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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十二章(1)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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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鬼界,一晃又是人世七年。
我还记得初来乍到之时,站在奈何桥边,看着一个美貌少女面无表情地给一个个灵魂灌汤,还着实惊讶了半天。
临到我时,多嘴地问了一句:“你是孟婆的孙女儿?”
少女白了我一眼:“我就是孟婆!”
我上下打量她,难以置信:“你身上没有一点可以被称之为‘婆’的地方。”
少女摆摆手:“除了年龄……你快点喝,少废话。”
我捧着汤碗,喃喃问道:“喝下这个……这一世的事情,就会全部忘记对吧?”
少女斜睨了我一眼:“怎么?你这一世过得太舒服了,打算死抱着不放?”
后面的鬼魂开始催我了,我一横心,将碗还给孟婆:“我不喝。”
少女神色懒懒的,指向桥下的一处平地:“不喝就站那边去,别挡道。”
开了我的先例,后头的人纷纷询问:“这个可以不喝吗?可以吗可以吗?”
少女抱臂在胸前,满不在乎地说:“可以啊,然后在枉死城里呆五百年。”
大家面面相觑,瞬间一饮而尽。
我在桥下望着忘川水发呆不知多久,得闲的孟婆蹦蹦跳跳地过来,伸手在我额头处一按,很快甩了甩手,说道:“还是这么老套,就是舍不得个男人……”
我点了点头:“嗯,舍不得。”
她看看我,说:“不过你也少见,那个男的摆明爱别人,你还在这等,真是虚度光阴。想想看,五百年哎~可以重新经历多少回人生!”
我说:“人间也没什么多大意思。”
她摇摇头走上奈何桥,继续熬她的孟婆汤,嘴里碎碎念道:“又一个为情痴狂的疯子……”
如是相处了一段时间,某日,我抱腿坐在河边,忽然说了句:“我好想他。”
并没打算说给任何人听,孟婆却很感兴趣地凑过来说:“那就去看看他喽~”
我摇头:“我不想在夜里上演午夜凶铃。”
孟婆说:“你这种本来就是不允许去人间胡闹的,我是叫你去看看阴司水镜,想着那个人的样子,就能看到他在人间的情况。”
我抬头问:“那个什么镜子在哪里?”
孟婆说:“那个要有预约券的,我这里正好有几张,150冥币一张要不要?”(肉搏会后遗症……请见谅)
我说:“………………原来你还兼职做黄牛。”
从此鬼界的日子不再无聊,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果真不错。即使在鬼界,也一样有很多打工机会,换来的钱我统统拿去换水镜预约券了。
我看到,他和她的生活一开始是很和谐的,后来夙玉的身体却开始出现反复,渐渐衰弱了下去。天青想尽各种办法为她驱寒,耗尽体内大半真气,却再也换不回她的安然无恙。
夙玉变得十分怕冷,屋里常年生着炭火,她却还是时常将自己团抱,连运动一下的气力似乎也失去了。天青后来要渡真气给她时,都被她拒绝了。
天青唯有采用最原始的治疗方法,躺在她身边,与她贴身拥抱,十指相扣。
慢慢地,天青会在这种姿势里变得心安,呼吸平稳而悠长。
孟婆跟着在一边凑热闹,不忘注解:“你肯定不知道,其实男人对于冰冷的身体天生就有一种抵触感的,即便那个女的美得跟天仙似的也不行。”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问她为什么。
她得意地说:“摩擦生热你懂吧?如果摩擦了还是不能生热的话,男人的欲望也燃烧不起来的~”
我默默望天,觉得这个见惯世事的少女孟婆真不是一般的没血没泪。
我一边看着天青的睡脸,一边胡思乱想着孟婆具有感染力的发言,我想:说不定通过所谓的房事,真的能让身子暖和过来也说不定呢……?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至少天青不会想不到这一层吧……
——难道说冰冷的身体真的有消解欲望的功效?
