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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庭汐‖序我成诗 ...

  •   越汐音本以为她唱完了此生最后一支歌。

      庞大的、愤怒的鲸群撞向鲲岛,悲悯圣洁的海神像庇佑不了任何人。越汐音在水中坠落,昏昏沉沉地想,她大概是有记载以来,第一位淹死在海中的鲛人。最纯真的原来最恶毒,最崇高的原来最可憎。而最应该死去的人,偏偏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她永远都是被选择的人,然后被放弃掉。

      但海水倏忽搅起漩涡,碧蓝水波如同海上晴朗青空,剑气托起摇摇欲坠的岛。她艰难抬起头,于某一微不可查的瞬息,窥得仙人负月而来。海神娘娘没有显灵,但在那不可言说的时刻,的确是有悬天玉京之上的仙,出现在稚嫩的神女面前。

      您是来,将我带走的吗…。

      鱼群游过越汐音身旁,露出水面的金鳞如虹,将她轻轻托举起来。仙人分海踏浪走入水中,无数未来幻影化作泡沫,将她们紧紧围绕。叶鹤舟淡漠地撩起眼皮,用一种无所谓的目光望着那些苦难,以及眼前人长达十五年的自我折磨和困锁。

      她狼狈不堪地咳出鲜血,又惶恐于天上仙人看到自己这般模样,直到飘渺云雾将鲸鱼背上的鲛人裹挟。而后弥漫数十年的大雾散去,寒江府外暴雨如注,容色清艳的女性坐在高阁中,手畔置着琉璃灯。对坐者是她经年以来,难以忘怀的梦。

      叶鹤舟端着一盅白瓷茶瓯,足令世人称道的昳丽眉眼鲜活明亮。当她与越汐音对坐时,仿佛匣中耀目宝珠般,使整座楼阁熠熠生辉。她看向窗外瓢泼如注雨幕,青灰天幕映照在眼底,仿佛沉雪层云积重在千万年冰川里。从当年那个孤立无援的神女起,至今已成为海神的鲛人,曾为她用最殊妙嗓音高歌,又因她决然随年少的云中郡主归陆上岸。可本不该是这样的,她在心中这么想。

      她不该的。

      仙尊眼尾一抹殷红如血混朱砂,侧首时仿若水洗刀剑般锋利,狠狠划开千头万绪心上愁。那样诞生于天地的美丽魂灵,不该被她的所作所为束缚住。无论神女的死,越汐音的生,如此种种渴欲所求,不该依托于任何存在。她应是自由的,有所选择的。海阔青空下碧波万顷,你不要回头。

      离去的还会再回来,有选择的别放弃自由。

      越汐音不欠任何人,她只是被许多人选择而抛弃的棋子。并非景朝这局珍珑的幕后者,只是有些天真无邪的恶,亦能将人逼上绝路。叶鹤舟捡起一片将要破碎的虹彩贝壳,从此洋流有了名姓。

      窗外掠过九尾狐与白孔雀的影,越汐音合上手里的景域舆图,用那双沉静的眼看叶鹤舟。那些声嘶力竭的死生一线像是幻梦,求生欲得极死的神女被浪潮似的金鳞接住,颤巍巍又近乎虔诚地跪在断桥残虹之上。然时至今朝,两人寒江碧水楼对坐烹茶,仿佛一切本该如此,什么都没发生。

      越汐音时常在心中想,啊,她其实是一个很卑劣的人。当年事情的本质,并不是云中郡主将她拐到碧水楼的,而恰是她借了枝在幽月下盛放的青莲,险之又险的接住了一枚月亮。然后用眼泪和谎言欺骗祂,编织出一个连自己也沦陷的幻梦。

      叶鹤舟眼角眉梢的弧度柔和下来,带了无奈又极温和的笑意。没关系,这样也没有关系。如此难言的眷恋,大抵来源于她少时漂泊不定,又无处可去的苦痛。既她已落入云风中,仙尊也不忍心令人居无定所…。那样熠熠生辉的,明亮的星。

      “有时候觉得……”越汐音开口说话,那双过于美丽的眼睛望着仙尊,“人心贪欲当真是无穷的。我生于鲲岛,在那里活了十二年。也见过人可以为一己之私,将生灵残害致斯。后来,我随云中离开沧海,方知欲望永无止境,灌顶苦涩冰凉。囚禁一头畜牲又怎样,不论天横贵胄,朱门百家,连血亲亦可蚕食,比野兽荒蛮。仙尊,我仍想活。”

      “怀月若知你如此唤她,怕是要恼了。”叶鹤舟玩笑地应了这话,看楼阁外山雨飘摇,“阿越,再等些时日罢。待到雪锁死穷途末路的鹤,能尧舜九州、令清平四海的帝王登位…来日享万世太平。”

