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金亮银系列》乐正雨枫

1、湛金

　　正如你所见，我是大名鼎鼎的虎头湛金枪。我之所以出名，全是因为我的主人——平西将军马孟起。
　　尽管在昨天之前，他还不是平西将军。

　　用你们人类的计时方法来算，现在应该是建安二十年夏。我不懂建安是什么意思，反正人类都这么叫。
　　主人前段时间给刘备写了封信，表示要投靠他。刘备应该是同意的，因为他不仅派了一些人前来迎接，还给了主人一支军队，让他包围成都。

　　我很少看见像我这样煞气极重的兵器。
　　也许那位名叫方天画戟的前辈身上也有这样的特性，可惜我无缘得见。

　　我身上的煞气来源于彻骨的恨意。
　　我知道主人在恨一个人。
　　每当他想起仇人的时候，总要狠狠地将我的枪杆捏紧。我实在是疼得很，又没办法抗议，只能默默忍受。

　　在这股浓重煞气的震慑之下，不到十天，刘璋就打开了成都的城门，宣布投降。
　　这便是主人成为平西将军的来龙去脉。

　　得知成都已被拿下，刘备大喜过望，将主人迎进了城里。
　　主人在看刘备，而我在看刘备的剑。鸳鸯剑也是有名的前辈了，我相信他们不会骗我。
　　“前辈，听说你们的主人是位仁义的主公，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鸳剑与鸯剑异口同声地回答。他们是一对夫妻，共用一个剑鞘，就连思想也是同步的。
　　我稍微放下心来。

　　我知道人类最喜欢说谎，可是兵器从来不会说谎。
　　因为兵器只能和兵器交流，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他们任由人类操控，完全没有必要说谎，即使说谎也改变不了什么。
　　人类有可能不是无辜的，但兵器永远都是无辜的，他们有时还需要承受人类的栽赃——“非我也，兵也”。
　　既然鸳鸯剑说刘备是真的仁义，那我就相信他们。

　　在刘备身侧，我见到了传说中的虎将赵云。
　　他很好看，气质儒雅，身姿挺拔。他的亮银枪也很漂亮。
　　“是亮银枪前辈吗？我是虎头湛金枪！”
　　“虎头湛金枪你好。在下亮银枪，请多指教。”
　　我有点紧张，试着和亮银枪打招呼，他温柔地回应了我。
　　我静静欣赏着那柄雪亮的银枪，上面有秋水般清冽的冷泽。如果我有心脏，那它此时一定正在砰砰乱跳。

　　我觉得我恋爱了。
　　这大概就是人类所说的一见钟情吧？
　　湛金亮银，我们这名字听起来就非常般配，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久之后，刘备顺利平定了益州。
　　有人建议刘备将成都的屋舍和田地分给手下的将军，以此犒劳他们。
　　我期待主人能够分到一套大房子，再怎么样，平西将军府也不能太过寒碜。
　　可这时，我看到那名白衣银甲的赵将军站了出来。
　　“霍去病以匈奴未灭，无用家为，今国贼非但匈奴，未可求安也。需天下都定，各反桑梓，归耕本土，乃其宜也。益州人民，初罹兵革，田宅皆可归还，令安居复业，然后可调役，得其欢心。”

　　好吧，我承认赵云说得有道理。要是刘备采纳了他的意见，我主人的大房子可能就没了。
　　不过，比起百姓的安定而言，大房子好像确实不那么重要。

　　我觉得很奇怪。
　　劝谏这种事，不应该是文官的工作吗？怎么会轮到赵云这个武将来劝？
　　我看了看赵云的脸。他的神色坦荡自若，正气凛然，看起来没有半点私心。
　　……也许是由武将来劝比较合适，毕竟那些房屋和田地都是要分给武将的。
　　文官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动动嘴皮子，损害的却是武将的利益。谁愿意出这个头呢？

