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巴比伦》重十八

5、殊途同行

　　东城门外还未有太多往来的人流，很快便看到昨天散落的人马，已经集中在路边整装待发。路旁不远处，还有篝火熄灭的残余，想必他们夜里就已经出城，而留在城中的，只有伽利四人。

　　安米远远便注意到物资马车旁，站着昨天和她一同拍卖的三个少女，她们穿着依旧单薄，看到她来，似乎还有些劫后余生的同病相怜。

　　还没等到安米正式和她们打过招呼，沙鲁尔大步地从她身边经过，来到几个女奴面前，对着她们简短地说了几句。那个娇小的女孩霎时应声跪下，像是在乞求沙鲁尔。

　　“你骗得了那些傻子，骗不了我们。”沙鲁尔仍旧保持温和的礼貌，却没有低头看她。

　　“大人！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小叶子慌忙解释道，“那个时候，我只是想带大家一起逃……”

　　“你的‘大家’不包括那个哑巴吧？”沙鲁尔语气更冷了。

　　这个乱世，人人为得自保，都会活得聪明些，但故意设计牺牲无辜者，无论任何人，殿下是不会与之同行的。

　　沙鲁尔知道，伽利虽悲悯弱者却不与之并肩，虽欣赏智慧却不与狡诈为伍。

　　这个小女孩，不是能和他们一道的人。

　　“大人，在这里光靠我们自己，是没有活路的，请给我们个机会，随身伺候吧！”她再次俯首跪拜，继续恳求，“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你的确什么都可以做，”阿加格走上前来，他不介意拆穿她，“如今的女祭司早已不是什么好差事，不是被送神庙献祭，就是被送往王庭成为贵族的玩物，你明明知道还不顾别人死活，把她当成女祭司，即便她不是，过了昨晚也得是了，”

　　阿加格冷笑道，“以你的手段，让你们三人在途中找机会离开，不是难事，现在让你们走，不正是遂了你的愿吗？”

　　“她是看中你们并非那种会拿女祭司献媚的好人，”莫娜一贯看不上小叶子的柔弱做派，这次更甚，“我们这种身份，遇到个‘好人’可不容易。”

　　“莫娜，你怎么这么说小叶子，你明知她也是没办法，”芙拉尔声音越说越弱，“毕竟是她救了咱们俩……”

　　“我离开，”莫娜不想争辩，“我到哪里，都不会没有活路。”

　　她迎上太阳升起的东方，撇了一眼沙鲁尔，喃喃道，“不过，我确实会与你们同路一程，你们人比马多，还载有物资，想必脚力不比我一人快得了多少，往东往北的路都是这一条，之后几日，若是见我出现在你们附近，请知晓我并非需要你们照应，只是巧合而已。”

　　安米见那短发女子向沙鲁尔微微颔首，又远远望了她一眼，便潇洒地转身离去。

　　沙鲁尔看着莫娜的背影，心生出些许敬佩，回头径直走到芙拉尔面前，低声问道，“你叫芙拉尔是吧？”

　　“是的。”芙拉尔有些怕他，这个人长得太凶了。

　　“你是个好姑娘，可别有一天真被人卖了。”

　　“小叶子不是……”芙拉尔知道他话语中的意思，伸直腰板，努力想要为小叶子辩护，“她是我朋友，她这么做，都是因为我被那个老头子买走了，你们怎么可以这么说她，她那么小一个女孩子……”

　　“芙拉尔，”沙鲁尔没有接她的话，继续说道，“如果有一天实在活不下去，去尼尼微城，靠近南城门有一家卖大麦啤酒的酒馆，你不用现在记得名字，到那里一问便知。”

　　“我干嘛要知道这个？”芙拉尔一头雾水。

　　“去那家啤酒馆，找老板问一个叫‘阿加格’的人，喏，就是那个冷脸的小弟弟，”沙鲁尔努努嘴，芙拉尔看向阿加格，她确实不认识他。

　　“我找他干什么？你这人奇怪得很。”芙拉尔不想听下去。

　　“芙拉尔，”沙鲁尔叫住她，“是你救了她们。”

　　“什么意思？”芙拉尔不明所以。

　　“阿加格当时出手，是因为你长得很像他的姐姐，他姐姐也是被奴隶贩子拐走的，至今没有下落。”

　　“我没有弟弟，他认错人了。”芙拉尔语气软了下来。

　　“他知道你不是，只是长得像而已，况且，他救过的人也不止你一个。”芙拉尔软和下来的音调，让沙鲁尔更加认定她只是个单纯的好姑娘，“我只是给你提供一个的选择，也许永远都用不上，你不必有负担，我想，阿加格也不会介意。”

　　“我不需要，但还是谢谢你们，”芙拉尔礼貌地回绝，她望向那个冷冽的少年，少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希望阿加格的姐姐，也能与我一样幸运。”

