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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番外一:顾连 ...

  •   番外一

      顾连

      直到现在,顾连仍然能梦见小时候的那段时光。

      那段时光大体上是幸福的,虽然家境并不富裕,西南角的棚会漏雨,灯油要省着用,窗户怎么也关不严,夏天的清晨会透进来雀儿叫,冬日的深夜会漏进来刺骨风。

      可是每当太阳快落山时,他总是能趴在窗口破烂的木槛上,看到踏着夕阳橙红色余晖回家的父亲。

      父亲偶尔会带些丝窝虎眼糖回来。那糖真实甜,蜜一般的。

      顾连在冥界两百年,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蜜糖。

      那时的母亲也还是经常笑着的,乌黑的发丝随便一挽就煞是好看,全不似个已经有十来岁大的孩子的女人,倒像是个未出阁的丫头。

      这般美好的日子,直到那个叫望潮仙人的道士出现,便戛然而止了。

      那该是个灰蒙蒙的天。顾连经常会梦见,梦里有时下雨,有时只是单纯的阴沉,梦了太多次,他也分不清到底是个什么天气了。只是色调都是一成不变的压抑,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他不喜欢这天气。

      父亲今日回来得晚了些,不过他是跑回来的,带着股子兴奋劲儿,手里满满当当地提着东西,有整整两大盒丝窝虎眼糖。他甚至破天荒地为母亲买了件新衣裳,浅粉色,城里人才穿得起的柔软布料,滑的很。

      要知道,他们家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添置这些东西的。可哪怕是新年,顾连也从没见过母亲舍得买如此昂贵的衣服。虽然他知道母亲一直很喜欢。

      但无论如何,他是高兴的,十来岁的孩子,一块糖就能乐上一天,何况整整两大盒。

      饭桌上,他听到父亲说:他遇着贵人了!仙名叫望潮仙人,是个道士。母亲一听“道士”二字,便不由得犹疑起来。但父亲异常坚持。生辰八字换百两银锭,举荐一人还能再得二十,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在父亲不间断的怂恿推荐,并前去村头郎中那儿从头到脚检查一番,没发现什么问题后,母亲终于被说动,也随父亲去,换了银两。

      但她到底没同意将孩子的生辰八字交付出去。

      他们用这些钱财修葺了房子,购置了土地,甚至还雇用了小工,帮着锄田种地。而父亲,则彻底做起了拉人引荐的掮客营生。顾连再没在落日余晖的傍晚见到过父亲的身影。

      可家庭条件确实是变好了,窗缝严实得再没听见过莺啼。但不知为何,母亲却很少笑了。

      没过两年,整座村都递交了生辰八字,置换了银钱。顾连成了村里少有的“执拗户”,前半年几乎每日都有人登门上访,想拉顾连过去赚引荐费。但母亲死活没同意,最后甚至和邻里乡亲吵起来。后来便再少有人登门拜访了,甚至连父亲都不大回来了。

      顾连并非一无所知。他也听见过门口老树下聚在一起的人嚼舌根。他们说母亲执拗、顽固、装清高。

      他想去上前争辩上一句:“不是这样的。”可他从小便是个温儒的性格,几次欲言又止,到底没能上前。

      母亲说要隐忍,天上不会掉馅饼,凡事都是等价交换的,切勿随意听信了他人的话,也不必与人置气。

      久而久之,顾连也就习惯了。他甚至用柴火条在大槐树上搭了个鸟窝似的台子。他时常躲在台子上,掰着糖块编枝条,借着树下窸窣的杂谈声打发时间。

      反正他身形瘦,槐树叶郁郁葱葱茂密得很,没人发现得了他。连蝉鸣都会为他遮挡一二,掩盖掉他掰糖块的声音。

      可母亲应当也并不是完全不在乎的。顾连能感觉到,她日渐消瘦的身体和短短两年就掺了银丝的乌发。好像两年过成了二十年,葱茏岁月眨眼就过了。

      但村里产生变化的不止母亲一个。村头郎中家日日门庭若市,上个月甚至给踏破了门槛。村里新立的神像香火更是鼎盛,比每月一次的集市还热闹。

      村里人都说是年份不好,与神明有所冲撞。于是寻望潮仙人的越来越多。顾连想,他们大抵都得偿所愿,甚至觉得又捡了大便宜。也不知这回又换了什么,总之回来的人个个都挂着笑容,好不满足。

      炎炎夏日就这般将要过了。

      日头落得早了些,顾连常躺在槐树上,再清楚不过。

      秋老虎来得快去得也快。白天还热得流汗,夜里就凉得要添衣了。

      可今日父亲回来了。他不太想面对父亲,这两年父亲的性格变化极大,他适应不了,更不知道见了面要说些什么。所以犹犹豫豫了好半晌,顾连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想下去寻件衣服。

      这天当真凉得厉害。

      他面朝东边,坐起身,便望见了月亮。

      莫名地,顾连觉得今天的月亮有点过于暗淡了,像盖了层薄薄的黑纱,全不见半点皎洁。

      这时,他听到树下遥遥传来道人声。

      “这次还是一个一个来么?”

