: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长歌当哭。
酒意渐渐弥漫上来,天青醉舞望舒,无招无式,却柔韧而充满灵性,逐渐枯萎的生命于此刻燃烧,风华绝代。
他在洞中石壁上练起书法:
涛山阻绝秦帝船
汉宫彻夜捧金盘
玉肌枉然生白骨
不如剑啸易水寒
在他看来,秦皇汉武,皆愚不可及,求不得永生不死,反而招来上天的嘲笑;
夙玉说,容貌美丑,皆是皮下白骨。刹那芳华,红颜弹指老。人生苦短,因此愈发珍贵;
有生有死,方为天命之意义。长生不死,要来何用?莫如仗剑江湖,快意恩仇,逍遥天地之间;
一去不复返又如何?人生当骄傲,死当无悔!
孟婆看了,啧啧称赞:“都说失恋是通往诗人的捷径,果然不假。”
我摇头:“他是侠,不似文人墨客,有发不完的骚情。”
剑走龙蛇,潇洒肆意的字迹,蕴含他的抱负,满溢他的狂傲,挥洒他的豪气。
天青回身,一寸寸抚摸冰棺,声线喑哑:
纵是黄金万两,长生不老,还是白日飞升;
夙玉,我只想说,
这一切——都抵不了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