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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大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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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山峦看着低矮,实际爬上去的过程漫长艰难。
齐南景爬上山腰,双手抵着膝盖,回头看舒宜时,她正提着裙摆,轻松地越过一处泥泞的小坑。
“仙子怎么不会累?”
白皙的双手放下浅色衣摆,拂了拂上面的灰,舒宜看着齐南景,语气里有着叫人不易察觉的嘲笑:“你都叫我仙子了,还觉得我会累?”
齐南景抱着自讨无趣的心情笑了笑,偏头瞥见一处小亭子,向舒宜提议道:“我们去亭子下坐着看风景吧。”
撩撩景色,他许久不见。
怀着这份心思,他总想和舒宜一同观赏。
尤其是爬上半山腰的情景之下,经历艰难千帆,还能与共。
舒宜闻言抬眼找人,发现齐南景的身影已经到了亭子之下,她无奈看着人撩起衣袍,一股闲庭信步的悠闲坐下。
齐南景没有给她多余的选择,她只也好顺着人,好让人走入她的圈套。
“那等落日时我们再下山。”
舒宜随口迎了一句话,也不是没有过考虑天黑,道路难走。
而是没有想过让人下山,她只等着东西上来,而且最好围住的不止齐南景。
只有自己也是被牵连进去的人,她便可以完全没有嫌疑。
舒宜一直明白,太子殿下想要的乐子从来不是齐南景一个人。
而是齐南景对着自己时的那一份抉择,看他犹豫,看他彷徨,看他面对深陷泥泞的自己会做出怎么样的事。
所以,舒宜明白自己也会是太子相扣圈套里的最重要一环。
她的处境决定了齐南景的做法。
她甘愿以身涉险,也甘愿做太子手里的刀,无非他们目的相同——想看着齐南景一步步走向不一样的歧途。
亭子里木凳微微湿,齐南景见舒宜走来,将方才自己坐过的位置腾了出来,给了舒宜。
“这是风景不错,坐下一起看吧。”齐南景拉过舒宜的手,亲昵的轻轻捏了捏指腹。
动作很轻,但在舒宜常年不接触人的手掌下格外清晰,她轻轻抽动手指,隔开一根丝线的距离,覆在温热手掌之上。
齐南景察觉,缓缓发问:“怕痒?”
“有一些。”
舒宜坐定,将腰侧的玉佩摆正,对上齐南景看向自己的眼睛,问道:“筹备婚事,你可有别的打算?”
撞上了春猎这种喜庆日子,他们的婚事理应低调简办,不能将春猎的风头盖过去。
但身为贵妃的姨母心疼齐南景,一早便向圣上说过此事。
这次春猎携民同行,皇帝想到官民和谐的景象便已很开心,对着爱妃的请求,随即便不假思索的应了下来。
齐南景回想着那时的情景低头笑了笑,又扭过脖子看舒宜,对着来人一字一顿,道:“风光大办!”
但在成亲那日来临之前,请柬是要自己送的,东西是要自己筹备的,流程是要自己亲自盯着的。
这一辈子的婚事即便没有春猎一事,交给别人,他也不放心。
“那我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
齐南景看不得舒宜受累的样子,没有片刻犹豫,摇了摇头。
他嘴角不曾有过酒窝或是梨涡,但每次对着舒宜不经意的笑,总能溢出嘴角,比有酒窝的笑更动人。
“有事便叫你,无事就请仙子在家安心坐。”
天色一转变黑,比舒宜预料的还要快。
齐南景沉浸在与舒宜静静闲聊的时光里,没有注意将黑的天色,只是将手张开,盖在淡香的荷包之上。
幽香轻轻绕,像在心头漫起波澜,一点一触,皆能使原本不平静的心海汹涌。
“齐南景,我们该走了。”
舒宜在身后的一句轻语,绷断了齐南景的神经。
地面上的尘土随他蓦然间脚底的蹭地动作,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舒宜看着他微微愣住的神情,警醒着打量他,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出神了。”
此话落地,舒宜调笑着将头顶的金钗拔了下来,缀着的流苏碰撞在一起,叮铃铃轻响。
“给你戴着,千万别睡着了。”
齐南景坦然接过,但在错开舒宜的手,触及钗柄时,轻轻往回缩了缩。
这东西还有些刺人。
齐南景恍惚了一瞬:“这是......”
舒宜慌张去看齐南景的手指,惊讶道:“对不住,我忘了一件事。”
“自从我被那条狗咬过之后,小吉祥把所有簪子的柄身都削尖了。”
借着昏暗的光线,齐南景瞥见金钗的柄身在树林里折出锐利的光线,忽然回想起,当初舒宜将另一根钗子装进绢袋,再递他时,握着的一直是簪头。
而那时在一旁的小吉祥,眼神确实是关切的注视着,一脸生怕出什么事的神情。
“没关系,你替我簪上吧。”
舒宜捏着钗头的手顿了顿,望着齐南景头顶发髻一愣:“替你簪上?头顶?”
“对,反正只是你一人能看见。”
“到了山脚,我便取下来还你。”
舒亦不曾想过自己的玩笑话,会被齐南景当真:“不怕我笑话你?”
