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慕竹》不灭香

12、陈仓

　　孔笙通身一颤。
　　这一吻在孔笙身上，蓄积出山洪暴发般的能量。他的手顿住了，浑身上下过电一样烫了个遍，心里翻江倒海。

　　谢凌一定不是故意的。
　　他疼糊涂了。

　　我怎么这么污浊，有这种想法？！
　　孔笙耳根很红。所幸谢凌并没有看他。

　　他若无其事上完药，等药稍稍起干，给谢凌盖好毯子。
　　“好了。”
　　整个过程，孔笙不再看谢凌一眼。接着，他转着轮椅把衣服从衣架上取来放在床边，转身背着他：“药吸收差不多了，穿衣吃饭？你不要找我喝酒么？”

　　钟鼓迟迟，星河耿耿，两人推杯换盏，不一会就聊热络了。
　　孔笙脸上红扑扑的，眼神有些迷离，却漾满了笑意，他不由自主大方盯着谢凌的眸子看，还痴迷着看他英朗的侧颜，要是谢凌看回去，他也不别开眼。

　　酒醉就这点好，壮胆。

　　谢凌海量，是出了名的“千杯不倒”，他边喝边认真听，聊到投机处，偶尔挑一下嘴角，精神极好。
　　“我也知道，皇上铁了心要杀袁将军。你是皇上亲信，能怎么办？立场不同，没替你考虑。为什么不跟我说，你这几个月一直忙着营救袁将军的家人？”

　　“做就做了，说什么。”谢凌满脸的云淡风轻。
　　谢凌不是个喜欢解释和剖白的人，他总觉得急着解释，太功利了，两个人之间要是彼此理解和信任，没必要那么客套。

　　可两个人这些年如山似海的隔阂并不是谢凌一厢情愿就能化解的，因为信息不对称，被孔笙误会、误伤实在难免。

　　“万霄，对不起。我战场上磨砺了几年，只涨了暴躁脾气，这样不近人情的伤你，该罚！”
　　孔笙说完，仰头连灌了三杯酒。

　　“别喝那么快，伤胃。”谢凌给他盛了一碗蔬菜粥。
　　“大丈夫当以家国为重，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孔慕竹，就看不了魏忠贤，看不了定安侯那帮人的，嘴脸！只要我活一天，就不让他，们，好过！”

　　孔笙抬起白瓷酒杯，仰头一口闷。他身边碗空了，谢凌给他夹了一些青笋。

　　春寒料峭，寻常人家根本吃不到什么蔬菜，自打谢凌隆冬住过来，青菜就没断过，孔笙嘴都被养刁了。

　　谢凌心道，你哪是光不让他们好过，还捎带着我呢。

　　“那我呢？”
　　“你？与他们不一样。你，你有良心。所以我，欠你的，欠。一定还。”
　　“怎么还？”
　　“你想，怎么，怎么还，就怎么还，除了一样。”

　　谢凌心底骤然飘过一丝紧张。
　　“万霄，我是个残废，个没有……尊严的男人，就咱俩成婚这事儿上，我什么也给不了你。我还是个天、煞、孤、星，只会拖累人。”

　　这些话又搅起了陈年旧事，孔笙喝完一杯又倒满喝干。
　　谢凌心像被捅了一刀。他想到去年，孔笙摔在地上要切掉双腿，不顾死活往诏狱爬，又想起6年前冰天雪地里恨极咬的那一口。

　　“所以，咱俩……”

　　谢凌偏不让他下结论，打断他道：
　　“你不是什么天煞孤星，你就像院子里的竹，让那些读了半辈子书干了一辈子缺德事的，一见你就自惭形秽，忌恨透了才造你谣。是他们容不下你。”

　　孔笙苦笑着摇头又要灌酒，被谢凌一把夺下杯子：“先吃口菜。”
　　孔笙夹起菜，又放下：“你不是不知道我身世，这家破落成这个样子，都是我害的。”

　　“你母亲和弟弟身体本不好，父亲也是积劳成疾。大皇子，”
　　谢凌顿了顿，一扫此前的守口如瓶：“公然提出废东西厂和锦衣卫，这犯了皇上忌讳，更让魏忠贤和袁天章忌惮，还有别有用心之人的栽赃。”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元祈……”

　　孔笙强忍着眼泪，见谢凌还不给他杯子，便伸手捞了谢凌的杯子，仰头喝干。

　　只听孔笙又说：“还有小和。我家小和，他那么懂事，书读得那么好，等我收到家里消息时，他已经没了，是我捡回了他，是我害了他……”

　　孔笙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了，他不再喝酒，而是伏在桌子上，将脸埋了起来。虽然听不到声音，却看他的背随着剧烈的喘息上下起伏。
　　他崩溃了。

　　谢凌把手放在他起伏的背上轻轻顺着，等他平静了些，头还是埋着，兴许不想让他看自己的鬼样子，怪丢人。

　　“你又没见小和死，怎么知道你害了他？说不定他又被哪个大户人家收养了，早把你忘干净了。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年头太多了。”
　　孔笙悠悠抬起头，他的眼睛通红。

　　“你不知道他。这孩子倔驴一样，他认准的事儿，谁说也不听。我去漠北前夕，阿衍和父亲都重病。小和天资聪颖，12岁上写的文章就轰动过京城，我怎么都不能耽误了他。看家里情形不妙，索性给他找了个书院。一天我来同他说这个事，他在这，就是这里，”

