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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庭汐‖有情世 ...

  •   创造幻梦的人往往终究沉湎于梦境。

      越汐音自迷魇中惊醒,风声过梢穿林打叶,随周旋冷雨声入耳。如飞鸟般四散的神识回笼,惊起窗棂边属于云中郡主的莲纹信标。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入眼仍是不见五指的漆黑,心中却奇异的安定下来。将因果归咎于己身、长久背负罪孽的人,并不是她。或再换句话来说,不止她一人。

      她与那个沉没于深海,锁链加身的人相对,眼底倒映出短暂又恒长的十七年光阴。因懵懂不知而无喜无悲的神女,见有情世众生如草木。她破开妄念幻象,渴望被那长剑捅穿,竟也向死而生。

      床头摆放的银制琉璃镜倏然碎裂,叶鹤舟踩着满地清水波寒似的残片现身,望向越汐音的目光分外澄明。海神鲛人抓住她的衣摆,一如当年漂泊无助的年幼神女。她最终踉跄走到歧路尽头,在山海与天的交界处,见到了传说中歌颂的仙人。

      某一瞬,她恍惚明白神是存在的。

      梦中所见所闻与她的认知相悖,叶鹤舟抬手扶住摇摇欲坠向前栽倒的人,指尖滑落绸带不似她纠葛难分的半生。仙尊垂目望着,忽在心中想:若漫长十七年岁月,也能解的这般轻易,该多好。

      十七年,对长生种来说并不算很久,甚至只是错眼而过的鸿爪雪泥。叶鹤舟眉目温润昳丽,却又沉积有几多风霜雪雨,仿若神代那时存留的最后一声叹息。越汐音伏在仙人肩头,温热泪滴浸湿她朱金织锦,溺海十七年的鲛人终于学会呼吸。

      叶鹤舟弹指打碎窗棂上悬浮的莲印,白鸟衔珠振翅朝春夜冷雨的浓色里飞去,她指尖接住悄无声息的、滚烫的轻薄一滴泪。该是痛苦的吧,无知无觉的沉没本也算幸福,而她执意挣脱妄念的囚笼,在战栗中得知自我渺小。仙尊偏头去看檐底夜色中摇晃的银铃,像一团在心上盘桓不去的模糊影子。若非命数注定,她确实是信任天道的。

      天地托身,源海化灵,说甚么命数。叶鹤舟潋滟眼瞳顾盼含情,又在转瞬冷如鸣金锵玉。神明也有自我渴望实现的欲求,因此有些馈赠不必言道为何…。只是心上弦动桃花潭,最无端。荒芜太久的原野寂静无声,死去的红珊瑚再次开出花。

      她点了檀案上红烛,用银剪修好灯芯,罢手回眸看榻上披衣的海神鲛人。从某方面来讲,神明也确实是不存在的,景朝朱门百家自诩灵物,血脉里也有难以抑制的荒蛮兽性。叶鹤舟从不自恃为仙官天人、至高尊神,虚名伪号尔。毕竟天地众生,谁都可以是她,她像很多人,又谁都不似。

      只要握住权柄,谁都可以是至高无上的神。

      何必供奉我呢,叶鹤舟漫不经心地想,我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啊。先前种种机缘巧合之下,借着花云应的灵相,看过另一个越汐音,她本来应有的命数。那确是足够漫长痛苦的十七年,将谬误归咎己身,又在幻梦中自我惩罚折磨。在破妄之后,握着故人一别十年的刀锋,掌心鲜血淋漓。

      哪怕她并不是很想死。

      但确实,越汐音也没有特别渴望活,直到妄念被彻底撕碎的那一天。人对神从来渴慕生恨,所谓彰显灵通的神迹,便决定了绝大多数仙神在世人口耳相传中的形象与概念。所谓慈悲温悯,怜爱众生。可是芸芸万灵自洽,哪需得仙人降垂怜。

      于是仙尊高坐,剑心掌剑…叶兰庭独自一人,踽踽行遍尘世。海神瑰丽的瞳冰封雪冷,眉目是鲛人惯有的好容色,又在哪瞬融化成情天孽海。可越汐音一渡独木横舟经年何惧,只待仙人回首。

      每位神女十八岁那年,都要乘孤舟流离远去,方能抵达幻梦传说中的神国。叶鹤舟端坐亭台楼阁中,身前红炉煮茶作晓青山色。此刻闻言,便略抬了眼看她,其中不含半分情绪。半晌,她轻声开口:“若这般,想必那神国也非福地,贫瘠浅薄之处罢了。你可知…白玉京里,邀月城中,仙灵无数,风物万千。它即于悬天,众生仰首可见。”

      这话说得狂傲,然悬天之上的仙尊,确有底气讲出这番话的。熹微朝云,东方既白,霞光披身如锦缎绫绸。叶鹤舟听滚水沸响最后一声,惊醒炉火里被烤焦的、细碎的盐,天边风云际会缭乱。

      神女问:“我信您,能有幸观览您的神国吗?”

