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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调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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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阒静阴森的诏狱里,就算白日也不见丝毫光亮。明灭交替的烛火映照下,近百年来无数惨死于此的孤魂,或忠或奸,都化作暗碧色,和着新添的铁锈腥气,令嗜血的魏忠贤疯狂已极。
“干爹,串子还没吐口呐,行刑的锦衣卫已经晕过去仨了,再这么下去,串子就嗝屁了。皇上那儿……”太监刘瑾看了晕过去的谢凌一眼,想起他往日的跋扈,那凌乱的长发和着血和泥,糊满了他的侧脸和脖颈,居然不由得一阵心慌。
魏忠贤不以为意,鹤发童颜的脸在烛光的摇颤下显得虚浮变形,他尝到了嗜血的快感,浑然不觉在这里翘着兰花指品茶有丝毫不适。
“骨头断了几根?”
“肋骨断了七八成,胸骨也断了,整个儿凹陷下去了。”
“这就死了,那不是便宜了他?洒家这些年苦心经营,要不是他处处做对,哪有那些个跟咱们唱反调儿的?一茬接着一茬儿,杀都杀不干净,当年那个让洒家掏干净肠子的小太监,竟让他不声不响给整活了!还有那个陷害洒家的阿丑,毒死算便宜他,他爹娘妹子指定是给谢凌藏起来了!”
“不让他轮番试试洒家的本事,他还真不知道偌大一个京城,到底谁说了算了。他不是死到招罪上,就得死到他师父创的这些家伙事儿上。给洒家接着烙——”
谢凌再次被冰水泼醒。他两只眼肿得睁不开,前胸后背早已经血肉模糊,血流满地。可魏忠贤根本不让他淌血而死,现在行刑的正拿着烧红的烙铁给他“止血”。
血止了个七七八八,谢凌晕死过去几回又给浇醒,却仍旧一副桀骜鄙夷,好像在人畜对峙。
“谢凌,这滋味儿你倒受得住,真是小瞧你了。今儿个你招不招的,洒家都能把罪给你坐实喽。”
谢凌轻蔑一哼,吐了口血水,哑着嗓音竭力道:“狗贼,我赌你的胆儿就像你裆里的玩意儿,没种……”
喘息片刻,他又道:“8年来你杀了,十三万,无辜的人。十三万!你,畜生,猪狗不如,还妄想,坐龙椅,穿……龙袍!”
魏忠贤终于坐不住,手一滑,杯子“啪”掉到地上,碎了,他的脸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死到临头,还给洒家扣屎盆子,谢凌,你,你、你自找的!”
“干爹,您快擦擦。”
魏忠贤哆嗦着挽起袖子,朝刘瑾伸出一只手,刘瑾急忙把一块帕子恭敬奉上。
“蠢东西!茶!”
刘瑾这才慌不迭又倒了杯茶奉上,魏忠贤果断接过来奋力摔了个愤愤碎。这才稍稍顺了气儿,重整仪容挺了挺腰板坐下。
“刷洗的家伙哪儿呢?”
所谓刷洗,就是将犯人脱光衣服按在铁床上,用滚烫的开水浇在犯人的身上,然后趁热用钉满铁钉的铁刷子在烫过的部位用力刷洗,刷到露出白骨,最后直到犯人死去。
一个监刑的壮汉已经看不下去,他跪到地上耿直言道:“厂公,小的诏狱里干了十几年,这么硬的骨头还是独一块,他铁定不会吐口。小的活儿好,逼人画押回回成,您可以把他交给我。杀猪宰羊还讲究给个痛快,求您也,给他个痛快!”
“哟,还来个逞能的。叫什么名字?”
“小的马铁。”
“给洒家过来。”
马铁站起来,大步走到魏忠贤跟前,还没站定,就听“咔嚓”一声,颈骨断裂,头耷拉到一侧,倒了下去。
“看在你衷心主子的份儿上,赏你个痛快。”
“干爹,这小子是咱们当年埋,埋下的眼线……”
“吃里扒外的东西,找——死——”
魏忠贤拍打了几下手,拿起布满钉子的铁刷子往谢凌身边走去。
诏狱大门突然泄进一道光亮:卫都滚地雷一般冲了进来:“魏公公不好了,隔壁那探子,贺拔大石翘辫子了!”
他气喘吁吁,并没看血肉模糊的前上司一眼。
本来魏忠贤要在这里得到谢凌是间谍的口供,还要整死他,结果贺拔大石一死,给魏忠贤100个脑袋也再不敢杀谢凌,否则哪怕没人告状,皇帝也要怀疑是他为了坐实谢凌的罪而灭了贺拔大石的口。
“谁干的?”魏忠贤抬起老枭一样的眼,一眨不眨扫视卫都。
“那咱不知道。保不齐就谢串子自导自演,想陷害咱们呐。他在京城经营这些年,后面势力还不知道多大呢!”
