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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青萍之末(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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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时候,周无咎便收拾停当出了门。
季南声被他离去时的动静扰醒,睁开惺忪的眼睛瞅了瞅,然后蒙上被子继续睡。
屋子里弥漫着乌沉香特殊的香气,慧姑闻到了,知道他昨夜遭了罪,行走不大方便,不愿起床,便不会喊他起来吃朝食。
朝食过后没多久,他也才眯了一会儿,梁柏突然闯了进来,闹出的声响,把他又给惊醒了。
他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梁柏来势汹汹,三两步行至床前,一把掀开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
一阵冷风袭来,季南声又打了个激灵。
“谁许你进来的!”他大声呵道。
梁柏每次私闯进来时的那架势,比之周无咎都更像是这间屋子的屋主。
他没有应季南声,拿眼在床褥上瞟了瞟,再把目光转移到季南声的从散开的衣领中抻出的一截雪白纤细的颈子。
还没来得及撤换的床褥上散布着斑驳的印记,不消猜也知道那都是些什么,被子一掀开,卧房里乌沉香的味道更浓了,还夹杂着阵阵腥味。
季南声的颈子上有三三两两的红印,似雪堆里绽放的红梅,却无法让人赞赏它的铮铮傲骨和高雅情操,反而令人于腌臜处浮想联翩。
这些或深或浅的印子都在佐证昨晚那马儿跑得有多欢、有多畅快,也让季南声羞愧到了极点。
他用完好的那只手去拽被子,拽下被子来,把他丢掉的颜面盖上。
梁柏抓着被子的另一头,用的力气很大,季南声争不过他,拽了好一会儿都没成功。他恼了,正要开口骂他了,他的手一松,主动把被子还给了他。
他怔怔地注视着季南声,一双眸子乌沉沉的,像两口又窄又深的井,里头也许藏着很多东西,也有可能空无一物,太黑了,从外头根本无法探知一二。
季南声没那兴致琢磨,把被子往身上一盖,转个身,拿背冲着他。
“你还病着,他居然就让你身下承欢!”梁柏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难听,若非知道他在变声,会让人以为他在哭。
季南声戏谑道:“这话你对我说不着!”
也对,周无咎把他买回来不就是为了干这事么,这哪是他能拒绝的。
乃至于于他梁柏,还不是他周无咎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拒绝不了。要不然,他就是不懂事,他冥顽不灵,他背主弃义……
灰衣妖道好生厉害,竟早早的料到他终有一天会幡然醒悟,发现自己不过也是周无咎的奴仆,用言语激他,让他心有不甘又无法抗拒。
他灰溜溜地走了。
季南声回头瞄了一眼,对着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鄙夷地一哼。
他当然知道梁柏为何如此情状——肖想了不该肖想的人,但为此如斯喜怒无常,简直旷古未有,令人不禁怀疑他的脑壳是不是真坏了。
一大早起来做朝食、伺候主子洗漱,再伺候东叔、祝九洗漱和吃朝食,然后把紧要的地方打扫一下,大半个晌午便过去了,慧姑这才挪出空儿来出一趟门儿。
“林姑娘,这是要去哪呀?”
