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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徐陈 ...

  •   夏凡继续向外界探去。此时他已经不再害怕未知了,肩上搭着的严雪卿的手温暖而有力,汨汨灵力透过布料奔涌着传来,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坚定的依靠了。很快,周围星星点点的魂灵在黑暗中现出本相来,有的灵相如一摊死物,没有任何光波的流转与碰撞,即将燃尽的火柴一般只剩下一个枯槁的、了无生气的人形;有的在空中虚虚漂浮,仿若下一缕风吹来就散了;有的还时不时地闪出一点亮光,像接触不良的灯泡,光与光之间间隔时短时长,或许下一次光亮就是最后一次闪烁。唯有东边的那片灵相有些不同,他的光芒虽然依旧微弱,但仔细感受便能看到,里面还在缓慢、匀速、纤细地流转着灵力,隐隐约约显现出一个人的形态来,只不过发出的光亮实在虚弱,一个不留神便要与黑暗融为一体。但即便如此,仍可以确定,这便是本体了。

      夏凡睁开眼,周围的黑暗消失了,现实世界又出现在眼前。但夏凡的感受已经和闭眼前大不相同。他能感受到自己在现实世界中与生前完全不同的存在形态,也能通过灵魂清晰地“看到”周围存在的和他相同形态的灵体,好像两个世界在眨眼瞬息间合二为一,三千世界也不过是深渊中的洞观境。

      “东侧的魂灵是本体。”夏凡侧过头对严雪卿说,耳朵却随着细微的动作不经意间碰到了严雪卿刚准备移开的嘴唇。那嘴唇明明是潮湿柔软的,却好像星火燎原般“腾”地点燃了耳垂,并瞬间蔓延至整张脸,让原本因为探知到本体魂灵的坚定表情瞬间崩塌,羞赧立刻摇旗击缶占领了阵地,粉红的旗帜高高地在每一个细胞上飘扬。

      严哥刚原来离得这么近的吗!人家还沉浸在察觉到新世界本源的严肃中,突然就没办法继续认真了啊!好破坏气氛啊!早知道不侧头好了......虽然碰到耳朵什么的......还是有点小激动的......夏凡你在认真学习第一次使用灵相!在想些什么龌龊东西啊喂!你对得起严哥的良苦用心吗!

      “做得很好,小朋友真聪明,学得很快呢。”严雪卿话里带笑,装作没看见夏凡变幻莫测的表情,直起身,右手轻轻搭到骨刀柄首上,将握不握地放着,缓缓向东边走去。“要跟过来吗?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危险。”

      严雪卿现在的形象在夏凡眼里是一百个可靠。夏凡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脸上冒着蒸汽的红晕还没有消。再来一次近距离的触碰,夏凡怕是会原地蒸发。

      “没危险的话我也要去。”白羽玄颠颠儿地跟上。这俩人有戏看,我白某人必吃到第一口鲜瓜。

      临近那个灵相,夏凡才看清,那灵相与被严雪卿一刀砍散的人影一模一样,是个肩背佝偻的四十多岁中年男人,有着背负生活重担多年的忧郁相,神情畏缩,眉间是填也填不平的道道沟壑,仿佛透过这张脸就能看穿他这平平无奇又碌碌无为的一生。

      被猝然拉拽到这条街上,并且迎面走来看上去就来者不善的三人,中年男人显然意识到已经暴露,还没等三人说话,就率先不再装木头,先开口道:“你们是来抓我去地府的无常么。”

      “不是抓你,是接你,助你化念,早入轮回。”

      “我还不能走,我还有事,还不能走......”男子半抬的眼里透漏着不确定和好不容易壮起的胆,瑟缩地直视着严雪卿的眼睛,嘴里絮絮叨叨地重复着“还不能走”,双手在胸前维持着推拒的姿势,好像下一秒就要招呼过来。

      严雪卿放在骨刀上的手抬起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放缓声音道:“别激动,我们可以帮你,你可以把事情解决了再跟我们走,没关系的。”他一边说,一边缓步向那男人挪去。

      严雪卿的声音是极致的温柔,春风化雨似的,让即将迈入情绪崩溃边缘的中年男人渐渐冷静了下来,胸前颤抖的双手也稍稍平息下垂。夏凡恍惚觉得,或许严雪卿的温柔是职业素养,无论是对待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任务对象,都是一样的耐心细致。这让夏凡对“温柔”一词有了种类似于“博爱”的新理解,带着股酸溜溜的醋味儿。