      “…不必。”叶鹤舟沉默良久,从唇齿间滚落简短仓促二字,转而即道:“有此心,不若读诗书。”

      “有时凡俗说得也对。”她叹息着笑起来,“黄金屋,颜如玉…哪一样,比不过白玉京斑斓丽色?”

      叶鹤舟语罢垂目,那般循环往复的命运,自始至终只有越汐音一人。又何苦呢,在无数人中选定自我,继承这份不可承担的罪责。明明只需一念之差,就能够将这份枷锁交出去,连荣耀并同。

      越汐音觉得自己几乎被一分为二,她的恒常认知与梦中那样根深蒂固的观念撕扯不休。神女的想与不想本质上并不重要,她是被洪流推着往前走的人。没有接受过善意,却明白人性之恶,并为此感到痛苦。万物给予她的好,心中都有其欲。

      仙尊侧身推开檀木纸窗,观雨打荷乱跳白珠,覆一层寂淡光华。当年花云应执意在葵的花房里种满池青莲,如今鲲岛各处也能见南塘花家书中记载,于幽月下盛放的莲了。越汐音作为碧水楼的人,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并不想入仕。她驾云舟行过天涯海角,仍如先前见有情众生如草木。

      若按命数一说,其实她该修太上忘情的。但仙尊于曾经某刻降临此世,所有命途都该有一种新的可能,包括越汐音。叶鹤舟如此想着,侧首时被穿堂而过的夜风撩起长发,眼尾殷红如血混朱砂涂在薄刃上,冰冷锋利若别青锋。镇压四海八荒的寒舟,最终一剑撕裂天穹,不破不立。她既如此,谁能逼迫他人观万代青史,视众生如刍狗?

      越汐音应该修太上忘情,但她并不适合这条路。

      因无知无觉而无喜无悲,长久禁锢她的樊笼高墙被打碎,所谓破妄。可选择醒来,真的就好么?

      越汐音跟仙尊学剑,寒舟剑柄入手温润,而她深吸一口气,从指尖战栗至心肺。白玉流霞,星火不灭,这是仙尊的剑。如同她的水母琉璃提灯那般,是一种隐秘的、不死不灭的象征。然仙人揽壶饮酒醉花荫,朦胧间观她握剑,飞去落花流水三千丈。器物毕竟只是器物,纵赋予它再多的象征,也不会改变早已定夺的心思,心若匪石尔。

      寂寂心定,观众生如草木磐石,即是太上忘情。

      叶鹤舟聊笑:“若如此,我也修太上忘情了。”

      求道者何人心智非坚,混沌蒙昧不定者,与放眼景朝三百年所载,那万中无一的天才,同是一般难寻。她希望,越汐音并不是因为蒙昧而无知无觉,所以选择太上忘情。此道万物声色过身前却不入心,从此万仞加身也不得悔。叶鹤舟不想看到年轻的海神被花团锦簇,信徒敬供,此身无拘束,却无法体会到半分快意。多可悲啊,神女。

      “黎余…。”越汐音低声喃喃,“她来赴约了。”

      仙尊清艳眉目不惊,抬手覆上她的眼睛。四散神识如白鸟低飞掠过浅滩,在浪潮拍岸的山崖尽头有船队影绰浮现。人靠贪欲和掠夺活着,但这并不适合越汐音。另一个神女见过太多有私心的祈求,不懂无端善意何来。认为自己被神所救,又一厢情愿觉得自己是为完成约定来杀死对方…。

      晴海霹雳团,龙夫人。

      花复暄与她对坐闲谈时,提起自己曾随师长出海走西洋,遇见过不少流寇海贼。姿容艳丽如曼陀罗的女海寇拿火铳抵在脑后,威胁他率这支自越阳出发的船队转向去寻群鲸墓场。可惜这件事没有后文,叶鹤舟也不曾过问龙夫人的下场。她只是望着少年舀起一勺盐,将其倒入了红炉火里。

