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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东方之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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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利对阿加格找的地方十分满意——
小院子离闹市不远,后门偏离主道临近耶路撒向东的城门,主门外虽人流涌动,但从外向里望去,屋内杂草丛生,漏风落雨的,定是年久失修无人居住。
他们想要躲过的那些人,平日里是不会到这里来的。
小院有三间勉强能落脚的小屋,安宁被安排住进靠南的一间,此时,已经接近午夜时分。
面纱男子的队伍带着她们从闹市区离开后,就在城中缓慢绕圈。每过几个街区,队伍里的人和马匹就会一齐消失几个,直至只剩下安宁和最开始在拍卖台下的三人。他们四人从城南开始一直沿着城墙根往北,途径遇到的人越来越少,最后拐进了这个小院的后门。
安宁在屋内望向靠北的房间,那个房门稍好一些,至少油灯下只能看到有往来的人影,不像她这里,门房跟个栅栏一样,屋内一览无余,而自己就像是在羊圈里的一头待宰羔羊。
北面房间里,两个人影闪动。
进入小院之时,安宁分明记得只有他们四个人。而现在除了面纱男子之外,另外两人都在那房门外站着,所以,这屋里原本还有其他人?
想到此处,安宁背身蹲下,将自己整个视野转移开北面的房间,直觉告诉她——
那房间里正发生的,是她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月光已经斜斜洒近安宁的“羊圈”,她仍未睡着,所以伽利刚刚一靠近,她就警觉地起身。
“你究竟从哪里来?”伽利仍旧带着面纱,比起沙鲁尔和阿加格,他也就多会说一种希伯来语而已。若还是听不懂,也就只有带回尼尼微,让提尔苏斯来问问了。
安宁抬头震惊地望着伽利,“你会说希伯来语?”
果然,这头小野鹿在耶路撒冷出现,既不说亚述语,那必定是要用希伯来语的。今天买下她的地方,是耶路撒冷亚述人居住的集中区域,几乎没有犹太人,也就没有人说希伯来语。
只不过……她的发音……
“你说的,应该是希伯来语吧?”安宁又有些不确定。
“应该我问你吧,”伽利温柔笑道,明明是她说话颠三倒四,语序混乱,发音措辞都有问题,“你说话的方式很奇怪,但好在我还能听得懂。”
“那……应该……怎么说?”刚刚确实是自己一时失言。
千年前的耶路撒冷,纵使还使用希伯来语,但怎么可能和现代完全一样。
“什么怎么说?”伽利没明白,“告诉我,你的名字。”
“安宁。”
“什么?”伽利不曾听过如此陌生的字眼。
“安宁。我叫安宁。”她缓慢重复道。
“安米?”伽利尽可能模仿他不熟悉的那个发音。
“是安宁,宁。”她再重复一次。
伽利胸有成竹地肯定,“嗯,安米,米。知道了。”
安宁放弃了,好像解释这个也没那么必要,况且,她也没什么强求别人的习惯,既然这个时空第一个跟她“讲话”的人,要重新给她取名——
那安米就安米吧。
比起“宁”,可能现在有“米”比较实际。
她向着伽利微微弯起嘴角,“嗯,对,安米。你的名字?”
“伽利。”
“伽利!”安米朗朗上口,“伽利,我,知道了。”
“你从哪里来?”不知是否是错觉,只要是伽利自己说过的词句,这个女孩就能模仿得很流利。
“我,不记得,”她摇摇头,“你从哪里来?”
伽利有些错愕,“你学我说话。”
“我,学说话,好,”安米还算自信,自己在语言方面可是号称行走的复读机,只是现在这个古希伯来语还是太难,她只能尽量重复道,“伽利,你从哪里来?”
“我们明天出发去尼尼微,你知道这个地方吗?亚述的都城。”他没有正面回答,“你得和我们一起。”
“尼尼微……”安米瞬间被钉在了原地,浑身不得动弹。
她知道尼尼微……
那底格里斯河畔闪耀的文明,在安米的时代,这座古城则有个更响亮的称呼——血腥的狮穴。
公元前705年,亚述王辛那赫里布正式将亚述迁都到尼尼微。
公元前612年,新巴比伦王国与米底王国的联军,围攻尼尼微城,数月之后城破,一场大火将这座雄伟的古都化为灰烬……
也就是说——自己如今应该在跨度90多年的某一个时间点。
但究竟是哪个时间点呢?
