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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亮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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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名为亮银枪,是翊军将军赵云的兵器。
你也许从未听说过我的名字,但你一定听说过我的主人赵云。
我是公孙将军赐予主人的兵器。
当初主人受常山郡推举,率义从至公孙将军麾下效力时,尚是一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我看得出来,公孙将军其实很欣赏他,尽管他口上从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也是,这样英姿飒爽的少年郎,谁会不喜欢呢?
若我是人类,定会想方设法留住这样的下属吧。
我本以为主人会永远追随公孙将军,最终马革裹尸,或是解甲归田——直至他遇到了刘备。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情境,恕我不曾读过书,无法言喻。
我只知道,自从主人看见刘备的第一眼开始,我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命中注定的预感——
此人会成为他真正的主公。
公孙将军确实很喜欢主人,可惜他并不是主人理想中的明主。
在得知兄长去世以后,主人向公孙将军辞行,回家守丧去了。
我想,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也许公孙将军也明白这一点,但他并没有作无谓的挽留。
此后又过了许多年,主人已经从翩翩少年成长为风姿雅望的青年。
他现下漂泊不定,无所归属,却依然坚持每日苦练枪法。我作为他的兵器,最能感受到他日益精进的武艺。
主人果然还是去找刘备了。我目睹他一路奔波,风尘仆仆,数次扑空之后,总算在邺城寻见了刘备,表示要拜对方为主。
那时,关羽和张飞依旧跟在刘备身边,他们脸上有着和刘备一样的喜悦。
我依次向鸳鸯剑、青龙偃月刀、丈八蛇矛问好,因为初来乍到,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前辈们倒是对我很客气,说既然来了就是自家兄弟,今后以兄弟相称便好。
——我以为这只是客套话,并未当真,没想到他们却把这话当了真。
我在长坂坡遇见了我的另一位同伴,青釭剑。坦白来说,我们的初遇并不愉快,甚至吵得天翻地覆。当然,是他单方面在和我吵架。
“卑鄙!无耻!你这个顺手牵羊的小人,快把我还给曹公!”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样的词语形容主人,暗暗觉得好笑,这位新来的还真是个暴脾气。
“拿走的东西,岂有还回去的道理?”我笑着逗他,“你埋没在曹贼手里,倒不如随我主人冲锋陷阵。”
“我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被敌人操纵!”青釭剑被主人挥动着,与迎面而来的兵刃相撞,发出声声锐鸣。
“好,那你便去死罢。”
我沐浴着战场的腥风血雨,依然笑得很开心:“你死一个给我看看?”
青釭剑当然死不了,他又不是人类,而且被锻造得极其坚硬锋利,难以折断。
战场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要殒命。青釭剑看着主人雪白的战甲被鲜血浸透,照夜玉狮子亦染了满身血尘,一点一点地沉默下来,也没心思再与我争吵了。
主人几经艰辛,终于脱出重围,怀抱公子,在主公面前跪了下来。他顿首数下,随后仰头看向主公,眼中盈满热泪。
我听见青釭剑发出一声轻哼。
“你说他这么拼命,到底图什么?刘备会给他加官进爵吗?就算会,这又哪能比得上曹公赐予的荣华富贵?”
“图什么?大概是……”我笑了笑,努力回想着当初主人对公孙将军说过的话。
“天下讻讻,未知孰是,民有倒县之厄……意从仁政所在?”
我久闻虎头湛金枪的大名,今日还是初次见面。
他的模样正如其名,镏金虎头,枪身镀上一层明湛金泽,华丽而不失威武,贵气逼人。
——和他的主人“锦马超”简直一模一样。
“是亮银枪前辈吗?我是虎头湛金枪!”
