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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此夜曲中闻折柳 ...

  •   柳文征敲着薛家紧闭的两扇大门。不得应声后,他后退一步抬起头看着门上方没有任何衰败痕迹的匾额。
      再次握住兽口内含着的铜环,铜环和大门撞得山响,门里却始终没响起早该有的应门脚步声。
      青马后面跟着的翠幄车里挑起帘子向外看的清秀少妇蹙着眉,一脸忧愁。“征哥。”她轻轻唤一声背向她的夫婿。
      柳文征转身向她安慰地笑一笑,回过身子后退了一步,双掌齐出拍在两扇门板上,大门在他掌力下向两边洞开,门中禁锢了不知多少日子的血腥气汹涌如潮水般朝他扑过来,柳文征向后猛退几步,一时无法呼吸。
      “征哥,怎么了!”薛敏惊叫一声,跳下车,提着裙摆往柳文征身边跑去。
      柳文征在薛敏跑上来之后才大梦初醒地拉住她:“敏儿,别看……”
      薛敏却已经是什么都见到了,她钉在那里,像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被吸光了,脸孔完全失去了血色,惨白得像个死人。

      大门里面的血腥气新鲜得令人不敢相信,不管是满地倒伏的横七竖八断肢残足的尸体,还是那泼得满天满地的鲜血,都让人觉得这间大宅子里经历过的屠杀才刚刚结束,灭门的凶手也才刚刚离开。
      粉白色的、底部雕着西番莲花的影壁上,用刚刚从伤口中流出来的鲜血写着七个血红色的大字。
      “岭南日暖难容雪。”
      一笔字虽然说不得有多好,却意兴横飞气势不凡,每一笔蘸的血多而且浓厚,以至于每一笔都有鲜血淋漓而下。
      “不——”薛敏终于叫出了一声,这一声后她软软地倒进柳文征怀里,昏死过去。
      搂着薛敏软瘫的身子,柳文征咬牙看着影壁上写着的血红大字,紧紧握着的拳头上青筋暴露。

      离影壁半步远的地方,薛歌和身躯分开的头颅大张着口,已经变成死灰色的空洞眼睛里面除了恐惧之外什么都没有。柳文征在看见她之后又看见了一只牢牢握着冰雪也似长剑的手,那只手虽然呈现出青灰的死色,但仍可以看出它长在人身上时多么有力。
      他认识这柄剑,这柄剑原先属于岭南薛氏的大公子薛星河,岭南少有的一位被中原武林耆宿们看好的青年侠士。
      柳文征向前走去,从影壁之前没有一滴鲜血和一具尸首的干净世界走进了影壁之后的修罗场。他的左脚刚踏出那一步,右脚还未抬起,那些前一刻还新鲜的如同刚刚从人身上分离下来的断肢残躯就立刻恢复了它们如今应该拥有的样子:每一个都膨胀得发黑发亮,令它们膨胀的脓液则经断口处流得满地都是。薛歌的头颅一眨眼就容貌模糊不可辨认,脓黄的浊液从眼眶中流出,左边的眼睛也随着脓液流出来,却还不肯落地,挂在眼眶外贴着变色变形的脸庞。至于那只握着冰雪长剑的手,皮肤下面一只肥大的白色蛆虫正扭动着身子向外钻。
      柳文征欲平静心情地深吸一口气,满满的腐臭味就冲进他的鼻孔中,他连后悔也来不及就开始呕吐。
      他弯下腰呕吐着,撑在腿上的手因为愤怒和另外的某种感情紧紧地握成拳头,修整得很整齐的指甲嵌进掌心里。
      这就是拜月教的手段?
      这么残酷的做法!
      这样滥杀无辜!
      满地的尸首中有岭南薛家身有武功的护院,更多的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使女与佣人。方才还可以见到的痛苦表情现在已经不能看见了,但是那些扭曲的尸体也表明了他们当时如何的拼命奔逃,又是怎样被那些丧尽天良的苗人杀死的。

      莞奴轻吹着截新竹制成的碧绿竹笛,澜沧江上刮来的风吹动她衣衫上配着的各色银饰,发出来的铃铃轻响和悠扬的笛声合在一起。
      离煌摘下一朵插在银瓶内的紫色罂粟,于指尖揉搓,娇嫩的花瓣被他搓成一个黑色小球,渗出来的紫色汁液染在拜月教主的指上。他轻轻弹了弹手指,黑色小球悄无声息地打在银瓶上浮雕腾龙的眼部,小球滚落,腾龙则点了睛。
      “莞奴,那个钱塘柳氏的男人想向我们报仇。他打算怎样做?”离煌有些得意地又搓了搓指尖,转过脸问。
      年少的阴月右使停下来听过教主的吩咐,又将绿笛贴近了嫣红的唇,吹出一个清越的音节。
      悠扬悦耳的笛声中,竹榻上的年轻教主慢慢垂下眼睫,呼吸也渐渐匀净,似乎被这优美的乐声催眠。
      笛音向上一挑,袅袅而止,莞奴在窗边的竹椅上坐下,双手握着绿笛放在印染白花的蓝布短裙上,静静等待着离煌下一步的命令。
      “柳文征的功夫应该还不错吧。”离煌闭着眼吐出一句话。
      莞奴不会说话,她只点了点头,但闭着眼的离煌又怎能看见她这个动作。
      “既然不错,那杀了他就可惜了。”接着莞奴点头动作后开口的离煌合着眼笑了一下,他染成深紫的指尖“的的”地在竹榻边沿敲了两下,睁开眼对莞奴说:“你还没有一个好傀儡吧。”