这一疑问没有解答,因我毕竟不是天青肚子里的蛔虫,只是后来夙玉来了鬼界,我问过她为什么愿意嫁给天青,她淡淡说道:
“他心中无名利,名利不能动之;他心中无所求,欲望不能惑之;他心中不敌视任何人,故,无敌于世。”
她的神色渐渐变得很遥远。
“我也曾以为他是块不思进取的朽木,后来才知我大错了。之后的日子皆与他在一处,观其言,察其行,方知他是有情有义,懂得尊重生命的雕栋之才。而他心中虽有苦楚,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未见他因此软弱消沉。这般自在逍遥心境,倒正合了天地大道,所以我才……”
“深许于他。”
她说的我并不能全部听懂,却模模糊糊觉得很有道理,天青一直都是那么不正经,其实他看得过分的开,以至于他的欲望,他想要的东西,或许真的只有一点点。
起初,天青很是警醒,夜间总不能深眠。因为夙玉只要一动,他就马上会醒,给她盖好被子,添上炭火。渐渐地,夙玉养成了睡觉一动不动的习惯,孟婆在一边看得好笑,说这样更像尸体了;更令她觉得可笑的是,抱着“尸体”的天青居然能睡得香甜无比。
夙玉的头就靠在天青颈窝,顶着他的下颌,紧紧挨着,像两个在寒冬里相互依偎取暖的孩子。
因为体质原因,夙玉一向浅眠。有时她清晨醒来,会凝视天青许久,轻轻描画他眉毛鼻子五官轮廓,那模样如许温柔。
这男子如此深情,让她不能不心疼。
天青一副睡得不省人事的模样,但我怀疑他一直清醒着。因为不狡猾的男人就不是云天青了。
某日,天青去林中打猎,却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地闲庭信步着,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在思索什么重大问题。
走路不看路的结果就是被石头绊倒,结果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凉了。
他的手掩在嘴上,指缝里缓缓流出一缕血来。
孟婆说,个把牙磕掉了,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话音刚落,天青就伏地剧烈咳嗽起来,地上很快洒下了斑斑血迹。
他越咳越是收不住,最后抱紧自己双肩,情不自禁缩成一团。
我想到夙玉。这模样令我恐慌。
夜渐渐深了。
有轻微的脚步声踩着枯叶传来,天青没有回头。
夙玉想是在家中等了半天不见人回来,便披了件衣服来找他。
夙玉忽然停住了,我猜,她是闻到了血腥味,或是感觉到了什么。
天青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片刻后,夙玉缓缓走到天青身旁,解下身上披的大红色斗篷盖在天青身上,什么也不说,只是从背后抱住了他。
天青终于微微颤抖了一下,伸手一把拉住夙玉的手,紧紧的,仿佛一松开就会消失一般。
夙玉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说,我们回家吧。
天青喉结动了动,半天才从喉咙里滚出一句低语,对不起……什么都没有打到。
夙玉说,没关系,我吃得也不多。
天青似乎从她宁定的话语中获得力量,他扶她站了起来,重新将斗篷为她系好,瞬间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笑意,拉着夙玉的手往回走,而夙玉就像人世间千万个普通妻子一样,温婉乖顺地走在丈夫身后。
终于,有了一个家。
我的心里,漫过一丝微微的羡慕。不是羡慕夙玉,而是羡慕他们两个。
又是一年春来到。
我看到天青坐在床边,兴致勃勃地跟夙玉绘声绘色地描述当年在洛阳看牡丹花海的场景。夙玉一直微笑地看着他,说,听你说的那么好,我也想去看看了。
天青一直焐着夙玉的双手,这时他将它们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笑道,等你大好了,我就带你去看。
夙玉微微笑了,说,等我好了,不知道会不会误了花期?