      但那是一条太过漫长的路,玉京仙尊侬丽眉眼平静无澜,看见云中郡主千夫所指的骂名。那是场倏然而降的甘霖,清朱门,救众生,她是心甘情愿受道心驱使的刀。诸般所行所求,皆为万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越汐音宝石般瑰丽的瞳如冰封雪冷,若人一生活得无知无觉,是否也算种幸福。那个可能里,她困于旧梦十五年,既纯粹,也坚定。但命数没有后悔的机会,种种皆是因缘际会。她并非出身世家,也端居广厦,诵经读史。既有他人先前未及之远见,便非困于一隅浅滩者,神女从不止为世人祈福颂歌。若将她心序成篇抒章,也决非叶鹤舟曾所忧的为他人而活,她的岸在另一个沉没的岛屿上。她被钉在苍白骸骨的架上,等火烧尽。

      曾有人为她而死,越汐音靠这些活着。她深知昔年一念之差,将酿成如何灾祸,于是行差踏错不得。十四岁的神女能在求救后歇斯底里地拽着所有人陪葬,但十七岁在清崖书院就读,观太傅持身守正的越汐音,二十二岁作为碧水楼同盟的海神。皆是她一次又一次,在梦魇中坚定的自我。

      很久以前越汐音想:我会做一个仙尊希望的人。

      叶鹤舟静默片刻,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这其实是很少见的事情,毕竟谁能令仙尊难以吐露言辞,但越汐音不一样。她希望对方成为自己所希望的人,又疑心这是否为另一种束缚。就好像人性之于她,亦或靠着那点回忆强撑着的宣望舒。

      事到如今,神女当年选择时的心绪已不再重要。

      “是该下一场雨了。”越汐音平静地说,“让我洗洗这烂透了的天地吧…仙尊。垂髫懵懂,但我所见所闻,早与往日不同。若有空闲,去看他们罢。”

      沉溺在梦里的人啊…叶鹤舟叹息,对越汐音口中的人不予置评。困囿在某处记忆是常事,否则仙尊至今为何不下玉京殿。然人想要活着,必须往前,也只能往前。她低头去看指掌,实在是一双漂亮到不该握剑的手。可寒舟饮恨,血流漂橹。

      仙尊确实是不握剑的,叶鹤舟在心中想,眼底自神代时便积留的云风摇落。拿剑的只是行于此世承装生而为人那部分的皮囊,又或规则驭使下的某位代行者。而越汐音——。乃至行旅途中萍遇过的更多人、更多事,都将她视为永久。月光会在水里融化,但伪装成丹日的月,本身却非如此。

      对她来讲无足轻重的一瞬,往往于很多人而言即是无限拉长的永恒。叶鹤舟自是很清晰的认知到这点,又选择从自己养大的孩子身上汲取她所需的人性。这本质上该算一桩交易,悬天玉京的仙尊不会为谁停留。就像止水不得,两岸无泊舟。

      越汐音从来不明白。

      前十二年被悔恨困锁,又奔向更广阔天地的神女明了爱恨,也见过驱使人相互厮杀的欲望,和为求道心奉献此身的无私者。可她不明白活了太久的仙尊,如何在往事与流淌光阴中,抓住那份近乎不可触的人性。又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态…来爱天地众生,乃至投身尘世中,观览风物万千的。

      她们之间横亘的是千万年悄然无踪的,无声无息流转逝去的光阴。从这样一种角度来讲,其实很少有人能明了叶鹤舟的所思所想,而甚至没悟透金銮上尔虞我诈的鲛人不必懂。在打破那场沉湎旧梦之后的整整十年,这又何尝不是另一壁障?

      叶鹤舟在心中叹息,垂下眼睫望盏中浮瓣,窗外涌川落江声潺潺。山雨欲来的前夕,大抵总是凉风满楼,世人以此寄托哀思。她想到温热躯壳逐渐僵冷的狸奴,掩埋在白沙里属于采珠人的所谓宝藏,光阴从来最无情。但见执权柄者,欲求有情世,何其讥讽有趣。良久后,她叹出一口气。

      她说:“你又在镜中窥得了什么?”

      越汐音微微怔愣,眼前人面容昳丽如梦,这刻想起的却是水潭中月的倒影。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不甚了解叶鹤舟。不仅是她,乃至宣望舒、文霁月、凌云心等人之流,似也从未看透过她。高高在上的玉京仙尊是她,定夺杀伐的剑心是她,行旅尘世的叶兰庭也是她…而叶鹤舟,谁都不像。

      只在午夜梦回时分,她最初深夜惊梦,扶着镜面干呕的时候,有人站在她身后。越汐音对上那双清明似水洗刀剑的眼,仙人风姿落拓自在,只站在那里,便足可抚慰人心。尚且年少的神女抬手碰镜面,倏忽察觉微凉触感,是谁覆上她手背。

      仙尊在耳畔低语:“不要在失衡中丢弃自我。”

      所以后来纵有千百场梦魇,越汐音也坚定的走了下来,那是她反复确认过的本心。说到底,刀剑还是无眼,打斗中毁坏器物是常事。越汐音缓缓阖上瑰丽眼眸,想起在一地破碎的、仿若水波摇曳的残镜中,窥得的千万种月色。绚烂难言,窈窕至极,仿若那人。你爱月亮,月亮就来爱你。

      越汐音唇齿间喃喃:“…今宵剩把银釭照啊,仙尊。”

      如若海神是梦,鲲岛是梦,诸般无端爱恨皆为大梦。将另一个她困锁十五年的旧事,也可以是梦。

      惟有您,犹恐相逢是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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