“叫大夫给他治,千万别让谢凌死咯!”
“老林!快点儿的!”
谢凌只剩最后一口气,听到这里,嘴角居然一扯,和着血的齿间挤出两个字:“做、梦。”
却见一个人从卫都背后出来,施针将谢凌扎晕过去,是林寒江。
魏忠贤着急去宫里摘干净责任,一刻也不敢耽搁。
于是狱门紧闭,守卫全撤下,只剩下跪地恸哭的卫都,同极力忍着伤心给谢凌接骨的林寒江。
“主子,谢凌!你一脚把我们踹了就是怕连累我们是不?没良心!你把我和老步他们当什么人了?你,你他妈的,呜呜呜……”
“我可告诉你,你要死了,我就带兄弟们真造反,呜呜呜,爹娘死得早,老子可就你这么个大哥,你要是,要是,呜呜呜……”他边嚎哭边控诉谢凌。
林寒江眼里尽是通红的血丝,忍着掉眼泪,接好了胸骨,又满手是血的给谢凌一根根接肋骨。
“死了,再哭坟。”谢凌早已经疼得失去了意识,却还是在卫都惊天动地的控诉里牙关紧咬挤出几个字。
卫都哭着哭着突然笑了,他膝行到气息微弱的谢凌身前,用袖子狠劲儿擦了擦鼻涕眼泪:“没死,死不了,你谢阎王福大命大,你,你还得看着我的儿子,不,我孙子娶媳妇儿呢!还有孔……”
听卫都这话,林寒江再也绷不住,他原本镇定的表情已经被冷汗覆盖,然后极为嫌恶的瞪了卫都一眼:“不是鬼嚎就是裹乱,你就说,你孙媳妇跟主子有毛线关系?!出去,主子这伤要静养。”
“我偏不。不说了还不成?”
卫都不敢再说,起身拧了一块热毛巾给谢凌擦脸,林寒江接好了肋骨,取出烧刀子给谢凌冲洗皮开肉绽的伤口。
谢凌疼得眼皮抽搐了一下,过了这阵突然问:“杀贺拔大石,主意谁的?”
“自然是,我,我的啊。我都独掌诏狱了,你还真嫌我分你权啊?”
“放屁,真有这脑子,我早给你弄死了。不说滚出去。”
“那我说,说了。千万别激动啊,是,是岑毓。”
“滚。”他话里透出一股钢锥般的力度。
“老林,我……我可是答应了孔将军……啊!”卫都朝自己脑门儿上狠拍一巴掌。
谢凌无奈地闭上眼睛,孔笙到底是卷了进来,为了让自己多活几日,他已经豁出去。最放心不下的,恐怕这只是个开头,说不定他明日死谏后日劫狱呢!不知是疼得没力气还是学老僧入定,他一言不发,昏死过去。
累极痛狠的人,睡觉是最好的休养,林寒江及时处理完伤口,就示意卫都并无大碍,但要静养。
两人累个半死,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为了确保谢凌安全,他们守在诏狱牢房几米开外,命狱卒烫了壶上好的金陵春,端来下酒菜。卫都摘下大氅,大马金刀往凳子上一坐,右脚曲起踩上凳子,林寒江在他对面坐下,左手端起酒壶给两人斟满,二人听着狱外呼呼风声喝了起来。
“冬天真他妈冷。主子偏这个时候……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要我老卫能替他蹲大狱,定二话不说。咱们得一道想辙尽快救他出去。”卫都压低声音沙哑道。
“我也在担心这个,云娘和袁天章的忌日马上到了。年年这时候过鬼门关,前几年咱俩回回去半条命。去年那回,多亏孔将军照顾才死里逃生。眼下要真犯病,就算我爷爷活过来,也回天乏术。”
林寒江将杯中酒一口闷下,眉头紧皱地往狱里看了一眼,眼下的局面比酒还要苦和辣。
“这些年他主心骨当惯了,咱这些孤儿才没散,还个个混得人模狗样,他这操心的命啊,也该让咱给扛一扛了。”
“你想怎么办?”
“大不了一死!”卫都打了个酒嗝,眼神却分明清亮。
林寒江无声地笑笑,又一杯酒下肚:“他承受了那么多,就是为了兄弟们不死。说这话,那是剜他的心。”
“对了,这些年你为啥,不来锦衣卫当差?以你的医术,皇宫御医所都该有你的大名。干嘛跟个云游和尚似的?主子也不管管你。”
“我?呵呵。又不是你,有娶七八房小妾的大志向,我……”
这时,突然“咕咚”一声,谢凌睡梦中胡拍乱打,撞翻了旁边的脸盆。
担心的事不早不晚发生了——重伤里的谢凌犯了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