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拔丝白果

30、会面

　　说是顶楼，可这楼统共也就三层，没几步路就到了。一楼二楼做什么的都有，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三楼却完全不同，跨上三楼的台阶，楼下的喧嚣声仿佛隔着层结界一样一瞬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若有似无的丝竹管弦之音，既不叫人觉得吵闹，也不至于沉闷寂寥。竹制地板上放着几个颇为雅致的藤编座椅，空气中飘着沁人心脾的幽香，闻到的瞬间五脏六腑便洗涤了一番似的通体舒畅。

　　里间和外间隔着层厚厚的垂帘，将内部的声音景象挡了个彻底。外间除了他们还有另外两个人在等待，都心事重重地沉默着，让夏凡也不禁放轻了脚步，生怕吵到谁。

　　等了不到一刻钟，严雪卿手里的票子便亮了。夏凡蓦地有些紧张，搂着花雯的手都不自觉一紧，勒得花雯浑身炸了毛，差点没飞起来。

　　严雪卿倒是淡定得很，捋了捋花雯仙人球似的毛，轻声说：“没事，是人是鬼，会会就知道了。”

　　垂帘看着厚重，掀起的时候却轻飘飘如一帘薄纱。帘内点着熏香，幽幽烟气衬得室内朦朦胧胧，只依稀看得清房间另一侧摆着个红木茶台，茶台背后有一长发青衫的男人，手边搭着拂尘，轻摇着柄象牙折扇。

　　扇叶一扫一过，烟雾一卷一舒。

　　夏凡倒是没注意到其他，脑袋里单单蹦出个莫名其妙的想法：这象牙折扇当真没有白羽玄那把竹扇好看。

　　望潮仙人听到掀帘声便开口问道：“两位前来所为何事？”

　　事字还没说完，夏凡和严雪卿已经走近了，望潮仙人在看清两人怀中抱着的白团子是什么的一瞬间顿了顿，还未等严雪卿回话便迫不及待地继续问道：“这是花丘雪狐？”

　　严雪卿轻微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看清人的一刹那这望潮仙人的眼神似乎从百无聊赖变成了讶异惊喜，甚至......还带了点明不清的贪婪。不过一切都稍纵即逝，来不及辩个真切，望潮仙人就又恢复到了平淡如水的表情，和百无聊赖不同，像是明明内地里正暗潮汹涌，可面上仍是古井无波。

　　严雪卿多留了个心眼，“路上捡的俩野孩子，还没化形呢，怎能和花丘的狐妖相比。”

　　望潮仙人将视线从白团子身上移到了严雪卿身上，“哦？既然如此，那我和你交换怎么样，你把这雪狐给我，这次问道我不收你东西，不光不收东西，你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和我提。”

　　夏凡神色俱敛，收紧了手臂护住了花雯，一股杀气自空中弥漫开来，像是头在昏暗里蛰伏的野兽，随时准备扑上前去撕碎猎物。

　　严雪卿向夏凡身前挪了半步，看上去就像是随意晃了下似的自然，可这晃的位置却是恰到好处地将夏凡怀里的花雯挡了个严严实实，也挡住了寒煞逼人的野兽眼睛。

　　“虽是路上捡的，可相处了这么久，多少也处出些感情了，我们权当自家孩子养的，换不得。”

　　严雪卿是站着，望潮仙人是坐着，严雪卿讲这话的时候身体略向前倾了轻，他身体背着光，这声“换不得”明明是客客气气的语气，却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饶是望潮仙人，此刻心也抖了三抖。

　　“我开玩笑的，不愿换便罢了，那就按照正常的价来，一张生辰八字，问一道。”望潮仙人笑了笑，不再看两团毛球球，坐直了身呷了口茶，像是正经要做起生意来了。

　　“我想询问一人下落，此人名叫陆春桃。”严雪卿坐到了茶台的另一侧，眼眸一错不错望着望潮仙人。

　　望潮仙人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不过半秒便继续看茶，仿佛刚刚的停顿只是烟雾缭绕下的幻觉。