      大理城外生着萋萋长草,草中隐隐可见一条伸向西北方的曲折小径。
      莞奴踩着那条小径向前行,她赤裸的足践倒一片又一片的乱草,边上的乱草也搔刮着她两条匀称修长的小腿,在上面留下一些浅得转瞬即消的白印子。
      小径尽头用几条粗藤随便编成的软桥在风里不住摇晃着,软桥下的深渊里黑浪翻卷,渊底的惨白髑髅有时被浪卷上来,在滔滔黑色中间或一闪。
      软桥的另一头直接通向个山洞,站在桥这头看过去,洞里黑如极夜,就算头顶的阳光再明媚也照不进那洞口一分一寸。
      洞旁的石壁上生满苔藓,青紫色的苔藓覆盖着从上而下竖直的一行刻痕,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刻上去的,这道刻痕或许是这座山或者这个山洞的名字,却没人有将石壁上的苔藓刮去看看下面的究竟是什么的好奇心。这个山洞在拜月教的典籍里有它通用至今的名字——试炼窟。
      圣灵之宫,巫月之殿,试炼之窟。
      滇中苗人的三大圣地。
      试炼窟又与前面的圣灵宫和巫月殿不同,圣灵宫和巫月殿是历代教主和大祭司的起居之所,苗疆中人不逢上位者诏见不得入内,试炼窟却不同,要进试炼窟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允许,只要能够过得这缠藤桥,就能进这处圣地。
      只是进得去,未必出得来。
      莞奴踏着交缠在一起的粗藤走进那仿佛巨兽血盆大口一般的试炼窟的洞口,在她的左足踏进洞口的一瞬间,这个穿着蓝底白花衣衫的少女被洞中具有实质般的黑暗吞噬了。

      莞奴一脚踏空落下,她既没有惊呼也没有胡乱挣扎,只是抬起手握住了腰畔锦囊的囊口。
      这种沉重的黑暗连时间都能够吞噬,下降的速度比平常还要缓慢,她合上眼睛,在寂静的黑暗中等待。
      终于,赤裸的双足接触到了潮湿粗糙且凹凸不平的地面,她站稳身子睁开眼睛,眼前依然是一片无论如何也看不透的浓重黑暗。
      莞奴的手伸进腰畔悬挂的织锦绣花小囊,摸出一样光滑圆润的物体,拈在指尖稍一用力捏碎了那层外壳。
      一点蓝色火苗晃悠悠在她纤白的指尖上亮起来。
      光芒亮起时黑暗中那些细微的抓爬声加快了频率,莞奴抬高指尖燃着火苗的手,借着这黑暗中的一点微光,她看见有几支生满细细刚硬茸毛的长腿从黑暗中伸到这点微光照亮的地界里来。
      莞奴的身子往一边飘去,指尖那点微光摇晃着,没有击中对手的赤色巨蛛磨动生着奇异獠牙的双颚,口中喷出烟雾一样的带着腥臭气息的蛛丝。
      莞奴右手持着那黑暗中仅有的一点微光,左手中发出极其轻微的碎裂声,她挥动左手,赤色巨蛛烟雾一样的蛛丝被她发出的火焰烧得一根不剩,趁着火焰烧去蛛丝也阻碍巨蛛行动的时间,她轻巧地凌空翻身,熟稔地从巨蛛庞大的躯体上越了过去。
      赤色蜘蛛的庞大身躯晃动了几下,像座小山一样轰然倒地,八只长足死而不僵地抽搐了一阵,终于不动了。
      莞奴走到蜘蛛的头部,伸手摸到了自己掷出的苗刀刀柄,她用力将苗刀拉向巨蛛头的前部,巨蛛的头被苗刀分开,里面淌出腥臭的粘稠液体,她毫不觉得厌恶地探手进巨蛛裂开的头部摸索,收回手来的时候手心里蠕动着一只小小的、灰黑色、八足、四节乍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虫子。
      右手指尖那点蓝光渐渐微弱,遥远的抓爬声也向这儿接近,在这个黑暗的试炼窟里,只要有一点光,那些如赤色巨蛛一般诡异的毒虫就会纷纷聚拢。这里本是苗巫用来磨炼本身能力的地方,也是试炼窟的得名原因,只是莞奴今天并非为了试炼,她只是要拿到一只如今掌心中的小虫。
      莞奴将小虫放进另一只锦囊里,再从方才取出火蚕的锦囊中抓出一只翼翅特别大的蜜蜂,蜂腰上束着一根极细的天蚕丝,纤细的手指拈着天蚕丝末端,蜂立刻振翼飞起。用目光追逐着飞虫,她轻翕口唇在心中默念咒语,“咝”的一声轻响,火蚕的身躯完全燃尽,试炼窟再次沉入了完全的黑暗。

