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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合作(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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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草草商议一番,终于拟定出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法子。
傍晚时分,韩千尘按照原样翻身上马,朝着萧疏点了点头,然后在天静宫众人的注视之下离开了山门。
玉珂看着萧疏终于有些正色的背影,尽一个随从的本分问道:“大人今日劳累了,可要早些歇息?”
萧疏瞥了一眼对着韩千尘背影望眼欲穿的江照年:“你也催催江大人。”
玉珂有些摸不透萧疏的意思,犹豫着转向江照年:“江大人劳累,可否要早些歇息?”
江照年想说什么,但看着一旁笑意盎然的萧疏,只是点了点头:“有些累,我先回房,等韩大人明日的回音。”
玉珂于是立在原地,静静看着江照年的背影。
“他刚才想问你什么?”萧疏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我听杨总管说你从前在内文学馆是学问最好的宫女。”
玉珂垂着头,努力辩解:“杨总管惯会抬爱人,奴当初不过是在内文学馆混日子。”
“杨总管眼光高,连我都瞧不上,为何会抬爱你?”萧疏毫不在意玉珂的自我贬低,“学问好是好事,不该藏着掖着,你思维敏捷,有没有想过做女官?”
女官?玉珂眨了眨眼睛。
自大圣皇后继位以来,先是破除了女子不能为帝的传统,当初为了稳固局面,还提拔了不少宫廷女官,玉珂就读过很多和上官婉儿有关的史书。
说她出身掖廷,却一路做到巾帼宰相,不仅掌管内廷,还会经手外官文书,就连而今的内文学馆,也是她力排众议,才有了今日的规模,掖廷宫女们挑挑拣拣的,也能学上些东西。
玉珂当然想过这些。
她抛却崔宫正为她打磨好的路,投身大明宫为圣人做事时,就梦想过成为圣人倚重的女官,到那时认识了更多的人,走过了更多的路,她兴许会想起自己的过往,找到迷失十余年的家。
可是这些,都不是能和面前的国师开口相提的东西。
她委婉道:“奴已经是一名女官了。”
萧疏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点点蒙上迷雾,骤然笑了起来:“你知道,我说的可不是没事揪宫人小辫子的女官。”
不等玉珂回答,他率先迈开了长腿,“我回去睡会儿,晚上还得去做韩大人交给我的事呢。”
玉珂立在原地,看着萧疏走向和江照年完全不同的方向。
她知道江照年想说什么,无非是自己在众人面前冒尖出头,容易招来敌对之人的忌惮。
可那又如何?
自己本就是无根之人,飘飘荡荡。
如清平一般良善的人都会无端招致杀身之祸,何况是在宫廷中浮沉的自己。
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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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慢慢降临,玉珂从竹椅上起身,看着一身白衣的萧疏:“大人……不用换衣服吗?”
萧疏盯着白净的广袖看了一会儿,语带困惑:“有什么问题吗?”
“按照韩大人的意思,是希望大人悄悄去卖酒的胡商房中留下半枚脚印……”玉珂左右张望了两下,忽然醒悟,“大人没有别的衣衫吗?”
“没有,我的行囊是你收拾的。”萧疏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我昨日去取酒不也没被发现。”
玉珂默默退回了竹椅上:“好吧,大人早去早回。”
萧疏正要出门,门口传来几声轻巧的敲门声,他正好走到门边,顺手打开了门,露出了神色有些紧张的江照年。
“江大人怎么来了?”萧疏挑眉,“这是计划之外的事。”
“真正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江照年从并不宽阔的门缝中挤了进去,然后合上了门扉,“卖酒的西域胡商回到了天静宫。”
“现在吗?”玉珂吓得从竹椅上站了起来,“那我们引蛇出洞的计划岂不是要从头再来?韩大人尚未归来……”
江照年吹灭手中的灯笼,放在门侧的地面:“我找借口与胡商交谈了一会儿,他知道天静宫丢了重要的物件,这次是回来搬剩下的酒的,说是与长安一家中原人开的酒楼谈好了生意。”
“可酒的数量明显对不上,他竟没有多问吗?”玉珂上前两步。
江照年有些无奈:“他不知道天静宫着火的事,只当是纯玄真人和俗家弟子们自取去喝了,韩大人不在,我也不好多盘问。”
萧疏突然问道:“酒商说了他什么时候走吗?”
江照年回忆了一会儿:“并未,只说了要趁着开春早些回到西域。”
“我去去便回,计划照旧。”萧疏留下这句话,便如一朵云般飘然离开了屋子。
只剩玉珂和江照年面面相觑。
察觉到了玉珂的躲闪,江照年也迟迟没有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江照年才笑道:“我不会再劝你了,你别嫌我啰嗦。”
玉珂垂着头,轻轻动了动脚。
江照年走到玉珂对面的竹椅上坐下:“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按照圣人吩咐,走一步算一步就好。”玉珂笑了笑,重新取出一个干净的茶盏,给江照年倒了杯清水。
“前几日我在宫里见到了沉鸢,你是想找自己的家人吧?”江照年看着那双素净的手,突然问道,“我从前听父亲提过,说你失去了记忆才被拐进掖廷,你有没有想过找到自己的家人?”