　　“好说，找人嘛，简单的，我给你算算啊。”望潮仙人右手拇指在四个手指间点了个来回，点完之后又低头思忖了片刻。少顷，他抬起头，摊着双手似笑非笑道：“这人死了啊，你们只能去冥界看看了，兴许还没有投胎转世，还能寻找一灵半魂什么的。”

　　严雪卿又问：“那可否算出她轮回转世的时间地点呢？”

　　“这我可算不出来，这得是冥界的鬼王钦差才能知道的。”望潮仙人续了杯茶水，低头吹了吹浮沫，在氤氲热气间笑着抬眼望向严雪卿：“您说是吧。”

　　严雪卿也笑了，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放到台面上，与夏凡一同起身告辞：“多谢仙人相助。日后若是再有疑惑，我再来找仙人问道。”说罢，严雪卿破有深意地望了一眼依旧坐着八风不动品茶的望潮仙人，与夏凡一同挑帘离开了长明台。

　　二人才离开长明台，望潮仙人便立刻放下了茶盏，端杯的手不知是激动还是怎的竟有些颤抖，滚烫的茶水溅到了手上，他却浑然未觉。脸上再也不见一丝古井无波的平静，反倒因为情绪瞬间的喷涌而显得有些扭曲，连牙齿竟都打着颤。双目里哪还有一丝出尘仙者的超然，殷红翕动的瞳仁中满是欣喜若狂与阴郁暴戾。前来清扫的小丫头掀开侧边门帘便看见这样一副场景，惊得扫帚都掉在了地上，“啪”一声闷响。

　　听着声音望潮仙人才回过神来，收了些如狂的情绪，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说：“去，去告诉真君，我找着了！不对，不是找着了，是它自己过来了，就在梧桐镇！”

　　莲花楼门外。

　　夏凡刚跨出莲花楼，便不再掩饰自己的愤怒，一张小脸绷得紧，周身寒煞逼人，严雪卿算是见着了什么是“局部地区天幕阴沉，风雨欲来”。好像再和莲花楼挨着个边儿，这位少年就要拔刀了。

　　“生气啦？”严雪卿捏了捏夏凡的耳朵，又揉了揉夏凡的脸，好像要把这凉意砭骨的小脸揉化了一样。

　　“嗯。”确实生气，属实给夏凡气着了。从刚进了长明台这位望潮仙人俾睨众生的高傲样儿，再到后来明明认识陆春桃，却如草芥一般浑不在意甚至轻慢鄙薄，夏凡越想越气，恨不得掏刀劈了这牛鬼蛇神的莲花楼。

　　“对了，刚给他的那个生辰八字是谁的，他拿着肯定不做好事，别出什么问题。不会是你的吧。”夏凡对着严雪卿才收了点火气，气下去了担忧就爬了上来，这才想起那一纸生辰八字。

　　“放心，不是我的，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想给也给不了。是青青的。”严雪卿见揉脸有效果，夏凡总算不绷着张脸了，但是皱眉也不好，便把揉脸的手挪上去些按着攥在一起的眉头。

　　“青青？”是了，青青是好久没见的青鬼，夏凡都快忘了这只青面獠牙的狗狗了。

　　“那小厮说有正儿八经的灵相就行，青青也有灵相，它生于冥界，生辰八字皆登记在档，却是超脱三界之外的阴灵，仅靠生辰八字奈何不了他，正合适。”

　　“那严哥看出这望潮仙人是神是人了吗？”

　　“看出来了，狗屁的仙人，不过是得了点化的凡人。倒是点化他的人有点本事，就不知是仙是鬼了。”严雪卿脑子里将数得上名字的三界人物过了个来回，也没对上哪位要用这丧良心的邪道修行，只得先暂且压下纷乱如麻的思绪，决定回去找陶玲姐问问，再不济递个传音符，麻烦一下早已飞升去了天界的师傅。

　　夜色渐深，来往的行人逐渐变得稀少，道路两旁张灯结彩的小楼也都三三两两熄了灯，只有潇湘馆还亮着旖旎的光，时不时从窗台缝隙中飘来一两声令人脸红心跳的惊呼。

　　那石门看着不远，但也着实走了不短一段路。一路上两人又都想着长明台上的对话，没在意时间，等到了石门前，距离子时就差几分钟了。

　　花钿和白羽玄早已到了石门前，花钿大老远就看见窝在两人怀里的白团子，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冲两团装死的毛球说：“又惹什么祸了？”