      谈起船队,她想到那个神女离开的午后,乘一棹孤舟渐行渐远的身影。少女抓着她的衣摆,第一次开口用人类的语言问仙尊,汐从此以后不会再回到岛上了,对吗。叶鹤舟注视着点芥舟楫远去的空痕,走到滨海波畔掬了一捧水。当涟漪静止于风的那瞬,好似月光凝结的银镜卧在她手中。

      她说:“你将一直走下去,不会迷失自我。”

      这句话,仿佛一语成谶的批语,贯穿了越汐音后来半生的宿命。她欲以死逃避因无能为力而不可承受之罪,又险些自封于轮回苦厄来逃避面对现实之艰。命数藏锋而偏扼其喉,破碎的银镜倒映出千万亡魂。她跪在地上干呕,抬头泪流满面。

      她害死了那么多人,竟也想着投海之后就那么一死了之,从而得到解脱与安眠。仙尊自更远的地方踏风而来,属于寒舟的白玉剑锋低垂,分海破浪救起即将沉没的岛。这五年来的每个昼夜,越汐音的祈祷竟像真的被谁听到,仙人为她而来。

      越汐音死死抓着仙尊衣摆,力道竟比先前分别时更甚,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从此属于大海的鲛人坠入水中,无法呼吸十七年。叶鹤舟彼时尚未明晰人性,也不通达世间诸般情感,她只是将少女拽出了水面。然而碎裂的镜子用再精妙的手法,缺了她一丝神念也无法重圆。那些残片将神女双手扎的鲜血淋漓,最终被浪潮卷入海。

      此后十七年,月亮指引潮汐流向。

      叶鹤舟目光落在地面碎镜上,轻轻一声就湮灭成飞灰,一如她当年破开囚笼。用银色月光编织成的囚笼,不再是锁住越汐音的枷链,自由的鲛人在无数的命运岔路口放声高歌。于是天地也来应和,诡秘地层层泛起回声,歧路与道并无不同。

      这是十七年后迟来的注解,有人编织命运,有人写下诗行,仙尊为海神加冕颂章。当年那个跪在碎镜前泪流满面的神女抬首,听到天上人一声沉沉叹息,说,你没有错。因为一切都尚未发生。

      你没有错。

      执掌海洋多年的神明茫然无措起来,鲛人泣泪成珠的传说确有其事,但只能在她至情至性的前提下达成。仙尊抬手为她拭去泪滴,来不及抹干的都砸在床榻上变成奇珍,熠熠生辉的宝珠乱滚。

      “仙尊…。”越汐音说,“您决定的责罚是?”

      迟来的判决只是某种程度上的死缓,该来的责难与惩罚总是要来。叶鹤舟抬睫对上那双过分美丽的眼睛,轻声叹息:“不,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叶鹤舟平静地在心里想:尘世是我的职责,为什么要将一切尚未发生的灾难归咎于年轻的孩子?

      退一万步来讲,她作为源海化身,深知这片天地有多少种可能的走向,答案是无数。那么越汐音的每一个决定中微小的不同,都会导致旁的一个不同的世界,从来没什么命中注定。沉沦于循环往复中不得挣脱的,只有十八岁漂流而去的神女而已。叶鹤舟从不信命数,事实上她也无需信。

      “可我犯下滔天过错。”越汐音说,“理所应当。”

      叶鹤舟忍不住笑了,她道:“在人族中成长起来的灵物,果然也同他们别无二致。因为短寿而提前预支过错,从而以此折磨自我,但你并非如此。”

      “海神娘娘呀…。”词句在她唇齿间磋磨,最终滚落时轻快难寻,不似先前谈起颜如玉、黄金屋和白玉京时那般含糊其辞,“你是长生种,与天地共存,可庇海之臣民既寿永昌,不听天子令。你是手握权柄,制定规则的人,无需谁来判决——。”

      她笑意更明显些,说:“我也不行。”

      越汐音终于从虚幻界限的边缘挣脱,伏在仙人怀中无声却崩溃地大哭,为那个困锁十七年旧梦的另一个自己。她想起过往很多个瞬间,留驻在群鲸墓场的自己,第一次握住寒舟剑的自己,拨开重重迷雾,暂抵神国的自己。仙尊站在海与天一线交际的尽头,朝年轻的海神鲛人,伸出了手。

      一如今夜她踏碎银镜粼波,接住因无可依凭而摇摇欲坠的越汐音。叶鹤舟倏然想到,如果她当年决定让对方修太上忘情,是否今时今日,就不会这般痛苦。万事万物过眼而不入心,对自我所有选择不悔不避,因此能一往无前。可仙尊恍惚间又觉得,就算当年她真的看了神女的命数,也不会提前为尚未发生之事,令她作出眼前的选择。