      薛敏握着柳文征的手,鬓发散乱地卧在丈夫的大腿上,她的脸上纵横着干涸的泪痕,泪水仍不断地从红肿的双眼里流出来。
      柳文征的脸色极其难看,他花了三天的时间去收敛薛家人的尸体,那些腐烂得流脓淌水的肿大躯体早就不能认出原来属于谁,唯一能够确认的只有薛歌插着金雀钗的头颅、薛星河握着宝剑的半截手臂,还有勉强可算完整的薛万彻肿大了一倍多发黑发亮的尸体。
      他所能够为薛家人做得就是买和死人的数目相等的棺材,然后将那些尸体散乱地放进棺材里,抬出去。
      他没有告诉薛敏,最后这些尸体是一把大火烧了去,那些堆起的坟,只不过是些衣冠冢。
      中苗人毒死的人,没有人敢将他们的尸体留下来埋在地里。
      柳文征一只手让薛敏握着,另一只手拍着薛敏的后背,却总忍不住抬起来放到鼻端去嗅一嗅手上是不是还有那薛家巨宅中弥漫着的腐尸臭味,那种腐臭的味道就像附骨之蛆一样,他洗了澡,换了衣服,还熏了香,但不论他怎样处理都没有办法掩去沾染在身上的那种气味,或许这只是他自己的感觉,薛敏没有对他身上的气味作出什么特殊的反应。
      第一天回来时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去端粥喂薛敏时薛敏推开他对着床前的地面呕吐,他以为是身上的气味刺激到她,但郎中说薛敏是怀上了孩子。
      孩子?柳文征有些甜蜜又有些苦涩的笑一下。生和死真是神奇。他低头看着薛敏在衣衫下面突出的肩胛骨,带着怜惜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后背:“敏儿,别再哭了,你有了身子,郎中都说了,哭对你和孩子都不好。”顿了一顿,他又用这些天来一直使用的话来劝她:“敏儿,你放心,我们钱塘柳氏一定会为亲家报仇的。我们对付不了拜月教,但是整个中原武林联手,我就不相信还对付不了这个歪门邪道!”

      夜色降临在岭南大地上,柳文征吹灭了蜡烛,搂着臂弯里软玉温香的妻子,合上眼,慢慢睡着了。
      在梦里他置身于沉沉黑暗中,他向前走,不知道自己走向何方,耳边没有任何声音,身旁也不见陪伴的人,好一条孤独寂寞的漫长道路。
      钱塘柳家的大公子在这条无穷无尽的道路上走着,他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久到他没有办法忍受这种黑暗和寂寞的双重折磨,他甚至连自己的心跳声都不能听见,不能肯定自己是死是活。
      就在他真正要发疯时,他看见前方出现一线细细的光亮,这让他向前拼命奔跑,但是那道光线离他非常远,似乎永远也到达不了,当柳文征认为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跑到那道光在的地方时,他的整个身体浸入了明亮的阳光中。
      轻松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明亮的阳光照亮层层叠叠的尸体和缓缓流淌到脚下的鲜血,他看着层层叠叠的尸体在面前逐渐腐烂,鲜血在他脚下凝固成暗褐色,紧紧锢住他的双脚,从暗褐色半凝固的血中伸出两只已成白骨的手,将他的身体往下拉扯。
      那些层层叠叠的正在腐烂的尸体抬起挂着将掉未掉的腐肉的脸朝着他笑,薛万彻,薛星河,薛歌,一张张似是而非的脸,咧着可怖的笑容。

      从窗口外飘进悠扬的笛声,柳文征抬起沉重的左手擦去额上沁出的冷汗,他小心地从薛敏身下抽出自己的右臂,无声无息地下床穿鞋,走到窗边,推开窗扇,让窗外凉爽的晚风吹去他一脸一身的涔涔冷汗。
      正对着这扇窗子的屋顶上,穿着印染布衫的窈窕少女玉立风中,碧绿的竹笛横在嫣红的樱唇旁,白皙美丽的面孔上含着甜美的笑,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凝望他。
      凉爽的晚风从少女身边拂过,吹起她印染白花的蓝色短裙一角,头上身上佩戴的各种银饰合在笛声里,轻轻清清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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