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慕竹》不灭香

35、回家

　　“什么？他怎么了？”
　　孔笙“腾”地起身，光脚站在冰凉的地面上，扯过外衣胡乱穿起来。

　　“时间紧，赶紧跟我说怎么回事。”
　　小夭一手托着个糖袋子，在床上就掏出一块软糯花生酥吃得掉渣子。等吃完才不紧不慢跳下床，两手拍打几下悠悠道：

　　“被魏忠贤抓了呀。说他是漠北奸细。”

　　“有什么证据？这老东西，恨我没早弄死他！”孔笙一急，撕断了半截衣带。

　　“魏忠贤说，他查到谢凌养母叫云娘，漠北人。他还查到宫里刘嫲嫲，哎呀，就是谢凌前几天在朝堂胡吣，说的那个岑贵妃宫人，也是漠北探子，跟他接头的。”

　　“胡说！他恨漠北蛮子入骨，为了给我解毒，他冒着犯病的危险杀了多少蛮子。再说，高官厚禄他什么没有，卖国？他图什么？”

　　“你不会不知道谢凌是半个漠北人吧？”

　　“怎么会？他打小土生土长的在京城，吃了那么多苦，还当了锦衣卫指挥，皇上的耳目，筛的多严你张家不知道？你说他是个混血，证据呢？他亲爹是谁亲娘又在哪，我找他们理论去！”

　　张小夭撸起袖子，一甩裙摆跳到太师椅上，吧唧吧唧吃起糖，干脆哑巴了。

　　“张小夭，你倒是说啊。”张小夭来劲了，就是不理他，身子偏向另一边。

　　“小夭，要打要罚随你，给你当牛做马也行，可谢凌要是死了我也不独活！到时候你就一辈子锁在孔家出不去了！算我求你，跟我说吧。”

　　“放心，他还没死，不过也快了。你们俩成婚多日，他的底细你竟然不知道？”张小夭打量他一番，不紧不慢指了指自己右眼。

　　右眼！
　　孔笙心里电光石火间闪现出无数次黑夜里，他欣赏、抚摸，甚至亲吻哪只眼睛的情景。

　　无数个夜晚，那只眼睛的美丽一览无余。可那蓝幽幽的色泽，却隐没在黑暗的羽翼下，不曾被人察觉。孔笙是君子，他不会强人所难，他更是谢凌认定的良人，不舍得做任何谢凌不愿意的事。他不是没有怀疑，可他只顾小心翼翼保护着谢凌敏感的自尊心，并没多问。

　　“他的右眼，他的……”孔笙恍然大悟地摔坐到椅子上。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所有的过去和现在，甚至在很久远的记忆里，那双异瞳就已经深深扎根在他心里。

　　他心疼。

　　那双异瞳，总是透着凌厉和寒芒，落在孔笙身上，却全变作隐隐的胆怯和迷恋。到后来，那双眼里便全是躲闪和决绝。

　　想来这双异瞳，让谢凌吃了二十几年的苦。也是这双眼睛，抹杀了他将来光明的前途。

　　更因为这双眼，让他和生死与共的兄弟一拍两散，和至亲至爱的人一刀两断，世间最珍贵的爱恋明明就在眼前，却突然变得如天上那一汪月，越是靠近越是求不得得不到。

　　他无声地将头埋在双手里，双肩骤然塌下去，抽噎到直不起身。

　　张小夭自顾自吃着，并不打扰他。

　　等平复下心情，孔笙才又抬起红肿的眼问道：“他现在在哪？”

　　“关押和提审这么高级的奸细，自然在诏狱啊大爷。”

　　“他，他会犯病的。要是，要是没人治，他挨不过几日……”孔笙灵魂出窍似的喃喃自语，又冲出房间，急命家将套车，要赶去岑毓家商议。

　　“站住！”孔老夫人被两个丫鬟搀进来，其中一个拿着一个木匣子。

　　“知道你现在活着，孔家还没倒，是因为什么吗？”
　　“……”孔笙紧紧抿起嘴唇，默不作声。

　　“笙儿，你心里一直明镜似的，这会子可不能糊涂。咱家跟谢凌解除了婚约结了怨，又有你媳妇家保护，朝廷才没动咱们呐！”

　　只听“咚”地一声，孔笙重重跪到了冰凉的石头地面上：

　　“祖母，从小您一直教导孙儿要知恩图报。于情他救我救了咱家这么多回，身为锦衣卫总指挥身负监视整个京城之职，却独独没听记过咱家，孙儿打漠北回来就无法无天，说了多少狂悖之言您不是不知道，要不是他，我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杀；于理，姑且算是我负他在先，甚至我都怀疑，他离开孔家，叫我跟张家结亲，就是他设计好的，来保护孔家。”