　　见装死失败，花雯花蕊乖乖化了人形，笑嘻嘻一副“兄妹情深”的样子乖巧地抱住比她们高出两个头都多的大哥，说：“没有啊，我们好乖的，什么事都没有惹。”

　　“真的？”花钿明显不信，对撒娇的两位少女视若无睹，找了个可信的人问道：“她俩真没惹什么祸吗？”

　　严雪卿：“没有，我们路上遇见的，俩孩子玩儿累了，我和夏凡就给抱了回来。”

　　花钿盯了严雪卿好半响也没从这张挂着真诚微笑的脸上看出任何不对劲，这才拍了拍两位少女的头说：“好吧，我刚买了本美食秘籍，回去给厨子试试看好不好吃，里面有没见过的烤鸡方法。”

　　“好耶！有肉肉！”双胞胎开心了，刚刚的乖巧只持续了不到两分钟就又变回了精力旺盛的熊孩子。身高差距在一蹦三尺高的本事面前完全不值一提，双胞胎听见不光没有惩罚，还有新品烧鸡吃，兴奋得只欲往上窜，一边一个亲她们亲爱的哥哥一口。

　　白羽玄刚就看双胞胎搂着花钿不撒手心里有点小别扭，但人家兄妹嘛，也正常。此刻见这两位搂搂抱抱还不够，还要窜上来亲他老攻，这可不行！！！白羽玄眼疾手快，一个闪现先双胞胎一步，一左一右将花钿的脸捂了个严丝合缝，趁两位少女蹦上来的瞬间瞅准位置双手反转一抓一提，两只雪狐还没反应过发生什么事来，就被提溜到一边了。

　　离花钿远远的一边。

　　花钿猝不及防被捂脸还愣了一下，随即被这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事逗得乐不可支，堂堂狐妖王，竟在肃穆庄严的石门前笑得全无半点威严。

　　夏凡也被逗笑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白羽玄，顶多幼儿园水平，不能再多了。不过夏凡还是能理解的，吃飞醋嘛，他最懂了，他可是吃飞醋满级选手。

　　而严雪卿就有些苦恼了，他这师弟本来智商就不咋高，怎么现下好像变得更低了呢，这可如何向师傅，向玲姐交代。

　　月上中天，暮空照水。黑沉沉的虚空被月光打了层清影，影影绰绰现了个苍微朦胧的远山。

　　夏凡记得这儿原是个雾蒙蒙的野地的，子时一到竟改天换日，凭空起了座山来。

　　石门似有所感，斑驳青苔与狰狞裂纹渡了层银光，顺着东西方向交相辉映，仔细看去竟像是刻在石门之上的繁杂梵文。它们被月光仙子轻柔地擦亮，古老厚重的石板终得以重见天日，他们破开尘土重现雪芒。光影交错间，夏凡仿佛听到了来自门后的声响，枯草打浪，云潮翻涌，星光破空，万物都有了声音，万年前的光阴也破开石门，传来一声沙哑的喟叹。

　　“子时到了，走吧。”花钿收起了笑，难得认真严肃，抬脚迈入了石门。其他人也跟着花钿，跨入了传说中的凤栖谷。

　　凤栖谷是求仙问道者心中的圣地，是三界皆知的仙山，可这山却认亲得很，与凤栖谷无机缘者概不能入，这就使得真正踏入凤栖谷的人少之又少，这山谷便被传得越来越神，仿佛进了山谷的门便可得道飞升了。

　　受山谷灵气滋养而化形是机缘，与山谷一脉相承是机缘，得了山灵信物是机缘。双胞胎自出生起便受凤栖谷内供奉的长明灯滋养，修为与灵脉皆是山灵的造物，她们的母亲又是出自凤栖谷的精怪，得天独厚就带着常人求也求不来的机缘。而其他四人又得了双胞胎的信物－－一根狐狸毛，就也顺顺利利进了山间。