天青轻轻抚摸夙玉的脸颊,认真地说,不会的,你会很快好起来。
这终究只是一个美好的念想。然而夙玉没办法单单凭靠这一念想活得长久。
天青却不厌其烦地时常重复他的承诺,一边瞒着夙玉开始开荒种花。
这个承诺的兑现方式或许打了折扣,地不是繁华富贵洛阳城,花也非艳冠群芳白牡丹。
然而天青却始终执着,或许是非得让夙玉感受到那种气氛才觉得不枉此生。
后来又过了一阵子。
天青在夙玉熟睡时,倒掉了她吐出的紫黑色血液,然后自己一个人躲在山石背后闷声咳嗽。
他的寒症亦是一日重似一日。此事虽瞒不过夙玉,他却本能地想要时时遮掩。
歇息了一会儿,他又扛起花锄开始耕耘。
忙活了半天,他才蹲下身来,轻轻碰了碰杜鹃的幼苗,轻声说,我不想揠苗助长,不过……你们不能快点开花吗?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眼泪忽然毫无预兆地落下。
他嘴却咧得更大,说,看吧,老子的眼泪果然不值钱,按说精诚所至,应该连百年枯木都能逢春的啊……
他终是担心夙玉找来看到这一幕,伸手入怀掏出手帕开始胡乱揩脸。
揩完了一看,竟然还是我当年的蹩脚的处女作,上头有一只像鹌鹑的鸟,以及一条黑鱼。
鱼不能成为飞鸟的新娘。
这或许并非憾事,因为本就不是同类。如今,却连两只飞鸟也不能比翼相随。
天青似是怔了一会,喃喃念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我隐约觉得这两句话在哪里听过。
天青眼中渐渐燃起两团暗火,他捏紧双手,望着天空说给自己听。他说,还有那么多事没有经历,我岂能轻易与你分别!
春寒料峭,杜鹃们很不给力,始终不见开花迹象。
天青立于夙玉床头,半晌,沉声开口,夙玉,我……我带你回琼华。
夙玉明显吃了一惊,抬头看着他。
天青不等她反对,急急陈述理由,你如今是被望舒之力反噬,光是喝凡间的药,总归好不彻底,如果回琼华派找长老们商量,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我想了很久,觉得也许师兄的羲和可以调和你体内寒气……
原来他一直以来的神思不属心不在焉,是因为他很早就在考虑这件事了。
夙玉眼睫微垂,说,我不回去。
天青急了,坐下来拉住她,说,夙玉,别跟自己怄气。
夙玉摇了摇头,说,死生不过如此,早已不在我眼中。
天青抱紧她,咬牙道,我不会让你死,绝不!
继而他又放轻了声音说,夙玉,你可是信不过我?你可知当年我为找阴阳紫阙,掘地三尺终于达成。你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云天青何许人也,世上还没有我办不到的事!
孟婆非常不合时宜地插嘴,瞎说,有本事你生个娃出来看看。
夙玉贴在他的心口,缓缓道,天青,你为了我,实在是受了太多的苦……
天青说,你别再自责了,如果不是我硬拉着你下山,你就不会变成如今这样……说到底,都是怪我不好。
夙玉一字一顿,轻声却坚定,不,我此一生,从不后悔离开琼华。因为,如果留在那里,见到昔日师门化为修罗战场,只会让我生不如死。
夙玉说,天青,你的苦,只有我知道。
她的眼泪静静沾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夙玉从天青怀里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恳求。她说,不要……带我回琼华。我只想与你相依为命,多活一日,便多一日欢喜。
天青终于忍不住落泪,复又将她抱在怀中,抚摸她的长发,低声道,傻瓜。都是傻瓜。
夙玉竟然笑了起来,说,既然都是傻瓜,何妨共山中岁月长?你可别……一个人离开。
天青拼命点头,说,放心,我就在这里陪你,哪里都不去。不过你也要答应我,跟我在一起,一直在一起,等我变成糟老头子的时候,也不能嫌弃我啊。
夙玉轻笑,说,那时我也是老太婆了。
天青笑了,说,那有什么要紧,变成老太婆也是我云天青的老婆啊~
我想,夙玉实在是个好妻子。
她的痛苦,从不与人言说,然而她却能敏锐体察别人心里的痛。
连浪荡子云天青都看不开的事,她却能解开他的心结。
孟婆看八点档肥皂剧看到这里,切了一声,说,还我命由我不由天呢,是个人就早晚得来这里报到!