　　赵云作为武将，主动提出牺牲自己的利益，这觉悟倒是挺高的。问题是，其他武将会同意吗？赵云这样会不会得罪很多人？
　　我不禁多看了他两眼。这时，我才发现主人也在看他。
　　主人的眼神很认真，目不转睛地盯着赵云看，这令我有些担心——主人该不会是不高兴吧？
　　就为了那可能要泡汤的大房子？我想应该不至于。

　　还好刘备最后同意了赵云的提议。当时那么多人盯着他看，我真为他捏一把汗。
　　赵云得到了主公的首肯，拱手退下，眼中闪烁着欣喜的神采。
　　我发现主人也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他表现得并不明显，于外人看来，他不过是换了一条腿的重心继续站立，稍微改变了原本的姿势。
　　我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很喜欢看主人和赵云切磋，因为那是我和亮银枪亲密接触的唯一机会。我的枪锋与他的银芒在迅风中铮铮交碰，擦出明粲的星火，每一次碰撞都是极致的享受。
　　我爱他凛若寒霜的锋芒，温润内敛的性情，却不知他是否也这样爱着我。
　　我不敢询问，只能在他们两人分别时，远远地望亮银枪一眼。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发现，其实主人也在回头看赵云。

　　他们有时候会坐下来聊天，但通常都是赵云说得比较多，主人说得少一些。
　　我知道主人并不是不喜欢搭理赵云，他只是不擅长表达自己。
　　主人的脾气不太好，有时会与关、张两位将军起一些冲突，最后总是刘备出面调解。
　　但主人从来不和赵云吵架。
　　我想来想去，他们不吵架的缘由大约是出在赵云身上——毕竟我也从没听说过赵云和谁闹矛盾。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他通常都是忍让的那一方。

　　自从家人被曹操下令诛杀，主人就开始做噩梦，夜里经常睡不好觉。在他成为平西将军以后，这个毛病也一直未曾好转。
　　他每每惊醒，就会点燃一盏油灯，拿起放在床边的我，用力攥紧我的枪杆。
　　虽然我被抓得很痛，但这种时候我都会对他宽容一些。
　　他冷冷地打量着我的枪刃，那狠戾的目光看得我不寒而栗。
　　我猜不到他在透过我的枪尖看谁。是他做梦都想杀之而后快的仇人吗？

　　我没想明白赵云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或许是主人的亲卫向他透露了这个消息。
　　总之有一天，赵云送了主人一个香囊，说是里面装有安神的药，可以助眠。
　　主人当时显然有些不悦。男儿大丈夫，谁会佩戴这种女子喜爱的香囊？
　　但他还是听话地把香囊挂在了床头，这可真是各种意义上的“真香”。

　　可能是里面的草药确实有用，或者只是因为这个香囊是赵云送的，主人确实睡得好一些了。
　　此后，我在无数个黑夜中闻着那股淡淡的清香，觉得这味道就像赵云恬淡的性情，并不浓郁，却总能令人感到安心。

　　今天，主人和赵云难得地吵架了。
　　其实也不能说是吵架，这更像是主人单方面的赌气。
　　事情的起因是赵云在汉中之战中受了伤。这分明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可是主人却生气极了。
　　“听闻赵将军下令偃旗息鼓，开营退敌，当真胆魄过人，马超佩服。”
　　我听着主人阴阳怪气地以恭维之名行嘲讽之实，一时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是来探望赵云的，怎么反而和他吵起来了？
　　我听得真想叹气，幸亏兵器不会发出叹息，否则我的主人定要吓个半死了。

　　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叫过“赵将军”这个称呼了。
　　这样生分的称呼，他只在两人还不熟悉的时候用来称呼赵云。
　　赵云是聪明人，一听就知道主人不太高兴。他大抵猜到了主人恼怒的缘由，耐着性子解释：“情况紧急，我也只有冒险尝试一番。想来曹贼生性多疑，中计亦是意料之中。我仅仅受了一点皮肉伤，已无大碍……”

