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渡》棠李小满

3、努力做只机灵鬼

　　夜游神就这么轻轻打扰了我一下，就走了。
　　你偷偷看别人，别人也偷偷看你，这种被拆穿的情感，是窃喜多了，还是尬尴多呢？
　　好像都有一点。

　　“淼淼，你怎么了？脸这么红！？”暮染走过来看着我，不对，他的淼淼。眼神之中的怜惜和疼爱，就像一窝蜂蜜，甜甜的吸引你靠近，再黏黏地让你不忍离开。
　　“没事，我就是有点热！要出去吹吹风，吹吹风！”撩起我的袖子，就一顿乱扇。
　　“你的团扇！”
　　“我的团扇？！哦，是的。”大家闺秀都是要如此这般风姿绰约，扇个扇子也要婀娜一些。拿起这个团扇就往外走，赶紧走得越远越好！
　　这鬼市一点风都没有！不知是真热，还是加热，反正心烦得很：“怎么一点风都没有，哪个亡魂能招来一阵风啊！”我自说自话，也在细细琢磨夜游神的那番话——“你不在他们的小周天，他们的阴晴风雨都给你没关系。”
　　要风，找暮染不就行了么？

　　“将军，你会做风筝么？”
　　“会一点点，但是，不多。”
　　“要不我们一起做一个，一起去放风筝。”
　　“今天有风么？”
　　“有啊！你出去看看！”
　　暮染走出去，查看一番：“起风了？！”
　　“真的，起风了！”我使劲儿在他旁边扇。
　　那团扇的风，一坨坨地吹过去，没有什么凉意，反而干燥得慌。“啊，这个风，怎么像是北荒的焰风，吹得人，口干舌燥！”

　　“真的起风了！”暮染说着。
　　一阵飞沙过来，迷了我眼睛，我两已经却站在了白泷谷的沙砾之中，远处的烽火台都被埋了一大半！
　　他的小周天里，全是沙子！
　　“将军，将军！起风了，我们赶紧回吧！”
　　“回？那么多战死的兵士怎么回？他们要永远埋在这黄沙之中！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冒失前进，深入这白泷谷的腹地，让大家困在这里十余日，进退两难！”
　　他的另外一个执念，被激活了？
　　那我现在是谁？无名牵马小兵？
　　不行，不行，我不能在这个执念里困着，不然非渴死不可。

　　他跪倒在沙砾之中，紧闭双目，悲痛泪流，是他有所思，才会启动小周天的幻境么？
　　不行，要把他唤醒才行。
　　“将军，将军，你醒醒。”我紧紧抱着他，生怕他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
　　一旦睁眼，他所想即为所见，那我就死定了。对，好像有这么个规律。
　　“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他突然抬起头，要看向远处。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一手捧着他的脸，遮住一只眼，一嘴就亲在了另外一只眼睛上。
　　不能松手，不能动嘴。要坚持，坚持把他从这个小周天的执念里拉回去。
　　将他整个人都紧紧抱在怀里。“将军，你做噩梦了！你已经回家了，早就回家了，回来很久了，有什么过往，伤心的，难过的，悔恨的，都忘了吧！”
　　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要说到他信以为真为止。
　　耳边的风好像停了，身边的空气湿润了一些。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我偷偷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帷幔，条案，茶桌……
　　我，回来了！
　　猛地坐起来，不想腿麻胳膊酸。暮染正靠在我的腿上，睡着了。
　　谢天谢地，夜游神所说的掌握主动权，原来是这个：让这个魂魄相信你所说的一切，把我想法慢慢植入他的心中。他的小周天，就会顺应我的心意了。
　　不过，也算是有风险的。
　　就像刚刚我说的风，并不是他所感受的风。他的风里是杀戮，是后悔，是愧疚。
　　简简单单一个字，在不同的人心里，意义都是不同的。

