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沉》》师飐

13、剡藤乌金

　　云阁：

　　啖霜在鹿蜀族境内就收到了传音，还在感叹他们的速度之疾就被柳枫叫了回去。
　　“你不是在深值吗？”深值是鹿蜀族最偏僻的地方，“怎么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你可接到传音了？”
　　“嗯。爹提议请空杀玄灵来云阁吃饭。”
　　树雨柳枫面无表情，抽出一张卷轴，剑眉微微凝蹙一层不易察觉的薄雾。
　　“怎么了？”啖霜机敏过人，是云阁内最仔细的骨干。
　　“姐。”
　　“哟，今天怎么这么礼貌了？还知道我是你姐。”
　　“还记得上次我们在苦蝶海看见那五弟子么？”
　　“你是说……那个魔帝视如己出的养女？她的额角……有我们鹿蜀独有的印记！”
　　“对。我们家中，除了爹娘，我们都有两族印记。也就是说即便我们本身的形态不一定是那类生物，我们也可以拥有它的印记。”
　　“因为我们体内流着凤族和鹿蜀族的血液。那苦蝶海的五弟子大约也是鹿蜀。”
　　“姐，今晚你得帮我。”
　　树雨啖霜很快领悟他的意思，还真是无事叫姐必定求助。
　　“好。根据你与空杀的第一面，也就是送小无拜师途中的偶遇，你便已经有所察觉？”
　　“对。我怀疑他和云晶饶是……”
　　“你不必多虑，一切有我想办法。”
　　“我虽然不能完全复刻出当时的场面，但那时我已经六万岁，已经辅助爹娘管理凤族内务，怎会遗忘。”
　　“这些年来，一直困扰你，总归还是委屈了。”
　　树雨柳枫鲜少地笑笑，转头一脸少年气地看向她。“你啊，也就只能在我面前笑了！你可装吧，在他们面前不知道还是个怎样的严兄。”
　　“那又如何？我愿意。”柳枫摇摇头，又说，“树雨金可比我大。”
　　“你还记得啊！”她推了他一把，手搭在他肩上，郁闷道，“为何你从小便不愿唤他一声哥？”
　　啖霜说：“你别笑了。你这样，我倒还不自在。”
　　“走吧，去找他们。”
　　“嗯。”

　　收到潜拭几个月后，树雨弥暮收到女儿来信足足是开心了一整夜，心下筹划着邀请空杀来云阁共进晚餐。
　　“弥暮，无确是拜入了有情有义的师门，但……你这时请人家来云阁，怕是不妥。”冥翡告诉他。
　　“为何？”
　　“他们几个小辈前些日子还去探望无，这立刻请子神终归是过于心急。”
　　“不不不。”树雨弥暮一脸严肃地坐下身，“他们虽是才见过没几个月，但晚辈终究是晚辈。我们二人也只是在你生辰那日见过他，既然赠予了小无如此贵重的礼物，我们云阁好歹也要请子神做个客。”
　　“也好。那你传信给无吧。”

