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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钦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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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又一年,纪峥却突然改了性,带着裴风一个个将边疆外藩问候了个遍,逢年过节就去人家门口捶战鼓玩。
“哎呀,听说贵部今年草美雨丰,那羊儿牛儿自然也要膘厚肉多,大家都是邻居,来点来点。”
“贵部今岁好似从山上挖下来许多铁矿,我军这武器眼看就要告竭,大家都是邻居,来点来点。”
“贵部上旬得了……”
如此这般,自有那不服的出来迎战,都要被追着屁股打回去。
久而久之再气再不爽都不敢当面发作,战鼓一响就乖乖开门出来交“保护费”。
纪峥要的数量也不多,就是……膈应人。
虎奔军就这么在纪侯爷的带领下,吃了一年“百家饭”,朝庭依旧克扣军饷军粮,但他们也在北疆活得风生水起。
对此,裴风私下找过大帅,直言道:“这法子会不会有点……有点……”
“讨人嫌?”纪峥截下话头,扬眉问,“怎么,你可怜起他们了?也没见你少吃几块肉啊。”
“那倒也没有,我就是想问这么做实在有点折腾,会不会太麻烦了。”裴风道,“不如一次性把他们打怕了?”
纪峥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忽而说:“你跟我来。”
裴风不明所以,只好默声跟上去。
两人一道策马到了一处山谷,见雪沙掩盖之下有大片的断垣残恒,陈迹依在,只不见人影。
“这曾有处村庄。”纪峥挺背坐于马上,像把蘸霜宝刀,锐利之外还有遮掩不住的沧桑。
他的语气沉重起来:“曾几何时,我要求自己坚守本心,我一度以为善恶都该有个分界,于天下、于百姓、于敌人,都该守住那个度。”
“我认为若要制敌,就该把他打得抬不起头。说来惭愧,我当年也有私心,我也曾怒意满腔。”
裴风顺着侯爷的目光往前探,不确定地问:“所以您当年把某个部族打狠了,他们……他们对这个村子。”
“嗯。”纪峥没有再多言,只是叹气一般应了声,随后说,“几百口人,只活下两个孩子。”
他的语气实在平静,可越是这般,那点呼之欲出的悔恨就压得心肺喘不过气。
“什么事都要学会恰到好处的适可而止。”
仇恨包容都要控制力度,万事皆物极必反。
裴风忍不住偏头去看大帅,他自知是一个不会开解心事的人,更无法对任何事做出承诺。是以他从来只讲自己能做好,自己尽力。
他从来不说你放心。
就像每个人都有的执念,像那傻逼张鸿武念念不忘的心上人,像那缺心眼李成总爱端文人架子,为了所谓白衣将军的名号,时常大半夜爬起来偷偷洗衣服。
就像他……他至今没弄懂自己于大历来说算什么,要如何跟这个朝代和解。
所以他从不给承诺,就想着能活一天是一天,无愧于心地做个人就行。
他当然知道纪峥这些话什么意思,就像故友临别前总要交换礼物,
所以,裴风眨了眨眼说:“我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您长白头发了。”
纪峥:……
他叹笑着摇头道:“你这孩子。”
“我不是孩子了,我今年十六,放城里都能娶妻生子了。”裴风义正言辞地纠正大帅,“再说,我现在还能独自个领兵打仗了。”
“我知道。”纪峥回头来正色道,“所以我要回去了。”
裴风下意识地收紧握着缰绳的手掌,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您是要回去杀我爹?”他如此问道,尾音化进了寒风,没半点感情。
“如果我说是呢?”纪峥如此回道,“你要如何?”
“不如何。”裴风咧嘴笑起来,“只是您要去杀皇帝,就得赔我个爹,如今瞧您白发野草一样长,年纪刚合适,要不您受累收了我这个孽子?”
“你啊……”纪峥眼尾泛起些柔光,笑骂道,“没心没肺。”
“正是呢!”裴风哈哈大笑起来,“自从您上赶着教我做事开始,我就知道您要传承衣钵,就是没想到您教我的最后一件事是不要脸!”
他说完自己偏身躲开劈面而来的马鞭,然后用力夹紧马腹肆意狂奔而去,不忘朝身后挑衅地吐舌。
于是当日,大皇子又双叒叕被主帅罚了军棍,只是这回比较轻,只打十下意思意思。
裴风咬牙耐着疼,倏尔放开声朝帅帐大吼:“您老放心!我要能遇着当年那两孩子!我替您疼他!”
纪峥一直待到大皇子生辰后才动身返回泽都,那年裴风十七岁,成了镇守一方的主帅。
他抱着手臂目送纪峥车驾走远,直到黄沙平息长风吹平车辙。
李成也在他旁边抱着手,无声而立。
裴风看得眼睛发酸,叹道:“人啊……”
有点累。
他肩上甲胄沉沉,压了一个家国,压了半疆黎民。
“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他原本只想做个安心啃老的游戏宅男,可乐泡面就是人生终极追求,除此之外他从不出门去见太阳。
然后穿越了,他还没来得及摆烂,半分选择余地都没有,可是又有人在流放之地真心相待,实在把他整不会了。
他又觉得,好像为了这份期待,活着就活着,无非天冷些吃不饱罢了,所以他在人前不喊累也不喊冤。
只是……他本是个极懒的人,他也只想做一个懒人。
怎么就成了大帅呢?
他看着长天浩荡,看着云卷云舒,忽地福至心灵转头对李成悲愤道:“这操蛋的世界,就是把你的梦想一点一点掰碎给你看,然后叉腰狂笑着问你还冲不冲?”