　　夏凡原以为过了石门会看见“白银盘里一青螺”的人间仙境，没有琼楼玉宇，也该有璇霄丹阙。可许是黑夜的缘故，神霄绛阙没见着，倒是处处都笼罩着一层蒙蒙雾气，还真有几分仙气渺渺之感，只是夜晚湿寒，雾气一裹，寒意像是打骨头缝儿里渗出来，激得夏凡一哆嗦。

　　脚下的泥土又湿又软，像踩在棉花上着不到力。夏凡将灵力都集中在双脚上，也仍然走得艰难。双胞胎更是走了两步便耍赖不想再走了，肮脏泥泞的地面稍不留神就会逮着机会在雪白的衣摆上画一笔。白羽玄在前面提溜着衣摆走，恨不得掏出鬼术书籍看看有没有什么隔绝泥土之法。两只雪狐就更惨了，衣摆也就罢了，又大毛又多的尾巴可苦了两位爱干净的少女，雪白的大尾巴缀在身后，可眼睛没长在身后，一个没看住就不知扫到了哪处灌木峭石，不大一会，蓬松的尾巴就变成了一幅抽象派的水墨画。

　　双胞胎不干了，耷拉着耳朵抱着尾巴，瞅瞅这个瞅瞅那个。

　　大哥不行，大哥好凶的，肯定不会帮忙。大嫂不行，大嫂自己还得提溜衣摆呢，哪有手抱我俩。严哥哥不行，严哥哥不怒自威有点怕怕。还是凡凡哥好，凡凡哥最好了，肯定愿意抱着我们走的。

　　得出了最优解，两位少女小心翼翼略带讨好地凑近了夏凡，还没等夏凡反应过来他们的意图，就变戏法一样“嘭”的一声化了原型，一个跃身就往夏凡怀里跳。夏凡险些吓了个踉跄，就见着黑暗中分外明显的两只白团子沿着抛物线飞扑过来，本能伸手一接，一左一右刚好接住两个毛球。

　　夏凡的素衣颜色浅，被八只爪子一抓顿时留下了一排小梅花，素衣倒是显得没那么素了，多了点艺术性。两只团子一边一个找好了臂弯，舒舒服服地团成了两团绒球，窝在夏凡怀里，变成雪狐后更加明显的黑珍珠眼眸乖巧地望着夏凡，看得夏凡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

　　唉，算了，哥哥嘛，就是要在妹妹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挺身而出的。

　　夏凡认命地搂紧两只毛球，还贴心拢了拢衣袖，生怕寒露太重两位便宜妹妹着了凉。

　　严雪卿就在夏凡身旁，也被这突然砸来的两团白吓了一跳，等到他回过劲儿来两只狐狸已经窝好了。

　　“要不给我抱一只，你一个人抱太累了。”说罢，严雪卿就欲伸手接过靠他近一些的花雯。

　　花雯瞪大了一双狐狸眼，明明仍旧是两珠明亮的黑珍珠，却愣是将自己的不情愿又不敢说表达得淋漓尽致。

　　夏凡看在眼里，叹在心里，不知道严哥什么时候立的威，怎么给两只狐狸吓成这样，明明严哥那么好，又温柔又体贴。花蕊刚在梧桐镇的几个小时不是窝得挺好的么，怎么这会儿也这副表情，呃......不会刚刚也是不情愿又不敢说吧......没想到双胞胎这么怂啊......

　　夏凡决定将宠溺妹妹的哥哥形象贯彻到底。“没事的严哥，不太沉，就我抱着吧。”

　　严雪卿实在冤枉，他思来想去也没想出自己哪里看上去很严厉，只得无奈道：“那好吧，要是手臂累了就告诉我，换我抱一会儿。”

　　走在前面的花钿只顾着替身边这位颇爱干净的事儿精心肝儿挡树枝提袖摆，乐此不疲不厌其烦，等到注意到身后两人变两狐的时候，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两个雪团子窝在臂弯里舒服得都快要睡着了。见夏凡半点倦色没有，还注意着脚底专走平稳的地方，花钿一句“不用惯着她们，让她们自己走”堵在嗓子眼儿硬是没说出口。

　　罢了，回去找件上等的法器送给这位新晋哥哥聊作感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