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柴思事件》时尽缘

35、下篇 entree - 20

　　遗嘱公证处的人皱着眉，又重复了一遍。
　　“拉法罗医生，你希望将来和自己的管家葬在一起？为什么？”
　　“这是他表达忠诚的方式，而我接受了。有什么问题？”我微笑。
　　“我们从未经手这样奇怪的遗嘱。”
　　我笑，“这种事要能天天有，才叫奇怪。”
　　公证处最终敲了章。
　　我带着卡特在肮脏的雨中穿行，把这张写满谎言的遗嘱存进银行。
　　银行关门了。
　　天色越来越暗。
　　“先生，您看起来很虚弱，我们改天再来吧——”
　　只要这张废纸你就满意了吗。
　　“没有时间了，”我低声说。
　　“您说什么？”
　　“我记得这附近有一家葬仪店。”
　　他善意地笑了一下，“这么晚还会开着吗。”
　　“人死是不挑时间的。”
　　葬仪店的伙计表情诡异地接待了我们。
　　“亲爱的，挑你喜欢的，我都可以。”
　　柜台后面的女人告诉我，他们也提供在墓碑上刻字的服务。
　　除了姓名与日期之外的文字——
　　“拉法罗医生，您想刻什么？”
　　“我想直接和刻字的人说。”
　　我跟着那个女人来到后面的房间，出来后，卡特在等我。
　　“我们可以在墓碑上刻一些文字，”我说，“你有什么想刻的吗？”
　　他想了一下，我继续说，“亲爱的，别让我知道，”我示意他刻字人所在的房间，“去告诉那位先生。”
　　他去了。
　　我听见伙计在嘀咕
　　他头一回碰到有人一脸幸福地为自己挑棺材。

　　晚上，我们回到宅中，安抚大家受惊的心情。
　　对他们而言，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对我，是倒数计时。
　　安娜在为我整理褥子，卡特例行巡视了一遍屋子，和她一起离开了，“先生，晚安。”
　　我下意识拉住他。
　　他低头看我，眼光温柔得让我心疼。
　　“……叫我威廉。”
　　他轻轻地笑了。
　　“您今天气色看起来很不好，如果感觉不适，就打铃叫我，我睡得很浅。”他停了一下，“威廉，晚安。”
　　“……晚安。”

　　隔日。我起得很早，头一回碰上熨报纸的卡特。
　　“先生，我立刻去准备你的早餐——”
　　我从走廊往下看，约瑟夫在门口接采买的南茜，安娜在铺桌布。
　　一切如常，就连早餐都一如既往的淡而无味。
　　卡特仍然在我身边读报。
　　我不记得他都读了些什么。
　　天色晦暗。
　　早餐后，卡特向我请假，他想去一下教会，上回的工作只做了一半，最近天气不好，他担心那些花。
　　“我和你一起去……顺便看看墓地。”
　　他露出意外的神情，然后微笑。

　　那名老人接待了我们。
　　发生那件事后，他报了警，却没有回音。看见我们回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听见卡特的请求——
　　他想提前选好墓地，为我们两个人。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老人不安地问。
　　然而卡特明亮的表情打消了他的疑虑。
　　我去办手续，将葬仪店的联系方式告知墓园管理处，“我订的是这家的服务。”
　　天一直暗暗的，但始终没有下雨。
　　我去找卡特，他在继续花圃的工作。
　　“亲爱的，教我。”
　　泥土温暖而潮湿。
　　我们一起护理一株花苗，他教我怎么用那些工具。
　　他的手围住我的手，我的手围住那株花苗。
　　我几乎在他怀里。
　　“我后天再来加固一次，只要不下雨——”他说，声音就在我的耳边。
　　整个世界血流成河——
　　我忽然失去力气。
　　他抱住我，“先生？”
　　我情不自禁地抚摸着他的面容，泥土把他的脸弄脏了。
　　“您好像在发烧——”他一把把我拦腰抱起来，喊了一个名字——
　　我失去了意识。

　　教堂的钟声响起来时，我醒了。
　　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
　　洁白，干净，只有零星几件实用的家具。
　　我看见墙上的十字架——
　　向窗外望去，夜色茫茫，昏黄的雾气中透出隐约的光。
　　“卡特，”我的声音在发抖，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
　　没有回应。
　　一阵虚弱袭来，我闭上眼，把脸和手掌都贴在玻璃上。
　　忽然地，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覆盖住我的右手，微微交错。
　　“先生，您的烧好像退了。” 他用另一只手从身后抱住我。
　　他的气息令我窒息，我无力地靠在他怀里，“这是什么地方……”
　　“我以前住过的房间，”他把我抱回床。
　　“什么时候了？”
　　“过十点了。想吃点什么吗？”
　　“我想听你念诗。”
　　“……这里只有圣经。”
　　“那就念《雅歌》。”