      然而不等这醋味儿弥散开来,电光石火间,周围的另外四缕灵相毫无预兆地突然朝严雪卿扑来,张牙舞爪直捣心眼命门。

      夏凡觉得时空仿佛静止了,来不及多想,身体先于头脑本能般地飞身扑过去想拦下来。哪怕他还什么都不会,为严雪卿做个盾牌挡下一魂半缕也好。

      还未等夏凡触摸到严雪卿的衣摆,周围灵气的波动已经先一步到达了严雪卿身上。他侧身将夏凡向身后一揽,借着惯性后撤一步,右手随之抽出骨刀,在空中捥了个角度刁钻的刀花,摧花折柳似地扫过那四缕灵相。

      夏凡只看见了袍袖翻飞,下一瞬间张牙舞爪的幽白魂灵就化作了薄雾,在雨丝的切割中四散开来,再寻不见踪影。

      真的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丢人现眼些什么呢,挡箭牌的功能没起到,绊脚石倒是当得颇有天赋。夏凡内心颇为嫌弃自己,刚刚新萌生的醋味儿还未尝个鲜,就被什么忙也帮不上的无力苦味儿所掩盖,苦得夏凡一双大眼灯都失了分光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丝毫没有影响到严雪卿温柔的气质,安抚性的微笑还职业地挂在嘴边。严雪卿松开揽着夏凡的手,顺势拍了拍他,轻声道:“吓着了?没事。”

      然而现在的温柔话听在夏凡耳朵里怎么咂摸怎么不对味儿,酸甜苦辣一股脑打翻了温室里静静燃烧的烛台,在少年人的心里升腾起一把熊熊烈火,赤剌剌地映照出了自己的弱小与不自量力,和面前如山般高大遥远的背影。

      始终在背后被保护,就永远也不能比肩。

      懵懵懂懂的心瞬间明朗起来,夏凡突然搞懂了自己两日来的酸涩与别扭,五味杂陈被烈火撩了个干净,明镜般地印了个柔和的身影。

      要从背后走到身边。

      骨刀被重新别回腰间,周遭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又回归了平静,严雪卿嘴角的弧度仍如刚刚一般,只是转过头去的声音冷得如坠冰窟:“你需要帮忙,我可以帮你,你想早入轮回,我也可以帮你。或者你连往生都不想要了,也没关系。”严雪卿微微弯了弯腰,视线与中年男子齐平,死神一般的眸狰狰盯入对方抖如筛糠的眼中。

      “你那些灵相碎片给我砍瓜切菜都不够,就不必再拿出来展示了。”

      中年男子终于放下了在胸前蜷缩的手,认命般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是终于认识到自己才通窍的灵相分身在鬼差面前实在是上不得台面,勉为其难又无可奈何地将自己徘徊于世的执念倒豆般地说出。

      “我叫徐陈,在一家机械装配公司工作,在公司的二十年里一路从行车师傅做上了中层。五年前我收了个徒弟,叫左亭,小伙子很努力,工作也认真,人也不错,逢年过节还经常去我家送个礼串个门,真是把我当长辈一样尊敬。”

      不知想起了什么,徐陈刚刚随着追忆往事舒展开的眉间沟渠又重新聚拢起来,条条道道地盘踞在眉骨之间,瞪圆的眼睛在曾峦叠翠中突兀出来,凝聚着不解和难以置信。

      “可是就在几天前,我魂魄即将消散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应该就是我这个徒弟杀了我!”

      “这五年来,我自认和我这徒弟关系还是很不错的,我倾囊相授,工作上能帮衬就帮衬,拿他当亲儿子一样对待。但哪怕亲儿子我也有力所不能及的事啊。老员工在公司是有些熟人的,但我只是个中层,即便认识领导,也没办法左右领导的决策。我承认我性子软,但公司里提干我也推举了,评级我也推荐了,优秀名额我也报上去了,那领导不愿意给他,我能怎么办呢!我是懦弱无能,但我不能得罪领导硬去要名额的啊!我还有一家子要养啊!”

      徐陈越说越激动,刚刚沉寂下来的灵相再次动荡起来,垂在身侧的双手复又向前颤抖伸张,救命稻草似地要去抓严雪卿的衣领。

      夏凡立刻绷紧了神经,用仅学到的唯一一招调动灵识,满月弓似的不放过一丝波动,手微微向前想去触摸严雪卿的袖子,将其向远离徐陈的方向带一把。

      然而,手终究是在抬起的瞬间打了个转儿,老老实实地重新掐回自己的衣角。自己这刚学了个一加一等于二的功夫,竟然还妄想再次拖累严哥砍瓜切菜。自我认知还不够吗?