　　苦蝶海：

　　空杀照常在殿上独自习字，和许何。
　　“师父。”
　　“无？进来。”
　　“多谢师父。”
　　树雨无在苦蝶海是出了名的恪守规矩，与云阁几乎判若两人，在家中她虽是不知该如何接话但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家人确实对她极好，但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只会令她更加失落，逐渐把自己框在安全圈里。
　　苦蝶海，她可以做更真实的自己，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她可以恭敬礼貌也可以乖巧伶俐，可以冷漠高雅也可以热情似火。
　　但终究，她选择了“最听话的徒弟”“最乖的学生”。
　　“师父又不带上人家许何。”
　　“他不适合练字。”
　　“为什么？他已经登峰造极，还要如何才可以入您的眼？”
　　“不是不入眼。你可曾见过除了潜拭，我对其他武器有对许何这般爱护？”
　　“没有。”
　　“许何呢，是支笔，但如果真的习字，便是大材小用。用他习字是极好的修炼，但是……”
　　“……但是，什么？”
　　“习字会使他耗费真气，对人好却是损笔不少。”
　　无首番听到这样的道理，许何不一直都是很强盛的武器么？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缺点？
　　不过她也没问，害怕再提起，师父就该唠叨不停了。
　　“其实许何他有很多旁人看不到的缺陷，他在众人面前是以金刚不坏之躯著称的，但是只有真正与他熟悉了，才会明白他的缄默下埋葬着许多逆鳞，他接受不了的细节很多但他一切都不会表现。”
　　“原来如此啊……”无还没有开头，他倒是继续说了起来，这大概就是师尊独有的絮絮叨叨。
　　“这次不嫌师父唠叨了？”他宠溺地满眸温柔，埋头看着近在咫尺间注视他写字的女孩，“无。”
　　“本来呢，是嫌弃的，可嫌弃了。”
　　“那又是什么，让小殿下不嫌弃的呢？”
　　“唔，你呀！”无捧脸，抢过他的笔就是挥毫。一笔一划章法紧密，苍劲有力，与空杀不同的是，他是遒劲而她确实苍劲——比空杀更加胆大豪放，干净利落，没有他独有的千丝万缕却有他没有的苍穹。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
　　“我写这句诗就是想告诉你…小无和你朝夕相处久了，便也成了习惯，因为你就是你，你的独特让我觉得…其实，絮絮叨叨也可以是我见过最灵动的男子。”无伸出白皙紧致的玉手，轻轻抚摸那半透明而又柔和的苏孝纸，带着那双扣人心弦的眼睛，光亮照进了深不可测的苦蝶海，她的眼睛是空杀见过最璀璨的宝石，“师父，清晨望海水东逝，黄昏赏太阳西坠才是我觉得最温柔的生活，也是我拥有的生活。虽然我们神界的太阳是上古之时女娲制成的光，但凡间的太阳也是尊神安排的，所以也算是与这首诗同出一源吧。”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美眸，它清澈得可以从这个小孩身上审视到自己。
　　忽然，趁他看得走神，一滴浓墨落下，在苏孝花特制的苏孝纸间晕染开来，像是二人揭不开却也解不散心绪，被缠绕在最沉稳的菾缘之上。
　　“师父，这样最温柔的生活是你给无的。在苦蝶海我永远都可以做你的小乌金，永远都可以晨观海水东逝也能慕赏太阳西坠。”只见无轻轻在空中交织双手，优雅一点，那滴浓墨便已被雕刻成一朵花，山茶花。
　　空杀微微勾唇，手抚上那朵娇美，被墨迹渗到皮肤的手庄重而又温柔地在她唇角滞留，轻抚中带出一声叹气：“没遇见你时，我从未奢望过如此的景象。”
　　她的鼻尖便烙印下了温和的浓墨，如同一粒心中朱砂，抹不去也洗不清。
　　“师父这句话就和你的名字一般，好生奇怪，先魔帝给你和师姐留下的名字简直和厮暮一样，听起来瘆人。但是我喜欢。虽然师姐觉得杀气腾腾，戾气太重，我还是觉得它独特而又沉静，有一种别人不及的美。你若是没奢望过，那便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树雨家小殿下来我这是为了主修文、次习武，眼下你却是可以出师了。”他暗自轻笑，若要论语言，他着实比不上她，“师父不及你。”
　　“师父你怎么又这样。每毎我还没做到更好，你就一顿夸赞，这样会让旁人觉得你这师尊没有做好。”
　　“是吗？”他从头顶解下她的发钗，银灰满地，软发如洗，“看来无更倾向严师？”
　　“师…父……师父解我、我、发钗做、做什么？”
　　空杀瞧着那带着墨水的鼻尖，心生怜爱。他将朝自己这边靠的女孩推过去，轻轻搂着，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是白凤族男帝最信仰的一个道理。无，既然来的时候是发辫，那接下来也都一样。”
　　“那……那、不行。”
　　他略带淡淡的疑惑，声音多增加层无助：“为何？”
　　“我来时是师父亲手为我束的发辫，怎么，方才还想贯彻白凤族男帝的信仰，师父这难道想逃逸？”
　　“好。师父帮你束发。”没曾想早已经被这个鹿蜀带了进去，无妨，这个圈套他甘之如饴。
　　清晨中，阳光满照，昔日里冰冷的苦蝶海让空杀觉得多了一层暖意。“银灰色的发丝，我第一次见。”
　　他轻轻地在木案边为她束发，一个微小的动作引来满心的悸动。
　　“师父，这么早我来找你其实是为了一桩事。”
　　“何事？”
　　“爹娘听闻您将潜拭赠予给我，他们非要请你去云阁……而且还说，有空的话最好就今晚，让我给他们传音作答。”
　　“今晚？这么快？”
　　“嗯嗯。爹娘特意唤回了远在鹿蜀族境内的大姐三哥和在凤族闲逛的二哥。”
　　“师父不愿么？还是…没空？我这就给他们传音。”
　　“不必。今晚无事。”
　　“那？”
　　“去吧。”
　　“真的？你这就答应啦？”
　　“嗯。你爹娘思女心切，我能理解。而且他们也是为了你才来感谢我不是吗？”
　　“那我们回去时也去密塔叫上六姐吧！正好我们一家人许久未团聚了，之前也都是我们小辈见了几面，都没时间看看爹娘。”
　　“好。”

