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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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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窗台上画画,画出来的往往都是一个人脸,半张人脸,破碎的人脸。他们往往都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是的,有些张狂,低低睨着地下。
温宇辛算不上骄傲,相反,他十分接地气。要跟他烧烤撸串他还会撸袖子给你倒啤酒,要跟他洗浴城按摩他也能干脆利落脱衣服。他看不起一个人不会摆在脸上,只是抽烟的时候会低笑一声,目光掠到人身上的时候一点留恋没有。
一个人对艺术品寄托的希望能沉重到这样么?我总在想,他如若是我的雕塑,我为什么一点都不渴望控制他,反而渴望他做出不可控的行为控制我。
我没有拉黑他,没有删除他的社交账号。他去哪里,玩了什么,吃了什么,都透过小小的屏幕传进冰天雪地的北国。初雪降临的时候我还在画室里,手机没了信号,耳机还在孜孜不倦放着我曾经最爱的那一首《The Reason》。
那是一首安静,缠绵,唱腔拉丝的微醺曲。
男声低吟时,我抬眸,掉进白色的落花里。
他的电话响得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我艰难地滑开,却被告知信号差自动挂断。温宇辛那三个字曾经在屏幕上短暂闪烁着,撞进了北国沉寂的神经里。
该回拨么?
我久久没动,邻座的男生给我买了一杯冒热气的咖啡,我看了一眼,难得没带笑意:“我不爱喝美式。”
他给我道歉,我摇摇头,机械地吐出“对不起”。出门的时候,我的余光扫到他在嗅我留下的香水味,微甜的,糖果的软绵。
没有人知道它的前调是甘草和酒气,和温宇辛那款太像。
我蹲在冰冷的走廊尽头,灯一盏一盏灭掉,飞舞的细雪积满窗台。
温宇辛的名字再一次在我的屏幕上闪烁起来,如同酒吧招牌营业的光。是我在回拨,漫长的等待后,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微微的沙哑。像是刚抽过烟。
“怎么打给我?”
“我要是说拨错了,你会失望么?”他问。
我难以抑制地燃起满腔怒火,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是我第一次在感情里带了极为丰富的情绪。我起伏着,痛苦又难过,心被狠狠揪着。
“我会恨你。”我说。
“我们分手了,我只是不做感情里的背叛者。”没了感情,也没有背叛之说。
我看着雪,一帧帧如慢放。
“你有女朋友了么?”
他很久没应声,我听着他的呼吸,那边极为安静。这个点钟,他应该独自一人在出租屋里喝他的鸡尾酒,电视亮一晚上无聊的综艺节目。
于是我又颠三倒四地说:“北国下雪了,你呢。”
“嗯。”他说。
后来我想起来了,那个位于南北分割线上的城市不下雪。至少在这一年里,天气预报说它没有下。可温宇辛骗我,他说有,我脑子不清醒地信了,晕乎乎走回画室的时候想他冷不冷,他的出租屋似乎供暖总是不足。我忘掉了,这个电话原本是他拨的,更忘记了去质问他。
“你动真情了。”陈哥说。
“你是不是爱上他了。”丁冉冉发消息。
我从不谈爱字,如果爱的滋味是这样,带来意料之中的痛苦,我宁可死也不触忌。
可如果让我重新选,选再也别见温宇辛,我内心又是不同意的。他给了我太多情绪,和他接吻的时候,我可以变成彩虹色的盒子,他的凶,无奈,不可言说的苦闷,我容得下,也愿意容。
当我缓慢意识到自己的失败时,他的q/q动态在凌晨一点半更新。那是一张简单的牵手图,女生有着闪亮的水晶指甲。
下面的点赞不少,评论也是,估摸都是他的前任真心实意祝福他。毕竟温宇辛和前任处得一向不错,和平分手,谁都不会争得面红耳赤。
他会叫那个女生兔子么?
又或者,那个女生有没有我的影子?