　　吓死我了。都怪我，拐弯抹角说了半天，差点把小命完没了。不过，我确实喜欢看人间孩童放风筝，好多早夭的娃娃们最后的魂魄里有这样的场景。

　　“等你醒了，我们让这样的风中，有另外一番记忆吧。每一阵风来，都是万分欣喜；每飞高一分，都是欢声笑语。风筝能飞好高好高，就好像它们能带着人也去九重天的瑶池圣境。我们把那些战死沙场的兵士们名字都写在风筝上，让他们魂去九天，做逍遥神仙。”
　　这就是真正的鬼话连篇。我连忘川河岸都没上过，更不可能放风筝。
　　但是，我的确想过哪天有个风筝把我带上九重天。就像一棵小草仰慕太阳，一滴溪流想奔赴大海一般，也动了一个飞身成神的小心思。
　　但是，我更清楚地知道，我只是一只小鬼！

　　“淼淼，胸口好痛！”
　　“你，刚刚做噩梦了。梦里应该是极其伤心的事。”可不么，伤心得差点让小周天把我困在其中，活活渴死。
　　“我帮你揉一揉，兴许会好点！”
　　“你刚刚说，你想去放风筝？”
　　“等你好了再去，不着急。”我轻轻揉着他的胸口，这个胸膛面对着强敌，护着身后的家人爱侣，哪怕伤痕累累也不能被人看见。

　　“暮染，你害怕么？面对强敌的时候？”
　　“害怕，但是我不能怕！”他握着我的手“你说，你恨那些西夷人，他们让你孤苦无依，让你寄人篱下，你失去双亲，再也感受不到世间的温暖。我不能害怕，我要替你了却那份仇恨……”
　　啊？！那个淼淼给他的全是这种执念。
　　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不可留。人，果然很容易想不开。而执念这个东西，还很容易传染。
　　“不用了，我放下了。幼时种种遭遇，我不能选择。但是我长大了，我可以决定从此怎样活着。我希望没有战争，没有流离失所，但我也希望身边的每个人都喜乐安康！”我这个假淼淼应该是帮他们二人做了件好事。
　　“你，心中不恨了？”
　　“不恨了。恨也一生，乐也一生。为什么要在恨意之中折磨自己，看不见星辰，听不见虫鸣，尝不到蜜甜，闻不着幽兰。生而为人，短短一世，虽富贵贫贱不相同，还有天道不公。但是，时日是公平的，我们都只有一生。心意也是公平的，不管何时何地，它可以去往任意一方周天……”

　　“淼淼！”这人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手臂之间的力道，快把我给勒变形了。“放心，不论这战事多难，世道还有几日安稳。从今天起，你我一定要过好每一天。”
　　“嗯嗯，好，好。”
　　“你，想去哪里？想吃什么？想做什么？”
　　“我……”我此生只吃榆树叶子，喝忘川河水凝结成的露，我喜欢吃什么？我也不知道啊！“你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至于去哪里，在家就好。毕竟，现在兵荒马乱的，也不太平。”
　　我可不想让他哪里一高兴，小周天到处乱走，把我给走丢了。
　　毕竟，我真没见过多少世面。

　　“来人，牵马来！”门外院子里，突然就多了几个侍卫家丁，还真牵来了一匹马。马匹通体雪白，鬃毛油润飘逸。
　　暮染一个翻身上马，白马嘶鸣一声，气势十足。
　　他想去骑马，挺好！离我远远的，一上一下，一天就过去了。
　　“将军要去校场骑马，你们小心看护！”也不知道这些幻化出来的人，能不能看见我，听见我说话，但是，做戏还是要做一做。
　　“请夫人放心！”几个家丁回了我，气势十足，下了我一哆嗦。
　　他们，能跟我互动？岂不很有意思。
　　“给将军备上一些酒水，吃食，还有蓑衣这些，也别忘了，万一下雨……”照顾一个人，太难了，吃的，喝的，伤药，雨衣，火折子，这些都要考虑到。不枉我几千年偷窥他人的亡魂，差不多集齐了这些零零散散的生活细节。
　　“不用了！淼淼把手给我！”
　　他手指修长，关节处布满老茧，还有不少细微的疤痕。他，要我的手干吗？
　　手掌轻轻放入他手中，一份温温润润的暖意，传了过来。忘川水寒，奈何桥上风大，熬汤炉的无尽木虽然日日夜夜烧着，却也没有丝毫微热。
　　这是我，头一回感受到人身上的温度。