      旅途永无终结的时刻。

      如若命数有悔,所行有终…。叶鹤舟便想,我早该死在无妄海坠陨的那日。既如此,仙尊不会存在,剑心不会出现。叶兰庭,也不过行旅者尔。

      越汐音的选择都是被他人选择,所以旅途终结在她获得自由的时分。看起来便好似戛然而止,再无末梢余韵。面貌自始至终年轻如昨的仙尊神情悲悯,垂目瞬间竟好似佛陀。眼尾飞红却如凌厉刀锋,生生劈斩开断鸿天阙,不可择便开歧路。

      其实想来也没多大关系的,叶鹤舟带大的孩子多少都有点离经叛道。比如花家三位,现任熙王宣望舒,内阁首辅凌云心,乃至当今天子…。越汐音反抗命数又如何,若另一个自己被困锁于十七年旧梦之中,对镜者一定要被镜中倒影所缚吗?

      “要见她吗。”叶鹤舟说,“你十年前的因果。”

      越汐音面容如冰雕雪砌,她道:“黎余恨我,非我之过。她欲杀死的,是十年前希冀般告诉自己还有退路的…曾经的她。若这般算来,真正的果在您身上才对,仙尊。但我不愿想,于是不算了。”

      接过权柄不过六七年的新任海神,早已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力量。越汐音随意衔张松纹薄纸于口中,轻轻一吹便散入风里。叶鹤舟坐在原地无动于衷,织锦莲纹的蝶成群汇入沧海,几乎像是一口吞没寰宇与鲸。仙尊毕竟太了解这人。谁能身处云中,挑灯回看来时歧途,笑平生不够疯癫?

      白龙在云际回首,穿堂风过亭台楼阁,明烛皆一瞬炽火大亮。越汐音怔然抬首,见叶鹤舟竖指贴在唇上,轻声开口:“阿越,你有愿与不愿,便也是所喜所恶。既得尘世七情,人间六欲,何来太上忘情。你质疑我的决定很多年,今朝又怎样?”

      越汐音最痛苦的时候,确实求过仙尊让她修太上忘情。从此爱恨随水去,喜怒哀乐皆失,也算另一种解脱。但叶鹤舟一次又一次,坚定拒绝了渴求以逃避来解脱的神女。人要往前,行舟难不遇波澜,最常是刀斧灌顶加身。这不是她发自本心的选择,修的也不是真的忘情。因封禁七情六欲而太上忘情,想来岂不是黑白颠倒,乾坤逆行?

      那面碎裂银镜里,倒映出无数不同的人间。

      “我既姓越…。”越汐音气声略哽,又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定,“我既以越为姓氏,奉神也为我私心所求。所勾连四极、通达天地,为仙人唱谣献曲。”

      她摇了摇头:“奉神者,不敢质疑信仰。”

      “虽然这么多年…算了,别这样。”叶鹤舟眸色清明如水洗刀剑,咬字尾音轻而缱绻,“你还是个孩子啊,阿越。当年晏琅都跑来质问我,信奉法则的仙神们怀疑天地,谁说高高在上者没有私心?”

      眉眼昳丽的仙尊笑了声:“除却那些似我一般,天生执掌权柄的存在——。对道无私欲野望,怎可称自我心若磐石,又怎飞升成仙?你且莫供奉我。”

      越汐音默了默,便去看仙尊坦荡通达的神情。

      “那我信什么?”

      “你的道。”

      叶鹤舟这话落的轻飘飘,像给任何人讲基础通录识记那般,留下一个所谓的「标准答案」。越汐音张口,喉中却什么都发不出来,她太明白这话的意义与分量。信太上忘情,需得摒弃一切五感六识所触,方能销去记忆。所行其道,必是得先践行,才称道。本末倒置者,只是天大的笑话。

      那黎余的执念又是什么?

      越汐音,越汐音…。叶鹤舟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容色绝艳的鲛人,觉得海寇说不定对海神庇佑更感兴趣。但也未必,毕竟这世间爱恨总无端,哪里能说分明的呢。就算她是天地本身,也不行。

      “九州大荒志异,鲤鱼越海门而成蛟龙。”她低垂眼睫只露一线刀锋,语气却是平静温缓的,“可她带不走你,阿越。无关其他,我至今仍在此处。”

      越汐音说:“您令她归去了么?”

