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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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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长吟一度认为自己将要困死于这片地上,扶着长戟微微起身,抬眼又见前方几棵枯木之上,随军其余三位官职较小的副将被缢死悬挂,风过之时三人身躯甚至都在随风摆动。
他细细查看,他们三人的战甲已被斩断,足以证明他们皆拼尽了全力。
他伏地许久,神智渐渐恢复,从大意踏入此地开始便被敌军引导逼上此路,而后被陷阱击溃,绝非巧合。
必须查清究竟是何人将军情内部泄露了出去,国君的面容又浮现在了眼前,除了他派来的奸细他想不出第二人,可移花国大败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苏长吟思罢,又望向那三位之中其中一名的尸体,缓缓道:“你没有让任何人失望,作为战将,本该归宿于沙场,不会让你们白死的。”
他眯了眯眼再度起身,垂臂握紧铁戟,努力抑制身体的颤抖走向前方,军中战将远不止他们几个。想到这儿他又闭眸咽下口水,自己在心底说着:无论如何都得坚持住,要为他们报仇,也要活着回去见到完好无损的倚潮生。
可他还是太过高估自己,往前不过十米便不忍而转头,再度望向前方时,只剩侧脸至下巴间的泪痕。
——“有俺在,谁都不会轻易伤的了主帅!主帅长了这么一副面容不适合亲自打仗。”
那个士卒他印象很深,急于立功,急于回家见到自己的妻儿,如今却也躺在这黄沙飞雪兼存的地方,甚至无人收尸。
无所谓了,都不重要,他要走出这片地方去寻找父王昔日的部下,灭了那可恨的蛮夷。
所幸那些老部下先来寻到了苏长吟,一阵心疼过后带他疗罢了伤回到了他们的专属营地,对蛮夷和国君更是憎恨了几分。
“长吟,此战过后你可还要回那移花城?”老御王先前的副将开了口,看着榻上伤痕累累的苏长吟,满眼担忧。
“自然是要回的。”他要手刃了那昏君,助倚潮生登基。“您不必担心,我不过受了些小伤。”
倚潮生现今如何了?他那日为送自己出城被国君抓了回去,谁知受了怎样的刑罚。
如他所料,倚潮生自上次在雪地里跪着挨了五十大板,在四十九板时晕了过去,一旁有宫人想扶他竟生生被打断了双手!
国君一脸阴翳的笑,踩着倚潮生的白袍道:“你不是想要拉拢外臣么?你不是想将孤取而代之么!有本事就从孤的脚下站起来!”
倚潮生并无任何动作,双腿早已麻木寒气渗入了膝骨,胸襟前尽是已干了的殷红的血,尚且余有一丝呼吸。
他仿佛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母后笑着抱着自己道:“我的潮生以后莫要学武,学武势必要上沙场,太过凶险。如若可以,远离移花,天南海北皆可去。”
他单薄的身体被晾在雪地里一夜,再醒时忘却了一切,只记得要等一个人回来,可那人样貌怎么也想不起来。
……
苏长吟终是被推举为了主帅,旧臣部下也愿将蛮夷宵小驱逐出境,试图再次立功重回移花。
大漠风急,无月之夜亦无星光,天际无光如同浓稠的墨色,冰原千里,朔风凛冽,直吹得众将面颊如刀割般刺痛。
微弱的火光在雪中跳跃却照不亮前方,马蹄声也湮没在朔风的怒吼中。
“主帅......雪太大了!”
新立的副将声音在风雪里显得无比缥缈,模糊不清。
“听我号令,继续行军!务必在天明之前抵达城下,今朝战事成败在此一举!”
苏长吟大病尚未痊愈,如今寒气入骨却也无暇顾及。
黎明已至,孤城巍峨,战鼓隆隆若惊雷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越发疼痛。战兵的面容一次次划过眼前,随后倒下再无法站起。
赤红的鲜血染了茫茫雪原,却转瞬又被风雪掩去,残破的军旗在朔风的哀鸣声中猎猎飘扬。
日出到月升,黎明到黄昏。
不知何时风雪已息,日光耀眼却难暖枯骨,血混合着苏长吟的汗水流淌在他的鬓边凝固在脖颈,干涸在了胸膛。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战友的,亦或属于自己。
蓦然敌方利刃划破了他的衣甲陷入皮肉,瞬时鲜血淋漓。
苦战太久,久到御王众将记不清时间,终是战鼓声息残阳落下,血腥的气息灌入每个人的鼻腔,见落日的光华映照在残破的甲胄之上。
苏长吟的右臂因失血过多而麻木无法抬起,他抬头望见草原上赤红的天际与流淌的血仿佛在天边相连,破碎的战旗依然在风中飘扬,余声一片寂静。
回到帐中后他方感伤口处疼痛欲烈,便将眉峰紧皱,额上也微微渗出些许细汗,沉默不言由着军医将粉末药物敷在伤口之上。
“主帅,伤已至筋骨需好生修养,不然右臂可能......”