      严雪卿全然没注意到身后小朋友这会儿功夫已经斗转千回了八百遍。他现下脑子里都是面前这个中年男人。感受到他灵相的振动要冲破灵体蔓延到四周,严雪卿立刻在空中飞速画了个符,双指一并,像是罩了个什么罩子一样“铮”地将灵相定住了,动荡顷刻归于平静。

      徐陈的情绪也随之镇静下来,止住了声声质问,施了定身咒一般僵直了片刻,眼眶中瞠目欲裂的猩红逐渐化为了一汪夹杂着追忆与悔恨的银白,低下头喃喃地兀自继续说起来。

      “哎,也是怪我。我这一生软弱无能,瞻前顾后,唯有一个徒弟,我想在他面前维持一下做师傅的自尊,其实说白了就是装个什么都能的样子,合了几口酒便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在他面前大放厥词,说什么有师傅在,这次提拔肯定是你。是我自己屡次三番食言而肥。我徒弟努力上进,不知道比那些个锁眼儿都对不准的半吊子强多少倍,都怪我这个窝囊废师傅,耽误了他。”

      “你之前一直说的还有事情未了,是什么事呢?”严雪卿拉回了话头,截断了徐陈可以预见的又要陷入懊悔的另一种情绪波动里。

      “是那天,那天评优公告发布,我之前说好帮他争取的,又没争取到。我看他情绪不太好,我也有些内疚,不太敢上前去搭话。我们就这么尴尬地谁也不出声地工作,他的眼神我现在都能回想起来,除了失望,还有怨恨。后来领导过来,说要赶工,新来的一批货要马上装运。我也没招呼他,想着就自己一个人把活干了。我就把他的行车遥控器拿来,装卸货物。谁想到这一把遥控器竟是同时控制前后两排行车的,我只顾着前面这排行车,没注意到我身后的行车弯钩直冲着我脑袋砸过来。”

      徐陈说到这,似乎还心有余悸,右手捂住了后脑勺,仿佛冰冷的铁钩还混杂着温热的液体在背后发出钝响,直撞的他灵魂发颤。

      “我自认平生虽然碌碌无为却也无牵无挂,本想就这样投胎转世也好,但逢七那天我回来,竟看见他眉宇间隐隐有黑影!左亭以前是开朗善良的孩子,我怎么想怎么不对劲,那天我去拿遥控器,他明明看见了却没有提醒我这个遥控器可以同时操纵两排行车,出事之后也全无半点伤心,满心满眼都是怨恨。这不是他,我不相信人的本质会变化这么大。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那团黑影的作用,我要查清楚,不查清楚之前我绝不会安心和你们走的!”

      徐陈态度坚决,眼神是与这具已将逆来顺受刻进骨子里的身体全然不同的强硬,似乎终于决定在此一世的尽头执着一回。

      听到黑影两字时,严雪卿微微蹙了下眉,陈年记忆里的一段画面钻入了脑海,乱哄哄地现了个影,又缩回了角落里落灰的一亩三分地。

      “应该不会,几百年没遇到了,没道理在太平世道出现。”严雪卿压下了杂七杂八的思绪,单想徐陈讲述的这一件事来。

      可就单这一件事,他也越想越觉得不对。严雪卿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两人,白羽玄老油条,早已练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职业素养。夏凡则显然还不知道鬼差在任务中要善于掩藏自己的情绪,白皙的小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我在思考”四个大字,赤裸裸地表达出自己也感觉到了话里话外的不对劲。

      严雪卿被这可爱的小表情逗笑了,转身一只手轻抚上夏凡的脸,倾身凑到夏凡耳边悄声说道:“鬼差可不能什么都写在脸上,心里装着就好。”

      轻抚的手掌遮住了视线,粗糙的薄茧盖过眼皮,温热的鼻息喷薄在耳畔,话音里夹着的清浅笑意丝丝缕缕地钻进脑中,火树银花在夏凡脑海里炸了个满堂彩,劈啪作响地打断了才将捕捉到的一点思路,只留下一簇神经堪堪辨识到“不能写在脸上”几个字,慌慌张张地收起脸上的表情。

      可累坏了这簇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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