与柳木工一左一右,蹲在门洞口给花脸子大门刮灰泥的刘木工挪了挪,让出一条道来,慧姑赶忙从中间穿过去。
“我去东市买点菜和米。”慧姑笑吟吟地说着,挎着竹篮扬长而去。
柳木工回头望了望,那眼神看上去可不怎么友好。
依邱慕颜打娘胎里起当细作的经验和直觉看,这俩木工都不是善茬。他昨晚特地跟踪这二人回家,以期得到答案,结果还真让他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儿。
景府所在的乌鹊巷两边一水的住户,原本不好在此长期蹲守盯梢,邱慕颜出其不意,在景府西边的那户人家赁下两间闲置的屋子,改成了铺子,让手下在这里做起了一门炒花生瓜子的小生意,靠着远近闲妇和孩童的捧场,生意居然还不错,因而愣是开了下去,还没引起别人的怀疑。
季南声那边一放出暗号,从铺子里就能看得到,店家邱老二便会让他小儿子扮作货郎去一品酒楼通知邱慕颜。
自秦炳带人搜城,两人被迫分开,季南声便音讯全无,邱慕颜连着两日来这邱家铺子里买瓜子,期冀打探到他的消息。
这一日,见慧姑出了门,邱慕颜抓起包瓜子边磕边慢悠悠地跟了过去,想看看能不能从她口中探知一二。
从乌鹊巷出去之后,是一条能容两架马车并行的大道,那里商铺林立,行人更多,更好隐匿身形。
到了那里,邱慕颜能跟得近一些。就在慧姑穿过路口,转弯去到大道上时,他刚要加快脚步,一个着粗麻竖褐的男子快步上前,抢在他的前头,缀在了慧姑的后面。
“哎呀,真把我当四处闲逛的懒汉了!”邱慕颜心道:“我倒要看看你要作甚。”
他磕着瓜子,不远不近地跟了过去。
慧姑做事爽利,步子轻快,没一会儿,便沿着大道穿过大半个东城,来到了城门口子前的集市上。
集市上摆满了小摊,有卖肉、卖菜、卖活禽的,还有卖蜜饯和面人等一些零嘴和小玩意的,街面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个比一个叫得响亮。
慧姑东瞅瞅西逛逛,比着品相的优劣和价钱的高低,买了几根萝卜、一颗大白菜和一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又在临近的米铺里买了二斤糯米,把菜篮子装得满满当当。
在这熙熙攘攘的市集中,那人跟得手忙脚乱,好几次差点把人跟丢,害得邱慕颜为他捏了把冷汗。
就凭这点本事还来干跟踪的活儿?可笑。也就慧姑这种平民,换个警惕心稍重点的,他早暴露了。
他也没干其它,只跟踪了。为免打草惊蛇,邱慕颜没有亮相,等到慧姑回了府,他仍然跟在那人的后头,看看他又是哪一方的势力。
“那俩人有动静吗?”慧姑把菜篮子往厨房里一放,便来到了祝九的屋子里。
祝九摇了摇头,然后语重心长地道:“在你离开的期间,就刘木工去了趟茅厕。他在前院打了个来回,脚没乱走,眼没乱看,可规矩了,不像有什么猫腻。慧姑啊,会不会是你多心了?”
“我倒希望如此。”慧姑道:“可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反正你也去不了哪儿,多留个心眼,帮我盯着点外头,总没有错的。”
慧姑在前院打了个转,再回到厨房,拿出一半糯米放到盆里用水浸着,然后烧火做午饭。
春喜过来时,她在灶台后头,瞅见她的发髻上插了支银子包头的木簪子。那发簪也没雕个花啊鸟啊的出来,就一根光秃秃的木棍,一头包着块小指头大小的银皮,寒酸得很。
只是她们这些丫头,平日里忙,荷包又瘦,用两尺颜色鲜亮的头绳梳双平髻或结对称鬟也就得了,都没往头发上花心思,乍一看到用首饰的,别说还真挺稀奇。
慧姑不禁多看了两眼。春喜也跟着嘚瑟了起来,说它是她花五十文从一在门口叫卖的货郎那儿买的。
“五十文买成烧饼都能吃一个月了。”慧姑惊道。
春喜摸了摸这发簪,脸上浮起两团红晕。她一脸娇羞地道:“那可不是。我的第一件首饰,不得买个好的。”
瞧她这高兴劲,慧姑没好意思说她买亏了,这发簪顶多值二十文。
春喜也没好意思说它是桃木制的能旺桃花,再贵也值得。
过午前,季南声起了床,到院子里活动筋骨。这府里的人或病或忙或外出不知跑哪去了,没人看着他,他到周无咎的书房前转了转,见门上的锁换了一把,便溜溜达达地走开了。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锁坏了才换的,还以为周无咎发现了什么,因而不敢妄动。