　　孔笙说完，别有深意看了张小夭一眼。
　　“我可什么都没跟他说。”

　　“要是咱们见死不救的话，孙儿以为，是不仁不义。”
　　“混账！你知道什么？！”一阵急促的咳嗽淹没了谢老夫人的震怒。

　　“春莲，快给老夫人倒水！”
　　孔老夫人挥手止住，过了半晌，她缓和过来，语气也软了许多：

　　“笙儿，祖母快80了，黄土埋到了脖子。生在薛家，12岁上没了娘，刚生了你父亲半月，你曾外祖就战死了。我在孔家一守就是60多年，后来你的祖父、姑母、父亲，还有我那外孙元祈，孙子阿衍，都死了，一个接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眼窝里全是泪。

　　“祖母这心口啊，挨刀子挨惯了，疼麻了，根本不算什么。可孔家有百十口子人呐，有你，还有阿念，祖母必须站着，撑住了。现今祖母很快就要，就要去地下见他们，这个家靠谁掌着？你叔父、堂兄弟姊妹不成器，都得靠你保全呐孩子。你这一去，算是把百十口子的命都押上了。”

　　“这个匣子里装的，是孔氏几百年的族谱，祖宗基业，世代簪缨呐！临了了，我不能让咱娘俩变成孔家的罪人，九泉之下你祖父问起来，我不能告诉他孔家是在咱娘俩手里毁了啊！”

　　孔笙深深叩下头去，久久没有抬起来。

　　“祖母，没有您，孙儿也活不下来。”孔笙哽咽道：“可这世上，有比活着更打紧的事，就是您说的‘责任’二字。身为长孙，对孔氏一族的责任，身为将帅，对家国天下的护卫，还有身为……对家人的保全。”

　　孔老夫人一激动，气得从塌上重重站了起来，丫鬟都没来得及扶。
　　“你们早不是一家人了，他怎么羞辱的你全忘了？他还差点杀了你！”

　　“他肯为了我命都豁出去，我又怎么能计较这些小事？拿命换他，也是值的。”孔笙苦笑着，脸上除了辛酸，却有一种别样的幸福。

　　“所以孙儿恳请祖母，将我从族谱上除名，再逐出孔家，这样就，就能保全孔氏一族。孙儿不孝，对不住您，对不住……”孔笙捣蒜一般在地上磕起头。

　　老夫人再也忍不下去，她颤巍巍把孔笙扶起来，哆嗦着抚摸过他磕红的额头：“好，好，这样祖母就放心了。你们这俩傻孩子啊，到底是一条心呐！”

　　孔老夫人擦了擦浑浊的老泪。
　　孔笙心里的疑窦一点一滴汇聚成磅礴的江海，轰然冲破了重重迷雾！

　　“祖母，您，您刚说什么？”

　　“当初您为何只单独见了谢凌一回就同意他冲喜？为何跟他设计逼我俩分开又跟张家联姻？这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信任。现在，您又这么跟我说，他也是您的孩子？你们是认识了多久，为什么我不知道？祖母您跟我说实话，谢凌，他……”

　　孔笙紧紧闭上眼，极深又颤抖地呼吸着，然后缓缓睁开眼，突然迸发出排山倒海的热泪。

　　“他，他的异瞳，他也是您的孩子……他是，他，是……小和？他，不，我的小和，为了保全我……他在我身边叫了200多个日夜的哥哥，我居然一声都没应。”孔笙疼得三魂气魄都被刀割着，一遍又一遍念叨着小和的名字。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憎。佛说，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轮回了十几个寒暑，那个被他领回家的小异瞳，长成要护他一辈子的少年，又历尽万般苦，爬到了他身边，奉上自己的一颗心。

　　说到做到。

　　可命运并不会因为两人过去的苦难而泯灭现在和未来的黑暗，哪怕一丝一毫。

　　所以孔和，也就是谢凌，为了让他的笙哥哥不带歉疚的活下去，求孔老夫人导演了一切，栽赃嫁祸心爱之人，只为将他推向人间，哪怕代价是让自己堕入无尽黑暗，再无一点希望。

　　孔笙睁开眼，艰难地扶地起身，见孔老夫人正对着他重重点头。
　　“祖母，笙儿去了。”

　　“等等。把这个拿上。”孔老夫人亲自接过木头匣子，交到孔笙手里：“这是你曾外祖的免死金牌，能保你们其中一个性命。”

　　孔笙破涕为笑，揶揄他祖母道：“唉您看这免死金牌，莫不是咱家族谱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