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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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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刚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墓园。
张崇邦目送着他颀长的背影远去,在残阳下拖曳出一道长长的黑影,心想: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本来还想问一问应激反应的事,想知道邱刚敖究竟在牢狱里遭遇过什么。然而刚才两人之间的气氛太过剑拔弩张,他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
算了,反正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
次日清晨,张崇邦和邱刚敖在警局门口相遇,两人颇有默契地一言不发,连招呼也没打,互相无视着走进了办公室。
“周哥,唔该你帮我问下张sir,哩份表格点填。(麻烦你帮我问一下张sir,这份表格怎么填)”邱刚敖将一份表格递给周子俊。
周子俊接过邱刚敖手中的表格,觉得莫名其妙。“邦主唔系就坐在你旁边咩,你做咩唔直接问佢?(邦主不是就坐在你旁边吗,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我唔系好想同佢讲嘢。(我不是很想和他说话)”邱刚敖冷着脸道。
戴卓贤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会心一笑。
“你哋两个系咪吵交啊?邦主,你唔好同后生仔计较啦,小峰一直都好乖噶。你睇你面色咁恐怖,吓倒人哋啦。(你们两个是不是吵架了?邦主,你不要和年轻人计较了,小峰一直都很乖的。你看你脸色这么恐怖,吓到人家了)”
张崇邦听得直翻白眼,脸色比之前更阴沉了几分。
邱刚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得到同事的维护,顿时得意起来,回了他一个挑衅的笑容。
两人的冷战持续了好几天,谁也不肯首先妥协,无论同事们怎么劝也无济于事。
在警局里,邱刚敖目睹张崇邦吃瘪,享受着难得报复成功的快意,出了警局却觉得兴致缺缺,还有种不知前路的迷茫。
兄弟们都不在了,他精心伪装的面目也被揭穿了,如今的他还能去哪里呢?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着,突然接到了陈国荣打来的电话。
“喂?小峰啊,你今晚得唔得闲黎我屋企食饭?(你今晚有没有空来我家吃饭?)”
“好,我这就去。”
下班高峰期的香港总是塞车,等邱刚敖赶到陈国荣家中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按响了陈国荣家的门铃,直到对方开门迎接他入屋,才发现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他陡然想起,原来今天是郑小峰的26岁生日。
“陈sir……”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庆祝过生日了。自从当年锒铛入狱,他的人生就彻底陷入黑色的泥淖,连挣扎求生都极度艰难,庆祝生日这种奢侈的活动更是想都不敢想。
“小峰,祝你26岁生日快乐。”
陈国荣点起蜡烛,关掉客厅的灯,轻声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陈sir,谢谢您。”
荧荧烛光被眼前遽然涌起的一片水雾模糊,看不真切。有一股陌生的温热液体冲出眼眶,沿着他的脸颊淌落,越流越多。
邱刚敖愣了一愣,随即意识到,这好像并不是他的眼泪。
他觉得,这应该是郑小峰的泪。尽管灵魂已经不在,但他的身体仍残存着本能,会为这份父爱般的关怀而动容。
——在那个凄冷寂寥的夜,痛失至亲、流落街头的小男孩在最彷徨无助的时刻,抓住了他人生中的第一缕光。
“贼也是有尊严的。”
“这世界就是这样,有很多不公平,有很多事……不开心。”
“你要忘记过去,长大了好好做人。好不好?”
属于郑小峰的回忆一点一滴浮现在他眼前,将他坚硬如铁的心肠浸润得一片柔软。
邱刚敖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却没想到泪水越擦越多,根本止不住。
自从记事以来,他从未哭得如此狼狈,就连当初在狱中被人凌辱,都没有感觉这么难堪。
“对唔住……”
他抬手捂住双眼,哽咽着道歉,不知是因为此刻的失态,还是因为自己霸占了郑小峰的身体,偷窃了这份原本不该属于他的温暖。
他想,偷来的东西,迟早都是要还的。说不定郑小峰的灵魂哪天就会回来,到时候他照样要去见耶稣——那也没关系,反正他已经活得够久了。倘若没有郑小峰,他不可能苟活到今日。
陈国荣犹豫许久,还是说出了真相。
“其实,我早就知你唔系小峰。小峰两年前就牺牲咗了,医院都发咗好多次病危通知书。”
“你冇露出乜破绽,只系我嘅感觉使然——你可以理解为一个老警察嘅直觉。我冇证据,于是暗中观察咗你两年,发现你虽然心思复杂,但系一路都冇做坏事,而且算系继承咗小峰成为警察嘅遗愿……所以我冇揭穿你。(你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只是我的感觉使然——你可以理解为一个老警察的直觉。我没证据,于是暗中观察了你两年,发现你虽然心思复杂,但是一直都没做坏事,而且算是继承了小峰成为警察的遗愿……所以我没揭穿你。)”
邱刚敖听着陈国荣的话,暗自心惊。他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还为此沾沾自喜,没想到对方早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陈国荣等他冷静下来后,才问道:“你希望我以后怎么称呼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是个罪犯,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的那种。
邱刚敖的喉结动了一动,稍张开唇,又合上了,感觉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
他完全不怕陈国荣知道事实以后一枪崩了他,只是不忍看到自己敬重的长辈伤心失望。
“……对不起,您还是叫我小峰吧。”
善解人意的陈国荣并未继续追问,只是给他切了一块蛋糕。
“好。小峰,吃块蛋糕吧。”
邱刚敖低下头去,默默吃着碟子里的生日蛋糕,只觉心乱如麻。他吃到一半,忍不住再度抬头看向陈国荣。
“陈sir,您觉得世界上……真的有改邪归正这种事吗?”
陈国荣思量一阵,问他:“你见过好人变坏吗?”
“见过。”——我自己就是。
“既然好人可以变坏,那坏人为什么不可以变好?”
邱刚敖听得一怔,豁然开朗。
“如果没有改邪归正的前例,为什么会有这个词的存在?监狱是用来做什么的?不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邱刚敖点了点头,继续安静地吃着蛋糕,不知不觉又落下泪来。
他坚信这是属于郑小峰的眼泪,因为邱刚敖不会哭。
在接过陈国荣递来的纸巾时,他觉得有些难为情,不自然地解释道:“其实……是郑小峰的身体在哭,这不是我的眼泪。”
陈国荣忍俊不禁。“难道你自己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情流露?”
邱刚敖紧绷着脸,冷冷说道:“不可能,我没有眼泪。”
陈国荣看着这个泪流满面却依旧倔强否认的年轻人,不禁百感交集,如同一位真正的父亲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
“傻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