他唤我前辈,带着些许兴奋与雀跃的情绪,令我感觉一阵恍惚——不知不觉,原来我也已经成为其他兵器的“前辈”了。
“在下亮银枪,请多指教。”
我放轻了声音应答,心情也莫名变得愉快起来。
在历经无数战火洗礼后,我有了一个发现:不同的武器,在与其他兵器交碰时,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响。这种声音只有兵器能够听见,人类是听不到的。
大哥的声音如深广流水,海纳百川;二哥的声音像龙吟悠长,不怒自威;三哥的声音是猛虎咆哮,慑人心魄。也许这就是物随主人形吧。
而湛金的声音和他们都不一样。
在主人首次和马将军交手时,我与湛金的枪锋猛然碰撞在一处,兵戈的清鸣仿若箭矢离弦,又似琵琶滚珠,铁骑冲阵,剑弩齐响,杀意凛然。
我很喜欢听这个声音,可惜主人与马将军切磋的次数并不是很多。他们总是忙于连年征战,排兵布阵,极少有空余的时间留给自己。
在这个世上,有一些关系是能够预见的,比如主人和主公,就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能一眼看出他们将来可能产生的羁绊;还有一些关系是意料之外的,比如我怎么也想不到,主人居然会和马将军坐在一起下棋。
这局又是主人赢了。
他在棋盘上徐徐落下最后一子,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温文有礼地朝他一拱手。“承让。”
“再来!”
马将军看起来不太服气,誓要打败我的主人才肯罢休。
难得的闲暇时光,我看着他们两人在此对弈,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心里实在纳闷得很。
比武切磋也就罢了,若论下棋,必定是军师的棋艺最好。马将军为何不去寻他,反而总是来找我家主人?
这棋局深奥玄妙,我实在是看不懂,我想湛金可能也没看懂。
不过,我看懂了马将军趁着主人凝神细思,偷偷瞥他一眼时,眼底藏得极深的一丝笑意。
后来,我偶然听马岱说起,其实他的从兄棋艺很好,少有对手。
可在我的印象中,主人不常下棋,偶尔与人对弈,也都是输多赢少。
我稍一思索,便明白了马将军的心思——他一定是故意输给我的主人,这样便有借口继续找主人下棋了。
令我惊讶的是,主人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他既没有生气,也不曾表现出诧异,只是笑着点头赞同了马岱的话。“孟起的棋艺确实很好。”
二哥从荆州回来时,他的主人并不在他身边。
他是被君侯的亲信冒险带回来的。看着长刀上黯淡的光华,我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不敢询问。
“主人不在了。”
二哥终于开口,声音中透出咬牙切齿的恨意。“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同样的恨意,我也在那名失去族人的西凉将军身上见过——无论是人还是兵器,情感大抵都是共通的。
不久之后,主人收到了陛下打算起兵东征的消息,立即决定前去劝阻。
没有用的。我暗叹一声。
我曾经向大哥打探过消息,知道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除非让孙权等人以命相抵,否则什么也无法平息他的悲愤。
我转念一想,难道主人猜不透陛下的心思吗?
他应当也是懂的,只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汉贼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愿以天下为重。”
在主人跪地道出这句话的一瞬,二哥身上猛然爆发出一阵冲天而起的杀气。我几乎被这铺天盖地的寒意冻结,感觉自己的枪身都覆上了一层薄霜。
我大惊失色,差点以为他要暴起砍向主人,连忙劝阻:“二哥,你想做什么?别太冲动……”
刚问出口,我突然反应过来:没有主人的操纵,兵器根本无法自己行动。是我多虑了,二哥不可能伤到主人。
“我能做什么?”二哥冷冷反问一句,声音中带着我从未听过的讥诮与刻薄。
“二哥,主人也是为了顾全大局。请不要怪罪他。”
二哥不答话,只愤怒地面向那个跪在殿中的人影,雪亮刀身映出一抹凶煞的血光。“主人,你看。这就是你的好战友、好兄弟!”