　　“你都对自己的安危不上心，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今天就当我没来过！”
　　话音刚落，我便看见主人恶狠狠地把他带来的药膏塞到了赵云手里，不顾赵云的挽留，转身就走。
　　我觉得头痛极了。
　　——你明明就很关心赵将军，还对着人家摆出一副臭脸，什么脾气。
　　主人啊主人，你就不能坦诚一点么？
　　果然，人类最喜欢说谎了。

　　我总以为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澄清这些误会，剖白心声，让彼此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
　　然而，我忽略了人类的寿命问题。
　　他们和兵器不一样，不可能永久留存在这人世间。

　　建安二十四年冬，青龙偃月刀被人从荆州带了回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他主人的死讯。
　　一夜之间，刘备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我明白，东征之事，势在必行——尽管这对主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我不知道刘备究竟和赵云说了些什么。
　　赵云从大殿出来的时候，脸色发白，精神极差。亮银枪的模样也很落寞，就连锋刃上的光彩都黯淡了几分。
　　主人走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眉宇间有着隐隐的担忧。赵云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微笑着安慰主人，示意他不必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我不敢打听任何消息。
　　即将被人带离此处的青龙偃月刀看起来异常愤怒。尽管离得很远，我也能感受到他身上迸发的杀气，那锐利的刀锋几乎泛起了血光。
　　我不知道他的杀气是冲着赵云而去，还是冲着赵云身后的亮银枪而去，或是两者皆有之。
　　三方相顾无言。

　　自那以后，青龙偃月刀再也没有和亮银枪说过一句话——明明他们当初那么要好，亮银甚至还叫过青龙一声“二哥”。
　　是各为其主，立场不同？还是兄弟陌路，反目成仇？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晓了。

　　刘备出兵东征时，赵云领命督守江州，亮银枪也跟随赵云离开了这里。
　　按照他们的计划，主人本该参与这次伐吴之战，可是他得了急病，无法参战。
　　人类的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生老病死也是常态，这没什么好难过的——但我知道主人尚有心愿未了，倘若就这样仓促地离去，未免太过可惜。

　　说句实话，我很担心他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作为一把兵器，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祈盼战争快点结束，这样主人就能早点见到赵云了。
　　他那么喜欢赵云，应该很希望再见对方一面吧？

　　可惜我左等右等，只等到了刘备战败的消息。
　　据说赵云从江州赶往永安的时候，吴军已经先一步撤离。赵云追击不及，最后掩护刘备退到了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他们在距离这里很远很远的白帝城。
　　我猜，我可能没有机会再去见亮银枪最后一面了。

　　章武二年，我被埋在了定军山附近。我的主人长眠于此。
　　他临终之时，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香囊。旁人不忍去拽，于是让那个香囊陪他一起躺进了灵柩。
　　没有人知道香囊是谁送的。作为唯二的知情者，我却无法开口说话。
　　我想，要是赵云得知了此事，也不知该有多心痛。

　　作为兵器，为主人陪葬自然是最后的归宿与荣光。
　　如果非要问我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大概是……
　　我今后再也见不到亮银枪了。
　　不是此生，而是永世。人类的魂魄尚能投胎转世，可兵器不老不死，只会永远被禁锢在这片土地下。

　　“沙，沙，沙……”
　　阵阵声响从上方传来，我知道那是上面的人正在铲土。
　　主人阖目躺在我身边，身体彻底放松，在这颇有规律的沙沙声中安详地沉睡着。
　　我好久不曾见过他这样舒展眉头了。他总是下意识蹙着眉，就算在睡梦中也常常如此。
　　无论此生是否留有遗恨，至少他再也不会被噩梦与仇恨纠缠了。
　　——原来人生所求，最终不过一场好梦。

　　我看着眼前完全陷入一片漆黑，心中蓦然蔓延出一阵荒芜的孤独。
　　无边的黑暗笼罩了我，我只能从回忆中搜寻丝缕仅剩的光明。
　　接下来的几百年、几千年，也只有我这把枪陪伴在主人身边，留在这冰冷的墓室里。
　　或许，被单独留下来的其实只有我自己而已。

　　主人，你想念赵将军吗？

　　我也想念亮银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