　　“‘……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
　　我喜欢他的声音，喜欢到即便这样死去也无所谓的程度。
　　那天夜里，他靠在床头，为我念那些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句子——
　　“卡特……我觉得我在犯罪，对你……我真实的生活，你不知道……”
　　我没有办法说出更多。
　　“是的，先生，”他的语气那么平静，“我对你一无所知。我有时觉得您很可怕，您仿佛生活在一团暗影里，而我完全不知道那后面是什么——”
　　“这让你痛苦吗？”
　　他以一种令我痛苦的语气说，“是的。”
　　“你为什么不离开我——”
　　“那么我会更痛苦。”
　　我几乎要晕厥过去。
　　“我会和那些人、那种生活划清界限，为了你。”
　　多么可怕的谎言。
　　卡特沉默了一会儿。
　　“威廉，我希望你是为了自己的灵魂，而不是为了我。”
　　“不，不要谈灵魂，”我愈发感到痛苦，“卡特，不要谈灵魂，你知道我没有——”
　　他露出我所熟悉的那种哀伤的神情。
　　我为什么还要让他难过。
　　“忘记这些话，我不该说。”我虚弱地笑了一下，“就像你昨天不该说那些可怕的话一样。你不知道我会为了阻止那种后果，做出些什么来。”
　　我爱他温柔的微笑，还有那眼底的哀伤。
　　“神从未说过不允许爱。”
　　我觉得悲哀，又想笑。
　　这是他查遍所有的典籍与教义，唯一被准许的事。
　　他小心翼翼，又不顾一切。
　　所求的很少，付出了全部。他的生命，他的灵魂。
　　与卡特在一起的夜晚，永远是那样的纯洁和美好。
　　那天夜里很晚的时候，我看着他熟睡的侧颜，无法入睡。
　　我想吻他。
　　但神不会允许。

　　我们只剩。

　　不到一天了。

　　清晨。卡特抱着脸色苍白的我上了马车，回家。
　　回那个附带了一个花园的宅子。
　　约瑟夫为我们开门，卡特径直把我抱回了卧房。
　　我昏昏沉沉地睡着，听他在外间偶尔的走动，吩咐下人一些事。
　　天竟然晴朗起来，阳光灿烂。
　　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我披上晨衣下楼，“先生？”卡特追上来。
　　“我要把遗嘱存进银行——”
　　“我会去存，您今天好好休息。”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抱起来，走向我的卧房。
　　“卡特，我还和东区的慈善组织有约，今天要去出义诊。”
　　“告诉我他们的联系方式，我会通知他们等——”
　　我轻轻地笑了，“不，卡特，那些孩子很可怜，我一天也不能让他们等——如果你放心不下，就陪我去，好吗？”

　　只有工作能让我的精神重新焕发起来。
　　在这个难得的晴天，卡特陪我去看那些过早被生活毁掉的孩子。
　　济贫院的院长和区理事体面地接待了我们和其他前来参与活动的大人物。
　　是的
　　这是个活动。
　　挂着漂亮的标语，热闹的社交场，还有前来采访的记者。
　　我带着卡特越过募捐台，去到需要救助的场所。
　　去到大英帝国的另一面。
　　粪水混合化工品的气味扑面而来。
　　工业越是发达，劳工阶层的苦难就越多。
　　这是一座科技与灾难畸形结合的完美地狱，用童工肮脏的身体与疾病的面孔，展示上层阶级的慈善心肠。
　　即使是出身低微的卡特，也被眼前悲惨的景象震惊了。
　　有几个医生在做一些基础的诊断，开一些可怕的药。
　　我只看那些被他们宣告无药可救的孩子，在检查的过程中不断地安慰他们，微笑，鼓励，尽力让他们忘记病痛，绽露哪怕只有一瞬间的笑容——并向他们健康状态同样不佳的年轻父母表示愿意尝试，开出一张又一张的就诊单，附带上我的名片——“请按上面的日期来找我”——“是的，免费，全部”——
　　卡特帮我做一些记录工作。
　　“先生，”他忽然拿起我一缕散落的头发，吻了吻，而后小心地帮我束好。
　　这个吻让我失去力气，只想依靠着他。
　　他感觉到我的虚弱，抱住我的肩。
　　我们待在腐烂与污染的气息之中。
　　天快黑了。
　　保育员来问我们是不是需要帮忙叫马车。

　　回去的车里，我一言不发。
　　晚霞就像一片血海，在缓慢而耐心地淹死太阳。
　　“先生，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您工作的样子。”
　　“……吓到你了吗？”
　　“不，我感谢您救那些孩子。”
　　“……这是我的工作。”
　　“我以后还可以陪您来吗？”他脸上有一种无畏而坚定的光芒，“我想和您一起为那些不幸的人做些什么。”
　　我的声音如濒死般虚弱，“……你能做什么？”
　　他带着天真的神情开始思考。
　　天边最后一丝光线消失。整个世界都陷入黑暗。
　　包括我的心。
　　我听见他愉快地说，“为那些需要您的人，照顾好您。”

　　我们回到宅中。
　　把满身的污秽洗掉。
　　南茜已经做好了晚餐。卡特说他要去照看一下花园。
　　我坚持等他一起用餐。
　　等他做祷告。
　　“好吃吗？”我问。
　　我忽然发现，其实我不知道卡特喜欢吃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让他很奇怪，因为他露出一个疑惑的微笑。
　　秒针无情地向前走。
　　餐后，我在廊上，看卡特忙碌的身影。
　　他发现我一直在看他，微笑。
　　我也微笑。
　　整座宅子终于静下来。
　　安娜来为我铺床。
　　“先生，莱茨先生是碰上什么好事了吗？”她笑，“您要知道他平时老是——那样一张脸，可他今天满脸都是又温柔又幸福的表情。即使是一个人照顾花草的时候。”
　　大家都睡了。
　　包括卡特。
　　他已在一个钟头前向我道过晚安。
　　听着秒针走动的声响，我感到自己的血液在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我下了床，拿着烛台，来到卡特的房间。
　　看着他。
　　他醒过来，“……先生？”
　　我对他微笑，“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你，道一声晚安。”
　　他的笑容那么温暖，“晚安，威廉，我明天去存那张遗嘱。”
　　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
　　“晚安，卡特，”我轻声说，“晚安。”

　　晚安

　　卡特

　　晚安

　　我吻了他。
　　那是一个黑暗的吻。

　　*
　　《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