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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岭南日暖难容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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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黄衣衫的苗人少年坐在竹编的座椅上,膝上横置一柄刃身狭长末端略略弯曲的青刀,他用修长有力的手指描摹着刀把的纹路,心不在焉地听着灰袍中年人的陈述。
灰袍中年男子一边说着话一边打量着那个怠惰的少年,他一双眼于江湖中阅人无数,但就这样一双眼,也不能够看透这个心不在焉的少年。心里思忖的时候,口中的苗语讲错了几处。
少年并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反应,只管听他说下去,中年男子说完之后,他的手指仍旧在花纹上行走,直到男子已表现出稍许的不耐烦,他才将后背靠上椅靠,抬眼看过去。
“你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
男子听见少年说一口流利清晰的汉话,微微一讶,少年问话的内容却让他心生怒意。没有马上答复。
少年也不再问,再度低下头观赏膝上的青刀。
男子吞了一口口水,强弯了弯腰:“岭南薛氏。”
“薛?!”
薛歌站在滴雨檐下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绵延不断的霏霏淫雨,她抬手掠一掠被廊外湿漉漉的风吹乱的鬓发,心烦意乱地跺了跺脚。
她贴身的丫鬟小荔站在身后不到五步的地方,手臂上搭着一领天青色的绣花斗篷。
“去大理的人还没有回来?找我大哥的人呢?”她不回头地问。
小荔习惯性地在回答主人问话时屈了屈膝——尽管主人现在背对着她——细声道:“都还没有。”
薛歌腕上套着金条脱的手将身边朱红的廊柱拍出一声响:“怎么会这么慢!”她用铜黛描画得尖细的眉在眉心处拧了一个小小的结。“二姑娘荐来的程先生今天给父亲把过脉了?怎么说?”
小荔再度屈一屈膝:“婢子还不知道。”
薛歌旋身,从小荔身边走过去,丢下一句话:“我要你做什么用的?”
岭南薛家的大小姐走到薛家家长的病室时,嫁去钱塘的二小姐薛敏新荐来的名医程百生正坐在外间的檀木圆桌旁边往一张开方子的竹纸上写着什么,抬头看见她走进来,连忙起身,对着这个薛家现在的主事者躬身行礼:“薛大小姐。”
薛歌还了一礼,“程先生,不知道程先生对家父的病症有什么见教。”一面说着一面绕到了程百生方才的座位旁边看那方子。
程百生苦笑一下,提起笔来在薛歌注视下接着补上一味药,举起竹纸吹了吹,双手递给了薛歌。
“服了先生这药,家父的病是不是就能痊愈了?”薛歌捧着墨迹未干的药方边看边问。
程百生苦笑着摇头,开始收拾随身的竹箱:“在下才疏学浅,薛大小姐心愿,在下无法达成。”
“程先生,你说什么?”薛歌的双眉往上剔起来,留着尖尖指甲的纤手将那张方子攥成一团捏在手心里。
“若是在下还有些眼力,令尊今日的病症是自于滇中苗人的蛊毒,苗人蛊毒,只有下蛊者能解,在下……实在是无能为力。”
“怎么程先生你也这么说,难道当真是苗人蛊毒?”薛歌横身拦在门口,挡住了程百生的路,紧盯着这位江南名医问。
“当真是苗人蛊毒。”程百生摇摇头,自薛歌身侧走出门去。
薛歌一掌拍在门框上:“我岭南薛氏,又有哪里得罪过滇中的苗人!”她霍得转身,阴冷的目光射向门外听候调遣的仆从:“你们还呆在这里!还不派人去滇中打探,看看秦先生究竟回来没有!”
薛歌命人照着程百生的药方抓药来煎,她亲自在厨下督着,挑出几处小错发作了几个婢仆总算心里舒服了一些,等药煎好了,就让小荔端着,同她一起向父亲病室走去。
离薛万彻的病室只有几步路时从病室门里蹑出一个瘦小的身子,碎步朝反向去,薛歌指着叫住:“站住,鬼鬼祟祟跑什么!”