自从来到北国后,我看谁都带了温宇辛的影子。抽烟的动作有点像我都会驻足一两秒。
我的画作风格越来越细腻,陈哥咬着烟经过的时候评价“有股女人味”。我不想去纠正,女人味就女人味吧。
那支又辣又呛的香水我再也没有使用过,我甚至鬼使神差在便利店里买了一瓶写着奶香的沐浴露,用完我贴着领口嗅,觉得自己变成了真的乖兔子。
再见温宇辛,他读到了高二的尾巴,我站在高三的尽头。长而固的铁栏杆分割着两个年级,我透过窄窄的缝隙看年轻人的青春,还能站在长廊上肆无忌惮地聊天。
高三的封闭沉寂和北国的雪一样,有人窒息,有人忙碌,有人被困,死也逃不出来。
毕业后我去了北国,坐上那列火车的时候下意识想问隔壁的人借火,后来才想起来火车上不准随便抽烟,身侧的人也不再是陈哥。一个人大包小包从车上下来,门口一排三轮车司机来搭讪,我摇摇头,打了出租。
我租了一间价格一般的出租屋,布置房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淘了一个旧沙发,上面没有皮革味,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洗涤剂味。我的画作挂满了墙,其中最大的一副就是蓝色的他,这幅画温宇辛没有带走,这个礼物是不合格的。
我常常坐在沙发上抽烟,盯着水波一样的眼睛,电视里明明灭灭,放着什么我大概也忘了。后来勉强爬出这样颓废的状态,我做起自媒体,不过也只是安静地录下我画作的样子。
不买流量,不做宣传,我的播放量很一般,尽管只是单纯拿着美院的录取,做久了也慢慢有人看。有平台问我有没有兴趣画漫画,我答应了。
北国的兔子。我给它起名,简介犹豫了很久,写,那是一个关于乖女孩和坏男孩的故事。
连载更得很缓慢,但我画得不磕绊,故事里的女孩有着一头蓬松的短发,不施粉黛却依旧清纯的脸。男孩喜欢喷香水,去酒吧,住空荡荡的出租屋。
结尾是初雪里,男女主在长廊里接吻。
我在照着温宇辛描述爱情,但女主角不是我。
北国的冬过得太艰难,天寒地冻里流感气势汹汹,烧到神智不清的时候我给列表打电话,响了很久模糊听见有人问,我含糊几句梦话就昏死过去。醒的时候,烧还烧着,屋子里却有一股热鱼汤味。
泪眼朦胧里,有人给我换了额头上的毛巾。我抓他的衣服,抓到了柔软的布料。
温宇辛说:“机票很贵。”
我呆呆的,抬头看见他的眼睛。眨眼,掉出一滴眼泪来。
“火车慢一点,但便宜。”我说。
温宇辛把药喂到我嘴边,我机械性吞下去,就着他的手喝热水,半晌反应过来:“你高三了?”
温宇辛就根据这一句话,发现我得病。他的眼神变得复杂,因为他当时已经毕业半个月了。胃病,低血糖,嗓子发炎,估计心理问题也有点严重。我过得昼夜颠倒,常常不吃不喝就硬生生捱过一天。
他说他毕业了的时候,我更多是恍惚,我居然在北国独自烂了一年。
他进门的时候看见那幅画,原本数落我的嘴紧紧合上,我刚和他从医院回来,医生给我开了许多花花绿绿的药。他默不作声放在桌面上,坐进旧沙发里。
“我送你的十七岁礼物。”我说,指了指那幅画,“你不喜欢的那幅。”
我发现温宇辛开始流泪,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只是沉默着,流泪,渗湿了我的地毯。
我很久之后才想起来,再次见面时我表现得太糟糕了。原本的游刃有余所剩无几,我用了一年的奶香沐浴露,箱子里的香水摆得积灰,黑吊带罩起防尘罩,身上穿着厚重的毛衣。我频繁地咳嗽,在梦里流泪,温宇辛会从沙发里直起身抱我,干燥的嘴唇吻过我潮湿的脸庞,说没有下雪,没有下雪。
那场我在走廊里给温宇辛打电话时下的雪,在我心里一直没下完,下不完。
我清醒的时候问过他,你的女朋友呢?他不知道我说什么,我就说,那个水晶指甲呀。
温宇辛倒水的手发颤,我问他怎么了,他突然把水壶“咚”砸回原地,扑上来紧紧抱住我。我被勒得呼吸困难,听见他喃喃对不起。
他给我翻相册,找到一个视频。开头是握在一起的手,耀眼闪亮的水晶指甲,随后镜头越过黑色的吊带,越过微微晃动的秋千,越过长草高长的无人公园,我画着淡妆,嘴唇一张一合,笑:“牵手呢,别拍了。”
那是我。
那是我的手。
我忘记了,忘记了很多事情。忘记了他在长廊聊天其实是透过栏杆的缝隙看我。忘记了高三那年我晕倒被老师抱去医务室,炎热的夏天却不停喊冷。忘记了他没这么绅士,在出租屋里睡觉也被他情难自控吻过胸口。忘记了他唇角和胳膊上的伤是和与我搭讪的桃花打架留的。忘记了画室里他夸我的画很美,不是画得不好,只是太大了他带不走。忘记了初雪降临的那一晚他那句“嗯”回答的不是“是否下雪”,而是“你还爱不爱我”。
温宇辛没父没母,乖得会在大臂上纹妈妈的名字,会一个人在酒吧打工驻唱陪人买醉,挣得钱租一间小小的出租屋。我厚脸皮去蹭吃喝的时候,他不赶我,不管我一开始爱他是不是因为病态的艺术细胞,他永远纵容我。他是个乖男孩,这我是怎么忘掉的。
我忘记了,我只记得他的感情不背叛定论,只记得他的一吻定律。
“我真的很坏,”我说,“我不是兔子。我生病了。”
“你是兔子。”他温顺地低头亲我的鬓角,手臂上三个字母的纹身青黑,“坏兔子不用这么守规矩。”
温宇辛抱着我,屋内的暖气开得很大,他穿着背心,暖烘烘的体温烤着我的后背,窗外落了白色的东西,我看不清,抬头凑去。
眼睛被他捂住了,他不让我看。
“是什么?”我问。
温宇辛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喉咙干涩发苦:“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