我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他。
“我没有资格替主人原谅他。等他死了,再去向主人谢罪吧。”
我听着二哥最后留下的这句话,半晌无言。我方才顾着和二哥交流,全然没注意陛下说了些什么,只发觉主人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一片。
他向陛下恭敬一礼,带着我退出了大殿,自此没再提过反对伐吴之事。
三将军性情急躁,他的武器也是如此。
在主人劝谏失败后,他私下找到了主人,对着他就是一顿痛骂。我自然也挨了三哥的一顿骂,但我与主人一样不曾妥协。
“老四,我知道你被赵云操控,身不由己。只要你的心站在我们这边,我们就还是兄弟。”
我听着三哥的话,只觉心里泛酸,无比硬气地回了一句:“亮银枪誓死追随主人。”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哀恸而决绝的感情,倘若我有双眼,此刻大抵已经落下泪来。
其实我完全可以骗他,说“我站在你们这边”,反正三哥又不知道我心中所想。
可我就是不愿意说谎,哪怕会为此撕破脸皮,恩断义绝。
我不懂什么仁政,也不明白如何解救天下苍生,我只知道亮银枪是赵云的武器。
纵观在场的所有人和兵器,没有谁愿意站出来支持我的主人。倘若我再不为他说话,他就真的要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尽管人类根本听不见兵器的声音。
如我所料,在我说出那句话后,大哥、二哥和三哥都不要我了。
我想,主人或许也失去了他的兄长们——即使他从不这样称呼陛下、君侯和三将军。
我心知他并非不想,只是不敢。他一向明白规矩,也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断然不会行此僭越之事。
在殿外不远处,我看见了马将军。
“子龙。”他似在此等候了许久,眸中藏着深深的忧虑。
我想,马将军定是不愿看到陛下东征的,因为他想杀曹贼报仇。可惜而今寄人篱下,如履薄冰,他也不好正面提出反对意见。
主人和他说了几句话,我也趁机看了湛金一眼。因为青龙偃月刀还在旁边的关系,我们两个不敢说话,只能彼此相望,无声地交流。
当时的我完全不曾考虑过,那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湛金,也是我们这些兵器的最后一次相会。
主人独自启程去了江州。临行之前,他似是想去马将军府上看看,在对方门外徘徊许久,但最终没有进去。他婉拒了侍卫帮忙通报的好意,翻身上马,离开了这座城。
我听着笃笃响起的马蹄声,又想起了主人辗转前往邺城寻找陛下,不远千里赶去投奔他的那一幕。
主人,你孤单吗?
如今君臣近在咫尺,彼此之间却好似隔了万水千山,再不复往日交心。
你后悔吗?
我看着那个骑在马背上的身影。他的侧脸线条刚毅,背脊挺得笔直,数十年如一日。
我想,他的确是很孤独的,但不见得会后悔。
主人在江州督守期间,时不时会给马将军写信。
马将军回信的速度总是很快,两人会在信中交谈各种公事与琐事。
主人每次收到马将军的来信都很高兴,仔细思量该如何回复对方,却对自己曾经去过骠骑将军府前的事情绝口不提。
几个月后,马将军的回信渐渐地慢了起来。
主人知道马将军生了病,夜里总也睡不安稳,对此焦心不已,苦于无法抽身离开江州,只好一封一封地接着写信。
他写了很多,又怕马将军病中精神不好,看不完这么多信,最后只寄出了其中一封,将其余的信都扔进了火盆里。
闲暇之时,主人经常一个人下棋,然后对着空寥寥的棋盘发怔。
每当他兴致上来,就会把棋盘摆满,像是在模拟某盘酣畅淋漓的战局,仿佛他的对面还坐着另一个人。
我望着那个黑白纵横的棋盘,一行行、一列列,横看竖看,都只看出了“孟起”二字。
章武二年腊月,主人遣人送给马将军的信没有再收到回音。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碰过棋盘。
在那漫长的岁月间,我偶尔也会怀念湛金唤我的那一声“前辈”,想念马将军在棋局中看向主人的眼神。
我想,他们其实是有很多话要说的,只是在生之时未能说出口。
等他们到了那边……也许就能再度相见,诉尽心中憾事了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