历史对这个时期的描述不过寥寥数语,诺亚老师以前好像跟自己讲过一些,然而现在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伽利以为安米是被王庭那些骇人的绯闻吓到了,心下觉得沙鲁尔那些法子有些卑劣,“我们暂时不会去王庭。”
“王庭?”安米一顿。
“我说,我们不会去王庭,你不用害怕。”伽利明知道他和沙鲁尔的谈话安米并不知晓,但还是有意解释一番。
“伽利,尼尼微,一起去,不害怕。”安米一字一句,本是语言不过关的强行拼凑,在伽利看来却像是神明给小野鹿施了魔法,让她开口说话。
安米必须去尼尼微。
这个时代,如果真有能回到现代的方法,那也只能在尼尼微。
纵然耶路撒冷有往来于南北东西的商旅游侠,但在此百年间,这片广袤的两河流域被后人称作的是——亚述。
她的长矛向北驱赶小亚细亚半岛上的吕底亚与乌拉尔图,几乎掌管了高加索山脉以南的亚欧大陆,往南掣肘古埃及王朝直至尼罗河上游,控制着居鲁士还未出生时的波斯湾,东面欺压着伊朗高原上的米底王国,西向的希腊那时还无权与之争夺着地中海的霸权。
虽然自己穿越的时空两头都是耶路撒冷,但那个醒来的草堆已经被她翻过无数遍,并无任何古怪之处,她得去其他地方想办法。
安米此时能靠双脚到达的疆域里,尼尼微将是信息的集中处,文明的最高点。
“刚刚你可看到什么了?”伽利打断了安米的思绪。
安米摇摇头。
“我真心希望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安米。”之前他和那人谈话也是用的亚述语,至少现在,安米听不懂的。
只要她没有看见那人的相貌,就不会有麻烦。
伽利的言语似在温柔地关心,又有好像是在威胁,她无法确认,但安米心下肯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断——
那房间里发生的事情,她不应该知道。
安米坚定地再次摇头。
她现在对这里的古语掌握甚少,贸然说话很容易被抓出把柄,此刻,沉默是真诚的良药。
伽利知道再问不出其他,说不定安米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刚刚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安米确实是背向北面的房间。
也许是沙鲁尔多虑了。
“你真的一点也记不起来,关于你家乡的事?”话锋一转,在伽利看来,她的出现还是太过突兀,失忆这个理由,怎么都像是搪塞的说辞。
“一点点,我只记得……是东方……一直一直……往东……”安米也没撒谎。
“往东?”伽利皱眉,东方的东方……“亚述的东方是米底,再往东我曾听说过叫做‘帕提亚’的游牧人,虽没有去过,但那里应该是一片荒漠……”
——米底。
安米大概清楚,至少伽利现在所能知道的最东面,就是伊朗高原了。
“算了,今晚先休息吧,我们明天出发。”
安米点头,听话地重新坐回刚刚的栅栏边。
伽利走到院中,冷冽的弦月已没有流云遮挡,矮墙外橄榄树上的果子已经开始成熟。耶路撒冷虽比尼尼微温暖,但深秋夜风中的凉意,裹挟着地中海来的盐味,让他停住了脚步。
伽利回头看向安米,她靠在栅栏后,斑驳的木条间露出她纤薄的身躯。
“安米,你冷吗?”他轻声问道。
“嗯。”她太困了,模模糊糊地回应。
“都秋天了,那些人还给你们穿那么少。”
“嗯。”秋天?她怎么记得来耶路撒冷时,正是北半球的春天……
“明天给你找件衣服吧,”伽利知道她已经快睡着了,“你,太显眼了。”
安米最后的思绪仍停留在秋天和春天,却不记得地中海的晚风了。
*
第二天一早,城内还只有寥寥几柱炊烟时,安米就和伽利一行人出了东城门。
离开小院前,阿加格给她递上一件褐色长袍,手语嘱咐她戴上连身的帽子。
“他叫阿加格,那个大个子叫沙鲁尔,”伽利来到安米身后,“他们不会说希伯来语。”
安米接过长袍,唤了一声“阿加格”,向他低头致谢。
阿加格并不意外。
“昨晚我告诉他们了,”伽利解释道,“不过,最好暂时别让其他人知道你能说话。”
“好。”
伽利以为她会问原因,也罢,反正之后那几个女奴也不会同路太久,之前发生的事情,就也没什么影响了。
安米穿上长袍,戴上帽子,来到这个时空,她做梦都想要一套这种行头,把自己严严实实遮起来。
长袍上浸润的橄榄清香,让她此刻无比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