      叶鹤舟摇头,对她道:“是幻术,无需用这种目光看我…。我无论怎说,也是悬天玉京上仙尊,令这入海的蛟龙迷失,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做到的。”

      “我司因果,知诸般脉络皆出于欲。”眉眼昳丽的仙尊言笑晏晏,词句却如坠千斤,“众生有情而百态尽现,问心者不过叩渴求。所以,阿越呀…。”

      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笑道:“想登仙?”

      “——那得先明自我欲求,有私心,方能绝冠。”

      叶鹤舟的话轻飘飘似无重量,却如一石入水,激起千层浪。越汐音用近乎茫然的目光看她,她自那之后这么多年,看过太多世人为一己之私疯魔的丑态——。而如今,仙尊告诉她…有私心,才可登顶。那么,她这些年来为践行自我,因而所坚持的、所厌恶的,不皆成一场空?像溺于幻梦中的人那般,她也被缚在珊瑚珍珠编织的网里了。

      “不一样的。”叶鹤舟像是明了她所思所想,无奈地叹了口气,“求道即问心,问心乃寻欲。这是一种足够坚定的、长足的渴求,而不是凡俗随意扯来不劳而获、怨天尤人的幌子。你从没有做错。”

      “那…。”越汐音轻声说,“您到底想做什么呢?”

      “其实也没什么想做的。”叶鹤舟微微笑起来,昳丽面容惊艳至极,“最开始,是我行旅尘世,觉得你很有趣。毕竟论是非功过,旁人罪孽也算不得你所犯,神女却要一力担责。是出于愧疚,还是因无能为力,由此觉得自我有罪责,反思自省?”

      “当年那面镜子,是让你直面他人的。”她眉目神情疏淡,语气也随意和缓,“若人心窥不得,你照见别人,如观自我。明己心若磐石,便足够了。”

      “再后来…。”她话中笑意愈发浓烈,带了一抹轻之又轻的慨叹,“我只是不希望你修太上忘情。”

      越汐音沉默片刻,问:“为什么?”

      “因为呀。”叶鹤舟笑意盈盈,拿起案上竹扇撩风逗流萤,忽而啪的一声合在手心,“最合适的,恰恰是不应该的。我想,因无知无觉而被迫太上忘情的话,也未免太可悲了。所以…怀月出现了。”

      当年云中郡主邀请尚且年轻的鲛人上陆,本身就是一场不可说的密谋。在仙尊因缘际会获知其未来命数后,她通过自己的眼睛看到叶鹤舟未来的筹谋,于是将越汐音邀请到碧水楼。被改写的命运抹去了本来的故事,这是无声的算计与交易。

      “我自那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叶鹤舟依旧是漫不经心地笑,“人间该属于人间,另一个我知众生自洽,因而不下玉京殿。可某种意义上来说,掌控命数的感觉,确实很奇妙。于是我不希望你走上歧路,想你懂爱恨,不观有情世众生如草木。”

      “——可不再无知无觉,真的就好吗?”

      “仙尊,凡俗的悲痛与喜乐皆来自于知。”越汐音冷淡陈述,“有关于这点,大部分天地灵物亦未能免俗。我若无悲,自也无喜,二者相生。那时的我,实在过于懵懂混沌。所以,迄今为止——。”

      她说:“我仍认为,您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好吧。”叶鹤舟很轻地摇了摇头,将折扇索然无味地扔回桌上,“可你怎知,我未有私心存呢?”

      “我可是传说中,天地间唯一的仙尊啊。”

      “没关系,您不必在意。”越汐音冰封雪冷的清艳面容一瞬瑰若春花,“仙尊,我毕竟已不再观众生如草木,看万千风物若蜉蝣。我知有情世短,而天地无穷。凡俗一生如萤火,又被拉长为亘古。”

      叶鹤舟眨了眨眼,在太过漫长的光阴里,她见过太多点燃自我的瑰丽灵魂。她因此无知无觉,不动不惊,可越汐音本不该如此。叶兰庭作为纯粹的人性,顺着光阴川流溯源,方能理解片刻悬天玉京上仙尊的所思所想。她明白一切,又不亲近某某,难以爱自身。所以不会有任何存在与她一样,独自捱过苦旅。她阖上眼,不见此夜沧海迷雾,高桅重楼行船。便是神女不再,海神无踪。

      为她颂章高歌过的鲛人,要乘洪流奔向最自由。

      “你决定爱众生吗?”

      “不,我爱您,以为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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