晌午时分,俩木工带着满是朱漆点子的双手进堂屋吃饭。饭桌上,二人总用新奇和讶异的目光偷觑季南声,那感觉就好似他长出了三头六臂。那刘木工还问他,他走路别别扭扭的是不是因为患有隐疾,令他十分不悦。
饭后,慧姑过来开解他,他也冷着张脸。慧姑只当他是气坏了,还有一大堆活儿等着她去可没精力哄他。
伺候东叔和祝九用完午膳,她去了厨房蒸糯米和新晒的红枣,蒸软之后把它们分别捣成泥,做成两屉糯米糍,没歇上一刻钟,她又要开始做晚膳了。
暮色四合之时,成群的乌鸦从东城的上空飞过,飞向城外的旷野。
慧姑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却迟迟不见周无咎和梁冰回来。
一转眼,天便完全黑了下来。慧姑去请示东叔,得了令,让在府的人先吃,不在的后说。
俩木工的活儿干完了,已结了银钱回了家,因而围坐在桌边吃饭的只有三个女子,外加一个季南声,气氛与昨儿晚上一比,顿显冷冷清清。
蒋婆子倒是不觉得,慧姑整个这一天都忙忙叨叨的,连说会儿话的功夫都没有,现在这样倒好,她俩还能坐下来聊一聊过礼的流程。
这也是周无咎的意思,既然梁林二人的婚事要大操大办,三书六礼四聘五金一样都不能少,少了哪一样都不规整。
所以,蒋婆子今儿个踉踉跄跄地出了门,兴冲冲地找到临近的一个老姐妹,托她把二人的生辰八字捎去佛寺,找个得道高僧合上一合,并择个吉日,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好消息传回来,届时,就得按照礼制一样一样地铺排开来了。
就算纳采、问名、纳吉和请期这四项,因为种种因由,不能比着别人的来,只能走个过场,但该过的礼不能少。男方过什么礼,女方回什么礼,都是有讲究的。
来到纳征这一环,梁冰还得带着聘书和礼书,与慧姑一道去她父母的坟前磕头,让二老见一见准女婿,告知行礼的日子,好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共享新婚之喜,同祝新人白头偕老。
再顺道去一趟她姑姑家只会一声,成全礼数。
迎亲是重头戏。慧姑得穿大红曳地喜服、披云霞五彩帔肩、戴金花八宝凤冠、顶双喜红盖头,再乘八抬大轿,由梁冰用红绸牵着,出现在那高朋满座的喜宴之上。
这一件一件都得配上这喜宴的规制,哪一件都马虎不得,才不至于在宾客面前闹笑话。
蒋婆子说得兴致勃勃,春喜听了直咋舌,说这哪是丫头出嫁,分明是皇亲贵女。
蒋婆子随即骂道:“慧姑虽不是贵女,但将来定是贵妇。你一个小丫头骗子,懂个啥!”
“我是不懂!瞧你这兴头,她成贵妇定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没跑了,所以你才会这样上赶着巴结讨好。”
春喜都快嫉妒死了,嫉妒得连肉都不香了,说完撂下筷子跑了。
慧姑也没心情与蒋婆子聊这些没影儿的事,她想跟梁冰聊,他的话虽不多,可每个字都言之凿凿,非常有分量,听了叫人深信不疑。
一顿饭没吃几口,尽顾着说话和想事了,等说话的识趣不说了,桌上的三人便都散了。
日沉中时,慧姑捧着碗稀粥去东正房,伺候东叔用膳。蒋婆子先她一步到了这里,正把饭桌上说的复述给东叔听,他倒是爱听,听得眉开眼笑,自己也说上了。
他说梁冰在上山习武之前都是他带着,周无咎把他当弟弟,自己却把他当孙儿,还说他自小就非常懂事,不需要别人为他操心,大了就稳重,是个好孩子。
慧姑想听这个,听得来了兴头,连连请他再多说一些。
“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喜爱冰儿的,冰儿有福了。”东叔直乐。
三人又说了近半个时辰。待东叔喝完粥,慧姑收拾碗勺准备出去时,前院忽而传来重重的砸门声。
“梁柏……慧姑……屋里的快出来!”
是周无咎在叫门,声音又急又躁,慧姑听了心头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