“夫妻一体,就当是我笑话自己。”一身深色衣袍的齐南景在暗色里,只有眼睛是亮着的。
齐南景不确定舒宜会不会笑话自己,但在这一片风声萧瑟的林子里,他突然后悔自己拉着人上山的决定。
风呼呼一吹,汗毛树立,冷气不管不顾一股脑儿涌进身体,将方才那股炙热吞了个干净。
所以现在,他只能用自己最不熟练的,笨拙的方式,打消自己的恐惧。
顺带哄舒宜开心。
这种前世锻炼出来的直觉,会让齐南景感到害怕。
在边疆时,太子曾令他带几封信回去。
那时,他正举着长.枪,身披铠甲,在众人眼中威风凛凛的立在校场前,但手中长杆没有征兆的断裂,砸伤了在一旁历经战场,不曾受过几次伤的一位前锋。
齐南景那时心头一空,撰紧了手中的信函。
后来回朝,百官拥戴,他一步步被太子推举成了首辅,子承父业。
但这些的前提是,他带回来的信件,成了舒家通敌叛国的罪证。
自此,他与舒宜再无可能。
“齐南景。”
舒宜轻轻唤自己名字的声音温柔又亲和,齐南景意识回笼,他背对着舒宜和来时的路,听舒宜慢慢说话。
“我替你戴完了,挺合适的。”
一阵风吹过,中空的流苏被轻抚起,在暗夜里响起清脆的空灵。
但声音里混着一阵嘶嘶声,这股声音在齐南景背后,他以为是舒宜在笑,但细想,舒宜戴完簪子后,向后走了几步。
而且舒宜的笑声并不是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舒宜!”齐南景蓦然回身,在她身后,融入夜色的道路上,一条灰色大蛇正虎视眈眈的盘踞在舒宜背后的路上。
他对上蛇幽暗的瞳孔,记起前世太子也有过这样一条蛇。
那时太子距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他悠闲躺在贵妃椅上,看着跪在地上的自己:“那条西洋使臣送来的蛇,你要是哄不好,就跟着大长公主一起去死。”
“这蛇名贵得很,一口叫人毙命,孤很喜欢,所以,齐爱卿千万不要叫孤失望。”
齐南景没有被那条蛇咬过,但见过不少为了钱款自告奋勇,来到地牢‘哄’蛇的人,下场无非黄泉地狱,孟婆汤相赠。
名医们也试着救过人,但皆是人走茶凉,失败告终。
“舒宜。”齐南景听着自己不真切的声音,察觉眼泪决堤:“我有对你说过我耳朵很好使嘛?”
舒宜摇了摇头。
“好。”齐南景继续听见自己极近颤抖的声音,安慰着不知情的舒宜,“我们各自向对方走过去,记得不要走直线,走歪一点也没有关系,只要你过来。”
“来我身后!”
“轻一点,慢一点都没关系,但是,来我身后!”
舒宜垂眼偷瞟身后的长虫,分叉的舌信吐出,长长的身躯盘作一团,蛇头低垂,蛇身有意无意的曲起。
显然是要攻击人了。
齐南景将舒宜的动作都看在眼里,在恍惚间,大脑抽空。
他知道,舒宜看见了那条蛇。
“别怕,你别动!”
齐南景平常垂在身侧的手指,随着自己一步步靠近舒宜,变得蜷曲。
和舒宜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再飞快。
脚是沉重的,人是抽空的,齐南景察觉到这些变化,脸色不由变白,步子越来越缓。
嘴里无数遍轻声的“别怕,别怕,我在的我在的”“我会来的,但你不要怕,只要你不怕”“求你别怕。”
这些无数遍的轻声低语,舒宜一句都听不见,齐南景一字一句全都在说给自己听。
他怕失而复得的景象消失,自己的世界重新变成一片荒野。
更怕,舒宜再一次死在自己的眼前,而自己永远会像第一次一样无能为力。
一步又一步,齐南景离舒宜的距离愈发接近,他听见簪子轻响,听见自己的心跳加剧,听见离自己不远的舒宜说“小心。”
那道声音不再轻柔,变得急切焦虑,夹带着担忧。
大蛇屈身发力,粗壮的身躯腾空跃起,头顶细小的鳞片在隔着云层的月光下,莹绿昏亮。
齐南景再没有紧张的思绪,去关心脚下的沉重。
仓皇间,齐南景打通了淤堵的关窍,金钗应着厉声被拔下,尖柄划开风声,刺进了蛇的七寸。
猩红的血沿着柄身流下,离舒宜极近的蛇口骤然回身挣扎,蛇躯圈上齐南景的臂膀,极力绞动。
“齐南景!”舒宜慌张逃离,在泥泞处跌倒,浅色衣裙瞬间染上泥点,“你别有事!”
说着,夺过齐南景手里捏着的钗子,再次刺入蛇身,艳红血液喷洒,溅起在白净精致的脸上。
转眼之间,舒宜的脸一半染上血液,在暗夜中显眼,又格格不入。
大蛇挣扎着乱拱,尖牙外露,妄图随便带走一个人。
直到蛇身停止挣动,蛇尾下垂,在寒风中飘着一丝腥甜。
在双方关切的眼神中,两人异口同声:“你没事吧!”
舒宜闪躲的动作被齐南景看在眼里。
“左手伸出来。”
“我没事。”舒宜拼命向后躲,将左手手腕牢牢扣紧。
齐南景不顾言说,将人拥在怀里,单手回扣住舒宜的左手。
在手腕,齐南景一路摸索,触到了两个对称的孔洞。
齐南景的眼泪在一瞬间决堤,他听见自己抽泣的声音,低声下气道:“舒宜,你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