薛万彻四年前纳的小妾李氏瑟缩着转身向薛歌行礼,薛歌看着她皱了皱眉头:“你来这里干什么?我准过你来吗?”
“奴……奴是想见见老爷……”乐户出身的李氏对着这家里面凡有头有脸些的人物都低声下气,更惶论如今管事的大小姐,她说话间抬起单薄的衣袖擦了擦眼眶,这个动作落在薛歌眼里更使大小姐皱了眉。
“你想见见老爷?!你见老爷做什么?从你进门后就挑唆着父亲疏远我们,也是从你进门后父亲身体才不好的!你还想干什么!”薛歌朝着庶母啐了一口:“你老老实实滚回你配呆的地方!再让我看见你来这里,我扒了你的皮!”
赶走李氏后薛歌走进病室,来到薛万彻的病榻前面,床边的铜灯树上插着七支大蜡,只点了最高处一枝,暗黄色的光照在薛万彻脸上,可以看见他面上笼着一层沉重的黑气,一呼一吸间声音粗重。
薛歌看着父亲现在的模样,想想以前薛氏家主的凛凛威风,鼻子一酸,眼泪沿着脸庞淌下来,她用衣袖把泪拭干净,慢慢扶起父亲的身体,拉过床里的靠枕让薛万彻倚着靠在床头,再回身从小荔手里托盘中端了青瓷药碗,一口口将里面的药喂进去。如平日里一样,这一碗药,勉强只能喂进一小半。
在薛万彻的病榻前呆了一会薛歌才走出来,喝令那些丫头仆妇们更精心服侍,走到病室门口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站住脚想了一阵,朝小荔命令:“你去,把那姓李的狐狸精给我叫到我的着锦阁来,我有话问!”
“我记得你往日讨好父亲时,唱过苗歌跳过苗舞,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氏瘦弱的身子筛糠一样地抖起来,颤颤地为自己辩解:“那是……奴在籍时学的,因为有人爱听,所以才学。”
薛歌冷笑着喝茶:“我也是你骗得过的么?”
“……奴……”
薛歌哐啷摔了杯子,里面的茶水全都溅在李氏的裙子上:“你今天不说我就扒了你的皮!父亲病前两天不就是和你在一起的!来告诉说父亲出事的还是你那个死鬼丫头!我们怎么就没想到是你这贱人!‘想看看老爷’?是想看看父亲还有多少日子可活吧!”她抬手从发髻里抽出根长簪扔给小荔,指着李氏:“给我戳她的嘴,要是她不说解法,就把她的一张嘴都戳烂!”小荔像捧着炭火团一样捧着簪子双手发抖,薛歌凤目一斜:“你没听见?!”
李氏挣扎着躲避簪子的戳刺,一面哀哀哭泣,实在是受不了了放声哭叫:“大小姐,我要是会苗家害人的法子,也不会害对我好的老爷呀……我要是会那法子,现在又怎么会……怎么会受这个……”
薛歌咬着细牙森森地笑:“你再给我说!原来你是想害我的!却误害了我爹!你这贱人,千人骑万人压的臭婊子!”她过去一脚踹开小荔,伸手揪住李氏散乱的头发将她提起来,一掌扇得她顺嘴角流血:“你再说!我看你还嚣张到几时!”
她还想再骂,管家薛瑞的浑家跑到门口:“大小姐,大公子回来了,就快到门口了!”她欣欣地说着,一抬头看见李氏,“呀”的惊呼一声捂着嘴退了一步。
“大哥回来了?”薛歌喜形于色,将李氏扔在地上,疾步冲出门去,又记得回头对着薛瑞家的及小荔吩咐:“把她给我扔到地窖里看起来,地上的腌臜快点收拾干净!”
薛星河用手拍着怀里抽泣的大妹后背:“好了,别哭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是苗人下的手?”