我没理她,因我心中觉得,其实夙玉并没有打算推翻她自己说过的话,只不过到了这种地步,死不认命对她和天青而言,都只会带来更大的伤害;相比之下,能有看淡命运、坦然赴死的气魄,正是因为她夙玉从来不惧天命。
然而最后,只是两人一起看蝴蝶成双。
好在夙玉看到那片小规模秘密花园时的表情,足以令人宽慰。
天青的辛劳没有白费,我敢打赌那一刻夙玉给了他世上最幸福的笑容。原本苍白的面容也染上了淡淡红晕。
夙玉立于花前,微笑着注视空中蝴蝶翻飞,半晌,轻轻吟道:“瑶宫寂寞锁千秋,九天御风只影游。”
天青在她身后,听了这两句后怔了一会,接着抱臂上前,与妻子共望峰壑辗转、悠悠碧空,缓缓吐出下阙:“不如笑归红尘去,共我飞花携满袖。”
言毕,两人相视而笑,那一刻,想必心灵相通。
这就是所谓心心相印了吧。他们终于发现原来自己和对方是同类——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就像当年司空诺说:“神仙有什么好?千万年都是孤孤单单的,活在世上,跟死了也没差多少。人生在世须尽欢啊!”
就像当年慕容承说:“我二人从此在一处,已登人生极乐,何必羡慕神仙?”
那时天青还曾嗟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而今观他自己,自得其乐心满意足得很。
人生如此短暂,却能得一知己,彼此还是夫妻,何其有幸。
注视着这温馨一幕,孟婆再次不合时宜地发言:“四个月了。”
我说:“啥?”
孟婆指指夙玉——确切而言是她的腹部——“怀孕起码有四个月了。”
我要说的是,为了这个孩子,夙玉多活了九个月。
后来我所见之事,皆是不完整的断片——
我看见夙玉卧床不起,每天只吃很少的食物和水,像是纯粹为了延续两个生命而为之。
我看见天青深夜独自立于山巅,跪地向天祈愿,老天爷,我求你,用我所有阳寿,保她一世平安。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看到这一幕我比他还要绝望,因他其实是骨子里的骄傲,从来只相信自己的手,而不是藏在手里的生命线,他这一生从不轻易求人,然而如今他唯有强迫自己相信所谓奇迹。
天青白日里仍是以逗夙玉一笑为己任,摇晃着空酒瓶宣扬他独树一帜的价值观,笑道,老子以后都要戒酒,这样才能真正达到“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境界!
夙玉像个包容的小母亲一样看着他,轻轻笑道,天青,要知道人生一场,谁能真正洞悉尘世,求个问心无愧已属不易。只是有件事你一定要记得——这一生,你从未亏欠过任何人。
天青微微一愣,继而微笑,说,毋宁说老子亏欠的人太多,债多不压身了。倘若不能看破红尘,至少也得要修炼得心如止水无欲无求,哎,你别当我是开玩笑啊,你看人家为什么说千年王八万年龟,长寿的秘诀就是摒弃七情六欲,也就是除了每天吃什么以外别的都不想。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又不肯让别人帮你开解开解,一个人闷头想,当然越想越悲摧……
夙玉伸手,轻轻摸了摸天青的鬓发,却在天青打算握住她的手之前缩了回去,她淡淡笑着,语调还是那么平静,说,天青……若我离开,你不必太过伤感。这一世活得太累,正如你所说,我终究是耗了太多心力。过往种种执念,如今我只想通通放下。对我而言,投胎重来也未尝不可。
她的语气眼神那么认真,让我不禁感叹她究竟在心里积压了多少陈年往事,原来她早已不想活下去。
天青怔忡许久,最后仍是笑了笑,揉揉夙玉的头发,说,想那么多身后事做什么,孩子还没生出来,我还没当爹呢!你的任务也还没完成,如果是个儿子呢,将来你要教他读书认字,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要是个女儿,那就教她针线女红……不不不,难得有个女儿,干嘛教她学这学那的好去伺候男人?女孩子只要宠着就行了~
很快他就陷入了无止境的YY,满脸得色地说,你看咱俩基因多正点,无论咱孩子是男是女,像爹像妈,长大了都绝对不会丑;再看看咱俩的智商,那可真是——天纵奇才才华横溢艺色双绝绝代双骄!想想看,咱俩的孩子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开天辟地第一完美之人啊!光是想想就让人粉激动的……哈哈~
夙玉开始听得忍俊不禁,渐渐精力不支,陷入昏睡,连天青的聒噪也一个字听不见了。这时天青终于停止脑内剧场,一手紧紧握住夙玉瘦得露出淡蓝色血管的手,一手按在唇上,拼命压抑着喉咙里意图奔涌而出的血液。然而他温柔怜惜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我想他是想要记住她,这辈子,下辈子,最好是生生世世,都不能忘记。
终于到了夙玉分娩的那一天,事实上我个人感觉天青不怎么期待这件事的到来。
话虽如此那天他还是热心地忙得满头大汗——山上不会长出来产婆,唯有他为夙玉接生。
夙玉对这个蒙古大夫表现得很平静,看着他一手剪刀一手纱布还在那里笑得无所畏惧,说虽然功夫搁了这么些年好在还都没忘记,你就放心吧保管母子平安~
夙玉动了动嘴唇,说,只要孩子没事就好。
天青安抚地为她擦干额头渗出的汗珠,微笑道,只要你没事,我们就都不会有事。
接着他拿出不知从哪里山寨来的麻沸散,冲着夙玉晃晃,笑得促狭,虽说夫妻之间不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过我知道你脸皮薄,肯定要纠结我是个男人,所以先让你睡个好觉,等醒了就能看到宝宝了~
夙玉看看他,忽然问道,用这么多,孩子会变成智障吧?