      “这么多回了,还是不能一次性消化完么?怪费事儿的。”

      “就是这家了,是这村子里的第一家。”

      “好,大人您慢用。”

      顾连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人好似在和其他人对话,可他透过枝叶的缝隙看过去,偌大的土路上分明只有他一个人!

      什么第一家?消化什么?慢用什么?

      顾连听不明白,他无法将这些词与自己家联系在一起。

      于是,他壮起胆子,再次探身向下望去。

      这回,他看见了树下站着的人臂弯间有一柄拂尘。

      拂尘……道士!

      望潮仙人!

      他来干什么!?

      顾连一瞬间冷汗湿透了衣背。他蓦地想起母亲曾教育他的一句话。

      天上不会掉馅饼,凡事都是等价交换的。

      “啊!!!”

      一声尖锐刺耳的痛叫划破长空。顾连匆忙回头寻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那一瞬间,他双目瞪得极大,瞳仁因极度惊惧而微微发颤,脸是骇然失色的惨白。

      他的父亲母亲被一股巨力从房间内拉拽到院子里,他们脖子上似乎套着圈看不见的绳索。母亲的双眼仿佛要挣脱眼眶飞将出来,她的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是球上破了的洞口,灵魂如泄气般飞快地从期间流失,不过眨眼间,她便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囊,纸片似的掉在地上。

      她的脸是超上的,挂在眼眶上的眼球就这般大咧咧地望着槐树的方向,空洞渗人。随后阴风一吹,眼球连带着皮囊,晒了百年的陈旧破纸似的,破碎得无影无踪。

      那一瞬间,顾连仿佛看见了皮囊前有一道模糊的身影,罩着层薄薄的雾气,只闪现出一刹那便再也寻不见。

      随后是父亲,与母亲并无相同,甚至更为迅速。还没来得及看见个过程便也化作了一滩碎得不能更碎的齑粉,与院落的泥土融为一体,再难分辨。

      可这一次,他看清了那道人影的脸。

      没有人注意到大槐树繁茂的枝叶后那双布满血丝的通红的眼睛。顾连怕极了。他蜷缩在树干旁,双手狠狠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响声。可无论他如何用力,都不能阻止周身剧烈的抖动。

      他不能被发现,决不能。那个看不见的人会用同样的方法吸干他的躯体。母亲说过要忍耐。或许只是个噩梦而已,明天天亮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结束了?速度比上回快多了。”

      “我看用不了一宿,这个村子就能走完。”

      “什么人!”

      望潮仙人似是发现了什么,猛地回头,一柄扇骨自袖口“砰”地向大槐树梢飞出。碰到灵体后又迅速回到望潮仙人手上。

      扇骨上多了一只被对穿而出的蝉。

      “害,我最近道行长得快,灵敏了不少,但身体还没适应,有时难免精神紧张。”

      望潮仙人一边往另一户人家走,一边向旁边解释道。

      树梢后的孩子双眸噙满泪水,牙缝里一片血腥。

      这一晚漫长极了。

      天终究如期亮了。

      可噩梦并没有结束。整座村子一夜间变成了空城。槐树上爬下来的少年浑身颤栗,他因一整夜咬牙阻止自己不发出声音不颤抖而口中盈满鲜血,腥甜黏腻。他终于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嘶哑哭嚎,可再无人回应。

      那之后很久,顾连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没人会收留一个浑浑噩噩、问话也没什么反应的柔弱少年。两年还算富足的生活之后是与狗争食。可他到底跌跌撞撞地活到了成年。而望潮仙人却像一场幻觉,再也能没寻到过他的踪影。

      人间开始战乱,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都被赶去充徭役。顾连这个名字也同他的人一起,被埋在厚重的石板下,无人祭奠,被世间遗忘。

      可天道待他不薄。还是个夕阳余晖笼罩的傍晚,他在冥界地府门前,见到了他无数次午夜梦回,绝不会认错的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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