薛歌从他怀里起来,擦拭着眼睛:“究竟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只是请来的名医都这么说,敏妹从婆家那边荐过来的先生也说是苗人下的手。可我就不知道,我们薛家什么时候招惹到了苗人。”
薛星河皱着眉,他这些年来一直在中原寻访剑法高手较艺,岭南薛家的一应事宜都是由大妹薛歌协助一向精神矍铄的老父料理,薛歌都不知道,他就更加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了。
“大哥,我让秦先生去滇中,问那边的拜月教要解药。这样做……你怎么看?行不行?”薛歌踌躇一下又说。
“……这……秦先生什么时候去的?”薛星河从自己脑海中寻找对拜月教的记忆:“拜月教一向被目为歪门邪道……秦先生这次去……希望不要和他们一言不合才好。”
“秦先生为人谨慎,且通苗语,想来不会激怒苗人。”薛歌恨恨地说:“就算说了一句两句不好听的又怎么了,难道我岭南薛家怕了他们。要是真是他拜月教做的这件事,我……”
“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薛星河叹息着摸了摸仍做姑娘打扮的薛歌披在后背的长发:“滇中拜月教不是易于之辈,要真是他们下的手,我们自然要报仇,可是这报仇的事情还要寻求中原武林的帮助,单凭我们薛家,是没法和拜月教抗衡的。”
薛歌咬着下唇点了点头:“我理会得。”她抬头看着薛星河:“大哥,我领你去看爹……二妹书信中说,只要妹夫归家,就夫妇两人一起过来。”
兄妹两人刚刚要走,门上的老苍头呵呵笑着奔在厅外,站在管家薛瑞的旁边向上面道:“大公子,大小姐,秦大先生回来了,回来了!”
薛歌和薛星河对看一眼,她喜形于色:“真的?那太好了!”
灰袍的秦清对薛氏兄妹深施一礼:“在下幸不辱命,已经从拜月教取得解药。”他从袖中取出一个褐色的扁圆陶瓶:“这是苗疆至宝,名叫毒龙胆,可以解天下之毒。”
薛歌走上去从他手里接过陶瓶,转身向薛星河笑道:“这下可好了。拜月教也……”
薛星河却不像她那样高兴,他在江湖中行走已久,处事经验自然不是一直呆在薛家的大妹可比,拿了陶瓶在手里颠倒看了一番,他拿眼看着秦清:“拜月教怎么肯将至宝毒龙胆给我们?历来江湖中都传言拜月教中人性情诡异,与汉人不和,怎么会这么好心?”
“拜月教如今换了新教主,待汉人不错。”秦清解释。
“那拜月教对你说的话又有什么表示?他们倒是怎么说父亲的病症?”
“他们没有承认是他们干的,只是说我们来这一趟不容易,就舍药给我们。”
薛歌看着兄长,想接过陶瓶,薛星河并不放手:“这毒龙胆还有什么说法?我们从未见过这药,哪里知道是真是假。大妹,你刚才说二妹荐来的名医还在,请他过来看看这毒龙胆,如果是真的,才能给父亲服用。”他看向秦清:“秦先生一路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秦清确实已经疲惫不堪,却强打精神笑笑:“还是等确定了这药的好歹再说吧。要不然在下也安不下心。”
程百生将陶瓶的盖子盖好,小心地捧着放到薛星河座边的小几上:“据在下授业恩师留下的药典记载,这正是拜月教的解毒圣物毒龙胆。这药虽然性毒无比,服之立毙,但是中毒者服之,不论之前中的是何种毒药,立即便可得救。”他松了口气,摸了摸頦下胡须:“薛老爷果然是大福之人,就连苗疆圣物毒龙胆都能取到,这毒龙胆传说连拜月教教主都不舍得擅用呢。”
“这么说那拜月教新教主还真是大方呢。”薛歌笑看兄长。
“其实也不是大方。”
薛歌抬头看着说话人:“哦?这倒是奇了。那是什么?”在大哥面前,又知道父亲已经有救,她言笑晏晏,往日的戾气一扫而空。
“不过是给你们看看新鲜而已。”秦清笑道。
“看看新鲜……你说什么?!”薛歌的笑容改换为惊容:“什么叫做看看新鲜?”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被一掌推开,推开她的薛星河已然抽出腰畔长剑迎向突然发难的秦清。事发突然,不但薛歌,程百生也惊呆了。
突然发难的秦清倒是不堪一击,肩上头颅被薛星河疾电般的一剑劈成两半,红红白白涂了一地的脑浆和血液发出刺鼻的腥味。惊魂未定的薛歌一时也忘了自己也是有本事的,她躲在薛星河背后,拉着兄长的衣袖,问:“怎么了?”