“想过的。”玉珂给自己续了杯水,“只是担心找不到。”
“确实有些困难。”江照年皱着眉头,“你若是放心我,可以把你记得的东西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寻家人。”
玉珂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想起梦境里反复出现的冲天大火,还有倒在自己面前的娘亲。
她只道:“要紧的东西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家里曾经种了各种各样的菊花。”
“各种各样的菊花?你喜欢菊花吗?”江照年重复道,“可长安的秋季有些干燥,并不时兴种菊花。”
玉珂端起水杯润了润唇:“兴许我不是本地人。”
江照年赞同地点点头:“听闻东都有些人家爱种菊花的,我并未亲眼见过,只是当初大圣皇后在位时,曾经去过东都一些豪族举办的赏菊宴,我翻阅过一些流传下来的诗篇。”
说到此处,江照年忽然灵光一闪:“玉珂,这样看来你原来的家庭条件尚可,说不定还办过赏菊宴呢!怎么你骤然走失,家中却无人寻找?我并未听过东都有人家寻找女儿的。”
玉珂只想起倒在血泊中的温婉女子,微微摇了摇头:“我也许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孩子。”
江照年无意识地端起水杯,脑中却不断闪过与东都有关的信息:“你现在能回忆起的最早的事,是什么?”
能回忆起的最早的事?
是从火焰和死尸之中挖出自己的少年罢。
抱着自己的瘦弱手臂,鼻端窜进来的血液和草药的气味,还有落在自己脸庞上冰冷的水珠,仿佛是少年的眼泪。
他在说什么?
似乎是对不起。
她不确定。
于是,江照年看见面前那张素白的面孔摇了摇头,微笑道:“多的东西都不记得了。”
江照年能察觉到玉珂低落的情绪,并不再多问,只将话题转移到了眼前:“我竟不知玉珂如此机灵,怪不得能得圣人看重。”
玉珂捧着茶杯,将自己努力从情绪中抽离:“宫廷中机灵的人不知凡几,我不及他们良多。”
“玉珂不必谦虚,要相信自己。”江照年看向窗外,“你还这么年轻,更应该对未来充满期盼才是。”
玉珂歪着头看他:“那我……盼着江大人早日做大官?”
江照年有些惊讶,等反应过来方觉无奈:“比起做大官,我更想做一个好官。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我却是不想长久待在太常寺。”
“听说江太傅要致仕了?”玉珂想到前几日在圣人面前时听到的传言。
江照年点点头:“我爹年事已高,早就有这个念头,只是太子殿下那里离不得人。”
玉珂抿了抿唇:“江太傅致仕后,你的官职想必会有变动吧?”
“兴许会有。”江照年也有些期待,“不过想来要先将圣人交给我的差事办好,也就是天静宫的案子。”
“有韩大人在,不会有问题的。”玉珂安抚地朝他笑了笑。
“你是我的随从,怎么事事偏心韩大人?”话音刚落,萧疏就从外面走了进来,“你应该说,有国师大人出手,不会有问题的。”
“大人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
萧疏看着不由自主站起来的两人,想到刚才在院子里听到的话,若有所思走到竹椅上坐下:“我只说自己是去讨酒喝的,多和他说了几句酿酒的改进方法,他便什么都说了。”
玉珂和江照年都凑了过去。
萧疏瞥了眼江照年喝过的水,伸出手指将被子推开:“顺便留下了证物。”
“太好了,我们只用等明日韩大人前来,再佯装新发现了证物,不愁放火烧房子的人不出来!”江照年有些兴奋。
“别高兴得太早了。”萧疏重新倒了杯水,“那西域胡商说自己为了感谢天静宫道士们的收留,和他们说过酒水随意取用,若是按我们原来留脚印的法子,那人大可以推说自己是去取酒喝的。”
于是玉珂追问道:“那大人留了何种证物?”
萧疏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我什么也没留。”
“什么?”
“我只告诉那胡商,我们找到的证物已被韩大人带走,不便向外人透露,但被偷走的酒我们会为他找回公道。”
江照年的眼睛亮了起来:“妙啊!这样一来更妙了!”
玉珂点点头:“不错,这样一来,那内鬼不确定自己遗失的是什么物件,自然会更容易上钩。”
于是那双明亮的凤眼看着玉珂,微微弯了起来:“我已经向西域胡商透露了我们发现证物的消息,相信这个消息会很快传到该传到的地方。”
玉珂看着傲气外露的萧疏,蹲身向他行了个礼:“国师大人出手,我们果真不必担忧。”
萧疏唇边上扬的弧度翘得更高。
他起身拍了拍袖子,然后看向江照年:“天色已晚,江大人要和我一起睡吗?”
江照年哽了片刻,朝他拱手行礼:“事情已了,在下就先回房了,静候明日佳音。”
萧疏看着江照年的背影消失,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面前娇小的人影。
东都的菊花?
他正欲张嘴询问,但犹豫片刻,只是默默向床榻走去:“玉珂也早些睡吧,明日韩大人一早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