　　芙拉尔回到马车边，拉上小叶子，准备去追赶莫娜的脚步，虽然嘴上合不来，但是那个毒舌女人很多时候真靠得住。

　　小叶子缓缓起身，眼中含泪，紧咬嘴唇，“为什么……明明是我救了你们……”

　　“小叶子，别怕，我和你在一起的。”芙拉尔想要抱住安慰她。

　　小叶子一把甩开芙拉尔，“别碰我！”她双目含着怨恨，扫过周围的众人，“是我让那位大人注意到我们的，是我让她被大人领走的，是我让你们有机会一起走的……明明是我！为什么？为什么她能最后跟着大人去尼尼微，我却无处容身……她就是个哑巴……有什么是一个哑巴能做我不能做的？”

　　“小叶子……你……”芙拉尔不知所措，她从未见过如此刻薄的小叶子，这小女孩平时都是温柔可人的。

　　“你就当因为她比你漂亮吧。”沙鲁尔笑得敷衍，言语间半真半假。

　　“你说什么？”小叶子难以置信，再漂亮也只是个哑巴呀。

　　“你不也是因为她异族的容貌，才编出这女祭司的谎话来的吗？”沙鲁尔保持微笑，低头深深注视她的双眼，手指抚摸着剑上的蓝宝石，“你这么想，说不定就想通了吧。”

　　蛮族凶相挤出来的假笑，让小叶子不寒而栗，再多说不出一句话，被芙拉尔拉着走远。

　　*

　　安米知道，那三个女孩定是和伽利他们闹得不愉快。

　　她们应该会就此别过了，安米连她们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那个娇小女子最后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这原因她也能猜得个大概。

　　她并不清楚，当时那个小女孩究竟是跪着对她讲了什么，才让她们脱身的，但结果终究是安米自己得利了，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

　　四人之中，伽利只愿意带她去尼尼微，应该是她对他还有别的用处吧，和别人不同的用处。

　　“伽利，”安米拉了拉伽利的长袍，问道，“她们，什么话？”

　　“你是问我她们讲的是哪国话？”他低头柔声确认。

　　“对，她们讲的是哪国话？”

　　“亚述语，”伽利回答道，眼中充满赞赏之意，“安米，你学说话真的很快，也许，去尼尼微之后，我可以给你找个老师。”

　　老师……安米脑海中闪过诺亚的脸，不过才几天时间，她与他就已经相隔千年。

　　她有些出神。

　　“是我说的太快了吗？”伽利以为是自己觉得问题，询问道。

　　“不是的，伽利，”安米回过神，“我可以。”

　　伽利点点头，这片土地上有着众多的民族和部落，鲜有人能通晓多国语言的。他自己能说三国语言已算是翘楚，像安米这样的语言能力，说不定会有奇用。

　　至少，他可以多个随身翻译官，也是方便。

　　“伽利，你可以，先说，亚述语，我学。”去尼尼微路途遥远，她应该可以学会亚述语。

　　“你想我教你亚述语？可你希伯来语都还念不清楚。”伽利眼中透出疑惑。

　　“不害怕。”安米自信满满，重复道，“不害怕。”

　　伽利忍不住笑出了声，虽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但怎么听起来像是她在安慰他。

　　比起昨天安米看到的和煦而疏离的浅笑，伽利此刻，爽朗干净而又不自持的笑声，更加令她舒适，跟海风一样舒适。

　　安米被他笑得有些害羞了。

　　“可我并不会教学生。”伽利没注意到安米小小的窘迫，只觉自己稍有些失态。

　　“你说，我学。”安米提议道，她本就不需要人怎么教，多听多说就行。

　　“好，那我就当和你闲聊了，”伽利道，“如果以后我实在没话和你聊了，就找些书给你念吧。”

　　“书？”安米没想过，伽利是在这个时代，能搞到书的人，他应该身份比她想象的还要敏感。

　　“你不识字吧？”伽利很肯定。

　　“不识字，你读，我学。”楔形文字自己能不能学会，这个恐怕安米只能强行试一试。

　　“好，我读，你学。”伽利也学她说短词。

　　安米提到念书时的模样，像是那头小野鹿重获了希望，正跌跌撞撞地起身站起来，向他走来。

　　她会喜欢提尔苏斯的。

　　*

　　沙鲁尔弯腰靠在阿加格肩上，阿加格嫌弃地甩开，“殿下出门就很少这么笑。”

　　“殿下有自己的使命。”阿加格冷言道。

　　“哎，你对殿下都这么残忍，如果哪天其他人惹了你，你岂不是手起刀落一颗头的事儿？”

　　“那是。”

　　车队领头的车夫轻拉了骆驼起身，驼铃声清脆的划过耶路撒冷的早晨——

　　他们该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