天青一下语塞,挠挠后脑,说,那……要不我去换女装,减轻你的压力?
夙玉好笑地问,你说你行医七年,真的不是浪得虚名?
天青犯难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说,我是行医七年没错啊……只不过我不是主治大夫……
夙玉望望天花板,很轻很轻地问,听说生孩子很痛,是真的吗?
天青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那是庸医挂在嘴边的名言,你可千万别信,听我云大夫一言,在我手底下生孩子,不痛不痒不酸不麻,包你生了还想生……呃。他搔搔头皮,思索自己这话是不是吹得太过了。
夙玉却好似放心一般地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也没必要麻醉了,我相信你的妙手,所以你也相信我吧。
天青有点发窘地看向她,支吾着说,完全不麻醉的话,上述广告的最终解释权归主办方所有……这些你就别管了,都交给我,你只要把眼睛闭上就行,中途千万别睁开,不然我有压力。
夙玉点点头,听话地闭上眼。
接生过程也不必细说,我看天青是忙得压根感觉不到冷了,全副精神都用在指导夙玉吸气呼气,亲身示范不厌其烦,我看他要是能生娃,这事儿没准效率还能高几倍。
夙玉凡事忍受惯了,再痛也只是从牙缝里哼出几声,原本紧抓床单的手,很快被天青握在手心,之后我便看到天青龇牙咧嘴,隐忍地瞟了一眼手上被夙玉的指甲勒出的血痕。
果然夙玉的身子要硬生个娃出来还是有技术难度,天青开始逐一摆弄案上工具,一边眼睛还不时瞟向炉上烧的水,最后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操起剪刀,自己深呼吸一口,盯着自己的手直到不抖了,才在被子里捣腾了好大一阵,我只能看见地上的盆里被血浸染得深红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婴儿初生的啼哭才在室内响起,天青听着这声音,竟原地呆了一阵都没回过神,而我早就在水镜之前哭了出来——其实鬼魂是没有眼泪的,我只是表达一下这种情绪。
天青细心地包好孩子,放在夙玉身边,夙玉疲惫的神色中依然难掩欣慰满足,她看看孩子,又看看同样疲累却洋溢着成就感的云产婆,唇边深深温暖笑意,伸手抚上天青脸庞,轻声说,你受累了……
天青摇摇头,笑道,这种时候,你最好夸老子是天下第一神医。
夙玉轻笑道,太言过其实了,还是黄山第一神医比较适合你。
我心想:夙玉还真是给力,要我就说他是天下第一产婆。
天青歪了歪嘴,说,现在我终于成为传说中隐居深山的高人了……
说完他又瞅瞅宝宝,托着下巴嘟囔:原来每个孩子生出来都长得跟猴子一样……我还一直以为老子的儿子一出生就该是白雪雪一天使呢!
我顿悟到:原来是个男孩。
他兀自欣赏了一会儿,又给夙玉掖了掖已经严实得不能再严实的被子,俯身在她唇上轻轻触了触,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像哄小孩一样说,你们娘儿俩好好睡个觉,爹给你们熬粥去~
夙玉在他转身的时候轻声开口,米都没有,哪里来的粥?
