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慕竹》不灭香

37、螳螂

　　砰！砰！砰！砰！砰！砰！

　　冬至夤夜里，盖过让人凉意砭骨的呼呼风声，是不寒而栗的砸门声，擂战鼓一样重一样急，惊得60岁的孔府老管家一咕噜爬起来，眼冒金星。

　　“来啦来啦，谁呀？深更半夜的，砸这么凶干什么！”老头子一肚子腹诽，批了厚重的棉衣去开门，却见孔笙已经将雪白的狐裘皮袄穿戴整齐，出门正和他撞见。

　　“王伯你去睡吧，找我的，不必告诉祖母。”

　　王管家一边答应着一边揉了揉眼睛，少爷头上戴了个新桃木簪子，正是今年清明谢凌送的那支，再看他臂弯里，正托着件青色狐裘袄，毛色光滑如缎，是雪入即融的上等皮毛，比自己那身都厚实暖和。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少爷，这是，这不是……”

　　孔笙朝他微微点头。

　　孔笙正欲开门，就听老管家一声“少爷，拿好先祖爷的牌！”老管家用厚重的鼻音喊得恳切又心酸。他将孔笙从小看到大，对少爷的心性最是知道，是劝他不动的。孔笙回头冲他轻轻一笑：“没事的王伯，祖母就拜托您了。”然后冲王管事深深一揖。
　　王管事的肩膀瞬间坍塌了下来。

　　他开门，卫都肿着一双桃子眼，正要说什么就被孔笙抬手止住，他坐到轿中神色如常，声音平静：“带我去见他，能多快就多快。”轿夫健步如飞，颠得孔笙五脏六腑要出来，而他却浑然不觉，自己的心早就飞到了锦衣卫高高的宫墙里阴森的诏狱。

　　卫都一瞬间明白过来，孔笙早就做好了去诏狱的打算。闲杂人等没有皇帝允准进诏狱意味着什么，他一个大理寺少卿比谁都清楚。之所以留下免死牌，因为在他心里，谢凌才是他真真正正的一家人，祖母和族人，都远过他，于情于理不该为救他而担风险。他要陪着谢凌，作为彼此唯一的至亲至爱，哪怕是赴死。

　　孔笙的车驾悄悄进了锦衣卫大门，与此同时，锦衣卫高墙处一个黑衣人“倏”地起飞，施展轻功消失在黑暗中。

　　卫都早已经遣散了今夜值守的人，魏忠贤派来的人也都让他好酒好肉灌得人事不省。孔笙下车，三步并作两步往诏狱奔去。

　　大门訇然中开，蹿出一股浓重的血腥，让远离沙场多年的他胃里一阵痉挛。和卫都一前一后进诏狱大门，孔笙看见了绷带洇出血红又被套上铁链的谢凌，手腕脚腕脖子已经被他挣动得铁链陷进皮肉，血淋淋一片。他的额发淹没在冷汗里，湿答答贴在额头，脸色苍白，嘴唇泛紫，眼睛紧闭，眼珠却在高频率乱动，嘴里发出痛苦的嚎叫，一会儿又变成呜咽。

　　孔笙听得撕心裂肺。
　　“快打开我进去！”

　　林寒江也一扫往日天塌下来也无妨的镇定，他抬头见到孔笙的第一眼，紧绷的神经突然松了一下，一屁股坐到地上：“老卫，快给孔将军开门，我，我腿软起不来。”
　　卫都急忙掏出钥匙去开，慌忙中却总是对不上锁口。孔笙一把拽过钥匙，开锁扑了进去。

　　谢凌高烧昏阙，却仿佛困在了恐怖的梦魇里。被魏忠贤烧焦的前胸又被自己昏迷中胡乱猛抓，皮肉外翻，新血叠旧疤，孔笙再也忍不住，一把攥住他胡乱砸捶的手捂进怀里，俯下身来贴上他耳朵：
　　“小和，是笙哥哥。”

　　那声音温和轻暖，像经冬的衰草突见春风，又重如万钧，一字一句钻进耳朵，直击心胸。谢凌昏迷中听了这话，挣动的手突然就范，任凭孔笙抱进怀里，然后就看他眼角淌了两条长长的眼泪。孔笙用另一只手给他拭去眼泪，又轻轻捏了捏他的脸。

　　谢凌乖得像一只得到主人无上奖赏的小狗，极力用脸紧紧贴上孔笙的手。卫都和林寒江明明眼里水汪汪，却互相看了一眼，笑得像两个孩子。

　　孔笙黑白分明的眼球骤然泛红。他极力抑制着难受，又凑上谢凌耳朵：“哥哥在这陪你，等你好了咱们回家。”

　　突然间，谢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用尽全身力气猛推孔笙，把他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嘴里含糊不清继续嚎叫，不，这次是嘶吼起来！

　　他吼得那样急切，那样声嘶力竭，却一个字都听不清。病中谢凌力大如牛，卫都和林寒江两人合力才堪堪把他压住，却看谢凌如临大敌一般，脸剧烈抖动，如同经历烈火焚烧。

　　“这，这是咋回事儿？老林，你给主子吃安神药了没？！”
　　“吃了！我不吃不喝也忘不了主子的药啊，用了往常两倍量，今日，是、是怎么了？一听孔将军说话，怎么这么大反应。再这么挣动下去，怕是，怕是……”

　　谢凌的创口全都撕裂，雪白的绷带里外殷红，嘴里一口口吐着血沫，开始剧烈地倒气。他的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也越来越凉，孔笙哆嗦着深吸一口气，感受到他的生命在自己手里一点一点流逝。

　　“小和，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扔下那么小的你去漠北，是我混账，你回来又不肯说实话，不就是在怪我，要我补偿吗？求你，别再撇下我一个，求你……”孔笙紧紧攥住谢凌冰凉的手，放在自己唇上哆嗦着捂起来。

　　“求你给我这个机会……”
　　那年离别，孔笙也才只有17岁。
　　星移斗转，再次相认已经过了漫长的11年。

　　“孔将军，主子……怕是不成了”，卫都抽噎得话不成句：“他心里，他一直，”卫都用袖子狠劲擦一把鼻涕眼泪继续：“他没怨过你。你是他的命，为了救你，救我们，他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千万别怪他。”
　　林寒江一边给谢凌止血，一边丧气地用拳头捶地。

　　孔笙疯了一样推开两人，他重新俯下身凑上谢凌耳朵，一改之前的温言细语，嘶吼起来：“孔和，你答应的事，反悔一个我看看！不是要护我一辈子吗？！你睁眼看着我！赶我走？老子哪也不去，等着给你当一辈子鳏夫。”

　　谢凌突然安静下来，两只手紧紧攀住孔笙。

　　孔笙跪在地上，用手紧紧将他攥住，手背上条条青筋爆出：“你要死了，我就是天煞孤星，给我记好了，给我记好了……”

　　谢凌不再发狂。万丈尸山血海的深渊，他终于爬到了头，虽然还醒不过来，却拉着孔笙的手覆上自己脸颊，任凭眼泪浸湿了他的手背和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