　　晚间·云阁：

　　“空杀玄灵。”冥翡一脸优雅却又热情无比地将他迎进来，“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我生辰宴。这一百多年，多亏了您对小无的照顾。”
　　“子神，有劳您的关照了……”树雨弥暮更是合不拢嘴，毕竟面对的是连先魔帝留下的宝剑说送人便送人的女儿的师尊。
　　“女帝、凤帝！”空杀还是一如既往，对待这二位几乎是用最高的礼节表示尊重。
　　“哦对了，爹、娘，这、这位就是潜拭。虽然这样很没有说服力，但他真的是化为人形后的剑。”无拎着潜拭，同意了他幻化出来。
　　“潜拭？这怎么看也是个一万岁左右的小男孩啊！”
　　“啊，对，他就是个长不大的剑灵，从化形第一刻就长这样儿了。”
　　“我、我才没有长不大！只是还没有碰到机遇罢了……”
　　“别嘴硬了，不管有没有所谓的机遇，我的潜拭都这么大。”
　　“没有！姐姐你要相信我！只要遇见机遇或是哪个有缘人，我就可以长大的。”
　　“那你能长到多大，别告诉我是从一万岁长到两万岁。还有你的心智呢？”
　　“心智？那倒是真的长不大了……不过我外表上至少可以看起来像是十万岁左右的少年啊。”
　　“别了别了！你想，一个十万岁左右的人的心智居然就几千岁那多给我丢人啊！我三哥十万岁的时候早就管理一族了。”
　　“这样啊。”冥翡看着他倒也可爱，“那小潜拭，以后还要托你多多照顾无。她的剑法还未修炼成熟，你们还得耐心磨合。”
　　“放心陛下，姐姐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和哥哥与云晶一样好！”
　　“好啦你，别油嘴滑舌了。快见见我姐姐哥哥。”
　　无临走前，叫上了饶：“苦蝶海五弟子云晶饶见过二位陛下。”
　　“早就对你有所耳闻，我们也在生辰宴上见过的。”
　　“嗯。”
　　“平时小无都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没有的，师妹很懂事，是苦蝶海里最为勤学的弟子。”
　　“过奖啦你这！我家女儿我最清楚，她啊，在家中最是懒惰！”
　　虽然是笑骂，但树雨无的脸上几乎没有出现过笑意。
　　金见状有些尴尬，到底还是担心小无被伤到，低声说：“好啦，娘，你可快别念叨了，玄灵来此可是极不易的，快入座吧。”
　　“小无啊，现在你回云阁当真还是稀客啊！”金还不忘打趣。
　　无负气似的，道：“那可别了。这不是还有六姐吗，她更是稀客了，我拜师后好歹会回来找你们几个，她呢，我看她是直接被优璇玄灵吸引了吧，回都不回来。二哥你还是仔细看看你的好妹妹吧！”
　　“二哥。爹、娘、大姐、三哥。”树雨爱冰脆生生地叫人，懂事得惹人垂爱。
　　“冰回来啦…”金走上前去，一脸欣慰地摸了摸她的脸。
　　“哎呀二哥，你怎么老用这种慈爱的表情看着我啊，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爹呢。”爱冰故意做出嫌弃的表情，将他的手拿开，实则心里面比谁都甜。
　　“好好好，二哥的小姑娘长大了。”
　　“大姐，二哥，三哥。”无柔柔地说道。
　　“小无，这许久不见，在苦蝶海可有长进？”冥翡为她梳理一下发辫，笑，“我们家小无怎地去了苦蝶海喜好也变了？从前怎么不见你梳过发辫？”
　　“这个……是…师父为我束的。”她暗地里红了脸。
　　树雨弥暮听了这番话，心情颇佳，顺带问道：“哦？子神当真是无微不至。以后还要多多照顾家女，她啊，就是有些笨拙，不似她六姐这般伶俐会做事，我这个小丫头呀，最是黏人。”
　　“嗯…好，好。”空杀应道，顺带提了一句，“小殿下在苦蝶海聪明伶俐会做事，我那十二个弟子倒是颇宠着她。”
　　只有她一个人在旁边，虽是心里暖暖的，但又笼罩着一层阴郁，默默地不说话。