　　孔笙满是眼泪指着这间屋子说：“突然抱着我的腰，说自己哪也不去，要跟我去漠北。我走那天他去送，我故意不回头看他，策马骑了一个钟头，校官报告说，那小子还跟着。”

　　说起陈年旧事，孔笙这些年的愧歉和罪恶感瞬间开闸，他举起坛子要罐，被谢凌狠狠夺下来。
　　“我心疼他，想干脆掉转马头接他来算了。可越是心疼，越不能这样害他，他是个还不到13岁的孩子！我拼命夹起马腹，死力抽了马一鞭子。”

　　“这家伙太不懂事。养了他快6年还给他安排读书，你仁至义尽了。他自己非要找死，你人在漠北，怎么兼顾？”
　　“不准这么说他！”孔笙声音骤然抬高。

　　“他是我弟弟，从小受了那么多苦，还没长大成人就，就……我他妈太不是人。”
　　“什么也，留不住。”

　　孔笙这下哽咽了。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孔笙心情平静下来。

　　“万霄，万霄啊，你人不错，我真怕哪一天把你也害了。咱俩成亲不是真事儿，我把查到的蹊跷跟你一交代，咱俩也就两清了。”

　　“我不怕被连累。夫妻之间，你暗中查到的告诉我，也不算交易。”谢凌并不买账，他干脆利落仰头喝干一杯。

　　“那你来是为何？倒贴冲喜怎么看都不是为财。像魏都说的，仰慕我？还是可怜我？”
　　谢凌独眼满是深情，他定定注视着孔笙的眼睛，浓得怎么都化不开，散不掉。孔笙这下架不住了，他慌忙别了眼。

　　他看见谢凌眼里的自己，还有那只深邃滚烫的眸子。
　　“操。”
　　看得孔笙心里发毛。

　　“可怜你？仰慕你？没想过。我为了什么，你真的不明白？”谢凌还在不依不饶注视着他，逼着他看见、听见自己接下来的话。

　　孔笙偏要自欺欺人。
　　酒不光能壮胆，更能掩饰。
　　他不再说话，两只眼睛打起架，不多时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谢凌轻轻叹了口气，好像遗憾，又好像庆幸。他起身将孔笙抱在怀里，又凑在他耳朵上轻声道：“不是知道我倔么？捡了我可没那么容易扔。”

　　他把孔笙趴放到卧房，除了他所有的衣服，又依依不舍给他盖好被子。

　　“这时候取针，会不会有危险？”

　　“当年主子下手忒狠了也，不过没过度伤到神经，没什么危险。”林寒江第8次挽起袖子要上手。

　　“慢！”
　　林寒江脸上风平浪静：“夤时了主子，我不急，您吩咐。”
　　“麻药上够了吗？”
　　“刚你看着上的啊。”
　　“哦。”

　　林寒江作势要撸袖子。
　　“慢！”
　　“？”
　　“麻药上多了会死吧？”
　　“有这个可能。”
　　“那算了。”

　　“可能性很小。主子，你是愿意看孔将军天天受苦受辱还是不足万一的冒点极小的风险呢？”
　　“真没事？”
　　“几乎没事。”
　　“那除了麻药呢，还有什么别的风险？”

　　林寒江用真诚的大眼睛望着他主子：很明显，是你的干扰。
　　谢凌会意，然后不耐烦：“大男人的磨蹭什么。”
　　“要不你背过去，等我取出来你再看？”

　　“不行！我怎么钉进去的你又不知道，他最怕疼你更不知道，我得看着取，别瞎折腾他。”

　　“我艹……操作水准天下没几个赶得上，他妈……麻药喝了不疼。”

　　成功取针以后，林寒江又上了锦衣卫最好的金创药，然后把孔笙固定到床上，等麻药劲一过孔笙会疼，就算有安神香他也不会安稳。

　　果然，天快亮的时候孔笙开始拧眉呻/吟，四肢挣动起来，他被老实固定着动弹不了，却看他疼得头发都湿透了，从额头到脖子都渗出细密的汗珠，本来不怎么有血色的唇疼得更白了。

　　谢凌是守了一夜，可他不是大夫，也从没怎么照顾过人，不知道怎么办，就把隔壁林寒江又揪来。
　　“主子，正常情况，我昨夜不说了么？咱固定好好的，你踏实睡就行，眼不见心不烦啊。”

　　“我……睡不着。”

　　“那你也不能净折腾我呀。我才睡了一个，不，才两个时辰不到。”林寒江头顶着个鸟窝，起床气天大，伸着三根手指。

　　“你去吧。”
　　无果挣动了小半时辰，孔笙终于累得消停下来，居然梦魇了，开始胡天海地说起梦话。

　　“别怕，你眼睛真好看……”
　　“哥哥给你的信呢，你收到了吗？”
　　“阿衍再也不疼了……”

　　“不要！不要杀他！求求你们，放过小和！我只有他一个了……”孔笙吼得声嘶力竭，连林寒江都被吓醒了。

　　等林寒江惶急地跑来，正见谢凌一手轻拍着孔笙的心口，另一只手捋着他额前湿嗒嗒的发，还趴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林寒江蹑手蹑脚又回去睡。
　　听了谢凌耳语，孔笙梦游一样睁开眼看着他，然后抬起手去够谢凌眼罩：“别戴那个了，会害病。你眼睛明明那么好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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