薛星河面色凝重,他用剑尖拨动了一下秦清裂成两半的头颅,一点黑色从混合在一起的脑浆和血液中飞出,薛星河后退一步,那点黑色飞向厅外。
洛毓飞转动着扁圆陶瓶,对厅中对手的喝问无动于衷,他随意地四下观望着厅中的陈设,终于看向薛氏兄妹时脸上带出讥讽的神色。
薛星河横剑当胸,刚才洛毓飞隔着一丈多远的距离取到小几上的陶瓶所显露出的擒龙功他在中原游历时见过的武林耆宿中都没几个做得到的。他的手心湿湿粘粘的全是汗水,背后也冒出了一片冷汗。
“把薛万钟叫出来见我。”洛毓飞开口以汉语问,声音里面一点杀气也无。
薛星河注意着他的动作,不敢有一刻疏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薛歌从腰带中抽出软剑,同样严阵以待,她对洛毓飞的问题作了回答:“叔父七年前已经亡故了,你还来找他干什么。”
“亡故了?”洛毓飞反问一句,片刻的失落之后垂下眼睫,开始微微地笑:“已经亡故了吗?”
“左护法。”他身边的属下叫了一声。
“一个不剩。”洛毓飞再次以汉语下令,同时朝着属下作了个手势。
“我们薛家到底和你有什么冤仇!”薛歌尖声叫。
黄衫少年向着她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
“岭南日暖难容雪。”拜月教的少年护法清晰地吐出七个字。
地窖的木盖被打开,充满了陈腐气味的黑暗中李氏努力抬起脸,透过面前覆着的乱发她看见有苗装少年从窖外明媚的阳光中走下来。
少年并没有看她,就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样,他径直走到地窖最黑暗的一角,伸手在洞壁上拍了一下,手里好像抓到了什么东西,他握着这样东西走回了阳光中。
李氏怔怔看着,突然间她大叫起来:“救命呀!”
苗装少年一顿都没顿地回到了明媚的阳光里去,李氏更大声地尖叫,一面叫着一面向前方那片阳光爬过去,就在她将要爬进阳光时,一道蓝色的亮光刺中了她的身子,她躺在自己的血泊里,一只手向前伸着,指尖处一片光明。
洛毓飞站在沐了血的阳光下面,摊开手掌,纵横的掌纹中躺着一只小小的黑色虫子,在阳光中一点一点地化成了浅棕色的灰尘。
“阿……娘……”他忽然用力握拢手指。
“七年前就死了?真是好命。”拜月教的少年教主倚在宝座的扶手上叹了口气。“谁让薛万彻和薛万钟是孪生兄弟呢?长得一模一样,难怪大祭司催动的你阿娘思念之气凝结成的痴魍会找错人。不过,虽然说你没找到那负心汉,灭了薛家满门,勉强也算是报仇出气了。”
洛毓飞没有接他的话,只盯着手心中从岭南一路携回来的黑色小虫痴魍化的灰,许久之后他侧过手掌,看着灰尘离开他白皙的掌心徐徐飘落,混进地面上的红毯茸毛里。
离煌注意着他的动作,无声地笑了一下,再抬头望向巫月殿的方向。
巫月殿里的殇追蜷缩在宽大的白玉蟠龙宝座里,用长长的黑发覆盖着自己的身体。
“痴魍,痴魍……真没想到,那燕你连那人究竟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被他骗去了心,骗去了命,你又居然不给那男人下蛊。这可真是,自作自受……”她在绸缎一样的黑发中用细白的手指抚摸着右侧耳饰的诡异花纹,幽幽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