苏长吟明白他的意思,垂了眉眼只听旧部下的一声长叹,长叹中包含着心疼之意。
“能恢复?”
军医略有迟疑,回道:“这,若是想恢复......”
“一定得恢复。”
苏长吟再抬眼,眸中只凝着坚定,他知道旧部下无非又想唠叨自己从未吃过如此的苦,不如找个无人处安静修养。
北地风霜愈发凛冽,城池砖瓦上覆着层层积雪。
军报急切,苏长吟伏案端详时只觉喉咙发痒,便皱眉轻咳一声,喉间确是难以止住的刺痛。
“风寒入骨,长吟啊,你当好生休养。”
苏长吟闻言眉峰皱的更紧,移开按着口的手掌得见微有些许赤红之色,只暗暗将其抹去,随后看着来人回复道:“前辈,战士吃紧军报急切,何来修养之时?”
来此不过两月,沙场征战,昔日少年也褪去稚气挂上了成熟之色。
他就如老御王那般,忠肝义胆未曾磨灭,只愿守盛世繁华百世不朽。
不知何人将苏长吟在塞北的一举一动皆禀报给了国君,引得国君大怒。
可纵使一生忠义,也敌不过那一句功高盖主。
功高盖主?他苏长吟还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枉,雪夜行军落得风寒入体。
枉,刃入皮骨痛得伤及筋骨。
枉,连月征战剩得一身病苦。
还记那时年少,他偷偷随父王行军,只闻蹄声飒踏,只见铁甲寒光,那些年岁里,战马疾驰仿佛永无止境,父王与刀枪为伍,自己也与黄沙为伴。
滚烫的鲜血划过面颊之感犹存,仿佛灼伤般的痛感蔓延。
苏长吟这两日反复梦见亡魂,夜晚无声掩面悲泣,迷茫痛苦自己隐藏了半世终究逃不过此下场。
生为血肉之躯孰能无悲无喜,无畏无惧?
没有谁生性薄凉,没有谁能将生命视为蝼蚁般毫无价值。塞外的风纵然猖狂,可为倚潮生夺位的心依旧滚烫。
众人皆见斜阳下苏长吟的铁甲难掩寂寞,旌旗蔽哀伤,或许只有他知自己只留独自面对那份快意疆场的潇洒风流。
他战戟剑下亡魂多到记不清,战场的黄沙划过指尖,他原是见人便笑的翩翩公子,此刻眼角眉梢却镌刻着冷峻。
烈酒入他喉,灼烧心底的寒,斜阳墟落,心之所念,唯有忠义最重。
可不过还是如同史册上的人、如同自己父王一般,功高盖主君王猜忌。
“枉我苏长吟一身碧血,竟是如此,可叹,可叹啊!”
皇帝派人诏书下:苏长吟拥兵自立,谋反之心,当诛。
苏长吟听罢修长的指划过圆润的杯沿,散着微微谷物香气的液体却泛着淡青色。
长久的静默之后确是他的一声嗤笑,唇角勾起的弧度倒是有了几分怪异,他那张向来玩的的脸上平添了一丝狠意,凌冽的眼眸中酝酿着猩红的杀意,泛着如同身上铁甲一般闪耀的寒光。
等他再抬眼时,对面站着的那位使者面上表情甚是忐忑,苏长吟便用他那如鹰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位身体微微颤抖、年龄与自己一般大的青年。
“可笑,若我有谋反之心,何须等到今日?我父王亦如此!”
使者听罢吞了吞口水,脸色越发苍白,张口欲言却终未出口。
苏长吟把玩着那杯盛满毒酒的杯,恍然想起了先前几年前的自己,还有楚倾白一同相伴在侧。
铁甲寒光年少轻狂,长戟若右臂,铁甲似身躯,记不清偷偷在塞外待了多少时日,见证父王多少时日在马背上度过,铁甲单骑独守河山三万里岁月。
塞上春风泣血,唱老阳关曲,听得破空羽箭,飞鸟惊弓弦;看得泥泞土地,白骨成荆棘。
霜雪,兵戈,杀伐,寂寥。
“枉我苏家为那国君效命这么多年,到我这里也换得一死,这算什么,兔死狗烹?”
站着的使者颤抖地更厉害,面色煞白。
苏长吟嘲讽地看着那人,握着酒杯的手骤然发力,质地上好的杯子一瞬变粉末,杯中酒液顺指流淌。
痛感沿手臂蔓延但苏长吟生生压下,额前渗出细汗却平稳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若他非我君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