　　“驾！”白马之上，我们二人疾驰而去。
　　原来驰骋是这样的一种感受。一切扑面而来，那种急促让元神波动；风在身后呼啸而，像是在恣意大笑。
　　回头看他，脸上有些紧张的神色。
　　等与我四目相接，他才微微一笑：“从前，我一骑绝尘而去不回头，一怕看见母亲的眼泪，更怕看见你眼中的无所谓。能与你一起策马驰骋这浩瀚天地，我真的想了很久。”
　　他一番话，在耳边轻轻软软，痒痒地酥麻。我虽然是假的淼淼，但是我此时真的开心。

　　“下雪了！”
　　“一夜苍翠着白衣，不过棠李随云来。棠李花成雪，淼淼，你说得对，是下雪了！”
　　一阵风起，满树棠李如雪落下，我这个没见识的小鬼，把它们错认成了雪，他还夸我？
　　夸我就夸我吧，总比识破我的好。

　　“这是，冥之畔，我亲自变（妈呀，说错了），酿！的酒。”骑马虽好，我这副小鬼的身子骨，都要散了。
　　幻化出点酒水，真希望他赶紧醉倒三日，不醒就好。
　　“壬辰天意别，春夏雨冥冥。夏日雨水丰盈而充沛，无根无尘，酿酒应该也不错。世间不少人以取初雪之水酿酒，你还是头一个用夏雨的。”
　　“是吗！？”这不都是你自己说的吗？冥之畔，就是个名字而已！
　　“从小到大，我们日日相处，但是好像这几日我才真的认识你。这酒，的确好喝。”
　　我随随便便幻化的一点酒水，不想他一口入喉，已经两颊绯红，满眼醉意。

　　“淼淼，你……今晚怎，如此娇艳！”
　　“娇艳！？”
　　他的小周天，是又变了么？
　　周天之中，万籁无声，无边无际的棠李花瓣之上仅一桌，一席。他一眼神色，微风起，搅动花瓣，变成一道幕帘，盘旋四周。
　　一手指，撩起下巴，轻轻引导着，向他靠近。
　　鼻翼间的呼吸热气，温温热热，一阵一阵萦绕其中。
　　淼淼这个女子，是多么幸运，引得水官的一缕魂魄为他情根深种，不灭不散，不忘不离。

　　水官大人？！
　　是哦，不管元神化作什么身份，它终究是正主的一缕元神，就是天神内心的一丝隐秘。不想，我这个小鬼还能窥探到上神的隐私。
　　管他此时把我搂在怀中，怎么撩拨我的秀发，在我背上如何摩梭。我只求这缕元神千万不要记得我。
　　万一哪天找我算账怎么办？
　　“淼淼。”
　　“嗯……”
　　“闭上眼睛！”
　　“我……不……能……”闭上眼睛，我就看不见他身后又是什么周天秘境了。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我要怎么办？

　　“你这样执拗，激到我了！”
　　一道力量压下来，我惊恐万分地赶紧抓住能抓到的一切，却只能保住他的脖子。原本以为我这小鬼头要磕破在这泥地上了，不想陷入一堆软榻锦缎之中。
　　是他卧房的床榻。周围都是红绸，红烛，红灯笼，还有大红喜字。
　　这是他与淼淼成婚当日的情景？！
　　这个人，心里到底有多少遗憾啊！？

　　忘川河上，不少执念不去的亡魂不愿忘却前世，鬼市百日之后只能化作鬼。心有怨气的面色青黑，心有怒气的蓬发乱飞，心有恐惧的佝偻不直，心有不甘的赤红怒目。
　　暮染是怨也有，怒也有，悔也有，恨也有。如果这些执念百日不消，岂不成了最是厉害的鬼魅。而且，他还有仙家灵力。
　　这可不得了啊！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我啦！

　　“暮染。”
　　“嗯！”
　　“暮染，你心中对我有多少欢喜，我的欢喜都是你的两倍。”
　　“淼淼……”
　　“从前，我不懂人世，对你淡漠；我不够勇敢，有话不说；还侨情，负气出走。这终究都是我太在意，太在意不够资格好好爱你。我卑微，所以就想让你看我更多；我怯懦，所以总是藏起真心，我幼稚……”
　　一双手紧紧地捧着我的脸，狠狠地吻下来，满满地蛮力，但是又小心翼翼，唇齿之中有一种迷幻的酥香……

　　这样，就对了吧！淼淼与他同窗挚友私奔的事，被圆了过去。
　　我真是个机灵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