天青僵了一下,很快拉拉头发,笑道,这你就甭操心了,乖~
等他们睡熟了,天青才扛着一袋子从太平村顺来的米飞奔上山,进屋后终于累瘫在地上,却是得意非凡地笑,都说故乡的米,养故乡的人~
笑完了又抬起自己右手看了看,半晌小声嘀咕了句:果然凡事临到自己头上就是不一样,手竟然抖得跟筛糠一样……
很快他又一脸幸福地望着天花板,快乐地说,老子居然有儿子了,人生到此也算圆满啦。
有道是起承转合,所以他必然要在最后来个收尾,只见他右手握紧搁在胸前,关起的双目看不出情绪,嘴唇却微微翕动出两个音节:师兄。
等夙玉恢复到差不多能下地的时候,天青抱着宝宝让她给取个有文化的名字。他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难度高了点,毕竟孩子他爹的名字已经很难超越了,不过就算不能胜过我,至少要能平分秋色……
夙玉似乎没听进去他在BALABALA些什么,静静想了想,最后垂着头说,就叫……天河吧。
我没觉得这个名字有什么大问题,可是看见天青的神色明显呆滞了。
夙玉只看着宝宝不出声。
片刻后天青的脸恢复原状,又有精神开玩笑道,靠,你也不用严格遵守要求到这地步,天青天河,听起来倒真是像平辈之交,平分秋色,平起平坐……
夙玉沉默一会,说,还是换个名字吧。
天青急急摆手,说,我又没说这名字不好!我刚才一直在夸你有创意敢于突破,你没听出来?
夙玉说,……
晚间,夙玉天河都睡下之后,某个不怕冷的家伙又从屋子里偷溜出来放风了,这回他倒真想得开,大冬天只胡乱裹了件兽皮就上树重操旧业了。
也不能这么说,因为他貌似真的许久没喝过一滴酒了。
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以后,他以哈哈一笑作为开场白,自言自语地说,天河……天悬星河……
我托着下巴点点头,原来这听起来朴实的名字居然包含着这么深邃的意境在里面,天青果然是个文化人。
他顿了顿又说,夙玉,其实那些,你的心……我都知道。
这句就意识流了,反正我听不懂。
他习惯性地摸出腰间酒壶,拔开盖子,仰头倒了一口——当然什么也没出来。
他愣了愣,苦笑一下,把酒壶随手扔在地上,轻轻叹了口气,扯出藏得很深的真相君的一片衣角:你忘不了师兄的,夙玉。那天……在醉花荫,其实,我都听见了……
我好奇心大盛,极度想知道他听见了神马。
可是他没再扯开真相君的遮羞布,只是自己享受着寒风仰望着星空,轻声唱道: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天青的声音说实话一直很好听,说话时清亮说情话时温润,唱歌时飞扬唱情歌时低柔,然而那样悲哀的眼神,怅然的声音,我从未见过他这副容颜。
他反复吟唱了几遍,停了一会,悠悠开口,梦璃这个名字,其实也是有深意的吧……梦见谁,又不得不离开谁。
他淡淡笑了笑,嘴角无限深情,他绕绕手指,说,夙玉,你看上去那么复杂,可是啊,却实在是简单,爱上一个人,便是不死不休。
刚说完他就立马扇了自己一耳光,望天声明,刚刚我都是胡说,你们忙你们的,千万别当真啊!
眼瞅着气氛就要瞬间坍塌为EG场面,天青终于收敛起千变万化的表情,靠在树上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声说,师兄,她想要你,就算你伤了她的心,她还是想要你。
师兄,我已经不能回去了,你呢,你能来吗?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了。
等你来接她。
你们都不是属于此间红尘之人,终归要一起飞走。
后来他回屋,吹得通红的脸颊,冰冷纠结的长发,连手指尖都散发着寒气。
他痴痴望着夙玉,说着白日里从来不说的话,夙玉,我陪你一起等,一定要等到师兄。
他轻唤,夙玉。
那一声的后面,似乎有无尽话语无穷泪水要奔流而出。
可是直到他和衣睡下,下文却一个字也没有蹦出来,眼眶仍是干干的,像被他扔掉的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