　　各自落座，冥翡才开始家常话短：“爱冰，爹娘这般久也都没有好好看过你！你出去了…也不知是否习惯。也不学学你妹妹，无事多写几封信！你啊，总是这样强撑着，太过独立反而让我们心疼哪。”
　　“是啊，爱冰。优璇玄灵不似子神这般温和，有时相对来说更加严肃，你若是遇见挫折受了委屈及时给家里人说啊。”凤帝也说。
　　爱冰甜甜地接话：“没有啦爹！我师父绝对绝对是四海八荒最最最好的师父！她对我可好了！您二位都别担心我！我会照顾自己的。”
　　树雨柳枫鲜少地开口，自然，开口即骂：“你慢慢扯，我看你一个小孩儿在外面如何能照顾好自己。”
　　“三哥！”
　　无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句，逐渐又开始不知如何回答，分明是感谢自家师尊的，怎么回了家，六姐成了众星捧月自己却沦落为无人提及的女儿。同为最小的两个孩子她们相差不过几千岁，无却这样被遗忘了。
　　“小无，你看你这眉毛皱的，就差潸然泪下了！”大概是害怕直面云阁之人的尴尬，饶坐得离她最近，“你别担心，在苦蝶海，有师兄师姐照顾你。”
　　饶的声音很小，她是无见过最可爱的师姐，因为她自带一种矛盾，哪怕是最冷漠高雅的人，照顾他人却是一把好手。简直堪称是三哥的榜样，世上最奇迹的矛盾。
　　“没人跟你抢，这水呢，总要一口一口喝。还有，师父觉得....你很独立。”没有一个亲人注意到她早已在失落沮丧中一口气喝完了所有茶水。空杀捕捉到她被家人遗忘失落的情绪，不骄不躁地为她重新倒满水。
　　“茶都给我喝光了，师父哪里来的？”
　　“我自己带的。”
　　“什么？师父你自己带茶？”
　　“嗯。”
　　“那、我们太不礼貌了，我们家请您来做客，没成想还得劳烦您自己带。”
　　“没有。你们家人的礼节很到位。早就料到有人这一不高兴就要猛喝水，能不带够么。”他传音给她，这是只属于二人的秘密。
　　“这么明显的吗……”
　　“有我在。”空杀从身后拍拍无的肩。极其细致地给吵闹的潜拭加满了甜茶；为身边有些尴尬而又冷漠的饶布满了菜；最后从饭桌上寻到一两样她爱吃的菜，慢慢地往碗中送。不过遗憾的是，他翻来覆去寻了许久也没再找到几个，忽然，一只略微冰凉的手腕搭上他的手：“你别找了，他们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师父这么久你自己都没吃，光顾着照顾我们了。你又不用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我们的。”
　　“会苦蝶海让你师姐给你做。”
　　无双眼放出光来：“师父是在心疼我吗？”
　　“对自己这么不自信啊？饶可是做饭的一把骨干，连渡江这种无药可救之人都能被她稍微挽救些许，交给她是有十二分把握的。”

　　“你在密塔，独自一人也不传信回家，爹娘会担心的。”柳枫道。
　　啖霜重重地踢了他一脚：“某些人自己担心自己妹妹还不敢承认，非要往爹娘身上牵。”
　　“爱冰你别听他，虽是刀子嘴，但是你三哥是个不折不扣的豆腐心！”啖霜温柔到极致，摸了摸爱冰的手。

　　众人都开始关心树雨爱冰，甚至连一度冷漠、泰然自若的树雨柳枫都发了话，实在是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