“然后你头破血流地告诉它老子就是不服。”
他仰天长叹:“生而为人呐,生而为人呐。”
李成却颇为不解风情地抛出白眼,嫌弃道:“别犯病。”
本是一句随口的玩笑,谁知果真一语成谶。
裴风此后果然开始“犯病”。
首先,他完美地继承了纪侯爷的作风并将之发扬光大,直接省去逢年过节,何时上门骚扰全看个人心情。
——天晴不爽得去,天阴郁闷得去,刮风下雨就歇着,电闪雷鸣也歇着。
于是北疆陷入一种奇异的和平之中,能出门活动时一家都别歇着,天气不好大家都一起窝着。
偶尔有作乱不服的,裴风打得比纪峥还狠,将“强将手下无弱兵”落实到了极致。
所以他远近闻名起来:大家都知道虎奔军主帅是个手段狠辣的流氓,惹不起,只好躲着。
裴风也没闲着,觉得种田是发展的第一要务,兴冲冲地领着兵划出几块田来,然后半点农业知识都没有的他屁都没种出来一个。
他又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空虚中。
如此一来二去的,裴风越发觉得无趣,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身体的变化,还有……去骚扰藩国时总能见到人家藩王七八九个孩子。
那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那是男人的终极目标哇。
他找到李成,拿出最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模样。
“我想,我得找个媳妇。”
李成眼睁睁看他折腾了四五年,忧心忡忡地说:“我觉得你应该找个大夫。”
……
冷言冷语自然不能浇灭他的热情,可是无事边军不得入城,军中自然也没有姑娘。
所以裴风雕了几尊神像,东西不限主家不限,耶稣基督如来佛祖的拜了个遍。
前几年还念着要找个温柔可人肤白貌美的绝世姑娘,到后面逐渐心灰意冷,许愿也越发敷衍起来。
“是个女人就行。”
他低头看看自己粗茧遍布的双手,以及早已黑了好几个色号的皮肤,悲愤咬牙道:“是个人就行!”
也不知老天开没开眼,隔日便有消息传来。
没送来媳妇,倒送来一封讣告,说荣康皇帝驾崩,新帝裴晏登基,改国号为荣寿。
裴风脸一黑,心想那倒霉太子登基还能让他虎奔军有活路?他莫不是要被逼到谋逆那步,又想老侯爷怎么没把这弟弟给一道弄死。
反正心情不大好,连夜带军去问候外藩,理由是死了老子,全国同丧,邻居也得一起丧!
没承想风平浪静地过了一个多月,朝中昭告才姗姗来迟。
他那便宜弟弟像改了性一般,竟然说担忧他北疆战士,是以要送个军医过来,信中字里行间言辞恳切有情有义……陌生非常。
裴风将那几行字反复瞧,终于说:“要不就……”
“要不就反吧。”李成却比他还愤然,打断了大帅讲话不提,居然神情激昂起来,“泽都向来不把我们当人看,忍他们这么久,吃食衣物不送,送个军医我,皇帝怕不是在泽都时常遭人迫害,所以才以己度人起来,谁稀罕他的医师!”
文人架子不要了,温文儒雅也不要了。
裴风朗声笑起来,连说认识李成这么多年终听他讲了句中听的话。
钦差队伍到的那天,裴风颇有经验地守在山口上,远远看着那行马车慢悠悠地晃过来,本想突然现身吓唬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却没料到那车队快到山口前却停到了半途。
随后一前一后下来两人,正对着当年那片村庄残骸说着什么。
裴风难得因此涌上许多血性,他心想:就凭这些泽都来的蛀虫也配站那闲聊?
所以他策马踏雪而去,抬眼便见那边城中的老官应有为。
前些年几番交涉始终不得善了,如今熟人见面自然要赏番厚礼!
“谁是钦差大人啊!”
灵骄随他沙场奔袭数年,最是了解主人心性如何,此刻人马同心,直将应有为撞了个狗啃屎。
裴风血热起来,像是多年无趣在此刻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他转眼瞧见另一个身披暖色斗篷面覆白玉之人,看衣着也是这队伍里的重要人物。
当下也不多废话,甩出马鞭把人卷出收臂一带,扯风筝般将人带上了马。
他瞧见马鞭将那人腰部裹了个牢实,竟还留着大半段空余,再回想方才轻飘飘的重量,心里不禁纳罕:这人怎么这么瘦?
谁知这瘦杆子是个嘴巴不饶人的,上马惊慌不定胡乱挣扎时还不忘高声骂他。
说来也奇,这人身上一股子清香,连雪晶拂面而来都消散不掉,如有实质一般净往裴风鼻子里钻。
虽不是花香,可男人身带香包,由此能见他满身泽都带来的富贵病。
裴风懒得跟他吵嘴,高声宣说一遍自己善良便故意纵马将人颠回去。
直到进了军营众将士迎在门前,见他们大帅恍若土匪抢了个压寨夫人一般,先是愣了愣,后又一直觉得这行事作风十分正常。
只有李成看得头疼。
“你,你要我说你什么好,朝庭的钦差是可以随便供你玩笑的吗,你还嫌将士们这些年被折腾得不够惨?”
裴风睥了他一眼,满不在乎地拂去肩臂上的雪尘:“你都说要反了,要是这伙人敢作妖,我们就直接用他们开刀。”
他回头看着那人强装镇定地往安排的营帐走,只是刚才颠簸得厉害,斗篷下脚步虚浮。
裴风嘲笑道:“挺好。”
李成不解:“你又在说什么?”
裴风回:“他那面具看着挺好,到时候真要杀了他,扒下来还能换钱。”
李成:……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