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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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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你是谁,都一定听说过“青釭剑”这个名字。我与倚天剑并称“绝世双剑”,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倚天那小子确实比我有名。
在当阳之役往后的很多年,我总会想:如果当初曹丞相把我带在身边,而不是交给夏侯恩,我的未来又会如何?
“青釭!”
我听见倚天在远处呼唤着我,而我只能任由那名白袍银甲的敌将把我抢走,一步步远离自己的同伴。
他右手持一杆长枪,左手紧攥着我的剑柄,不要命地驰骋冲杀。战马的嘶鸣响彻四野,梨花般的雪光凌厉纷飞,舞出一曲鲜血与生命谱就的艳歌。
我被那名敌将握在手中,扯着嗓子吼道:“倚天,莫管我!专心保护主人!如果他有个闪失,老子一剑把你捅回铸剑炉!”
他娘的,我做梦都没想到倚天这小兔崽子居然真的这么听话。我叫他别管我,他还真的头也不回,完全没有一点打算追上来的意思。
那人怀抱稚子,衣甲被染作刺目猩红,简直像是一尊凶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军中战将可留姓名?”
他银枪暴扫,霎时抡倒一片曹军,高声而应,音如金石铿锵。
“吾乃常山赵子龙也!”
我斩甲沐血,剑身划出一道道青虹的流光,不甘地看着昔日的战友接连倒在自己剑下,感觉既愤怒又无奈。
——常山赵子龙。
在经历一天一夜的激战之后,我终于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
那把亮银枪真的很讨人厌。
我在长坂坡和他吵了一整日,直至赵云把那个婴孩交到刘备手上,才算是消停了一会。
他跪在地上向刘备请罪,说着什么“赵云之罪,万死犹轻”,不知不觉已然泪流满面。
原来这就是刘备的儿子。
我看了尚在熟睡的孩子一眼,突然有些理解赵云方才为何要如此拼命冲杀突围了。
当然,我绝不是在敬佩他。我只是想起了那位为护曹公而战死宛城的校尉,和他那双八十斤重的铁戟罢了。
我旁观刘备将赵云从地上扶起,两人皆默默垂泪,心想这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真是可笑。
“他就算战死在此,想来刘备也不会给他多少赏赐——要钱没钱,要官没官。”
“我的主人跟着主公,从来都不是为了这些。”
亮银枪冷冷反驳了我,言辞中带着几分罕见的严厉。
我没再说话,只盯着那名将军满袍的血色,一阵出神。
他的身上、脸上甚至发丝间都黏着鲜红的稠血,狼狈不堪;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恍如冲破无边黑暗的骄阳,与之对视片刻,都会有种双眼被灼伤的错觉。
我默默移开视线,没再去看他那副惨不忍睹的模样。
大难不死,算他走运。可惜典校尉当年没有他这样好的运气。
“卑鄙!无耻!你们这些抢兵器的贼,居然还有脸来劝降!”
这是我第十五次和亮银枪吵架——准确来说,是我在和鸳鸯剑、青龙偃月刀、丈八蛇矛、亮银枪吵架。
“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我打死你!”
亮银枪看似云淡风轻,只有我知道他其实是在装模作样。“那你打啊。打得到我,算我输。”
我恨得牙痒痒,偏偏又不能把他怎么样,只能不断破口大骂泄愤。
“我不听我不听!你们都闭嘴!”
果然物随其主,亮银枪跟赵子龙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
我绝不会认这种人为主。
“青釭剑,既然你已经来了,大家今后就是同伴。过往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吧。”
鸳鸯剑用那该死的虚伪口吻试图降服我这把利刃,结果当然是不可能的,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忠兵不事二主,我青釭剑永远都是曹丞相的兵器。”
对付俘虏自己的敌人,自然应该用极尽尖酸刻薄的语言讽刺他们。我恶狠狠地瞪着鸳鸯剑,给出了一个自认为最中肯的评价:“笑面虎。”
随后,我的目光转向了青龙偃月刀:“自大狂。”
“傻大个。”这是指丈八蛇矛。
至于亮银枪……
我沉思须臾,冷然吐出一句:“伪君子。”
“青釭剑!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丈八蛇矛果然大怒,一副恨不得把我撕碎的样子,可惜兵器只能任人操纵,无法自己行动,即使他再愤怒也是枉然。
“那你打我啊。打得到我,算我输。”
我冷笑一声,用亮银枪刚才的那句话回敬了他。“除非有一天,张翼德要和赵子龙决一死战,否则你永远没有和我拼命的机会。”
丈八蛇矛看起来更生气了,我很清楚,那是因为他意识到我说的是事实。
“……算了,既然青釭剑无意投诚,我们也没必要强迫他。”
最后还是笑面虎鸳鸯剑出来打圆场,我最痛恨他这副虚伪的面目。
我是曹丞相的兵器,跟随他征战在外数十年,怎能叛主?赵云既然敢把我掳走,就要做好被我憎恨一辈子的准备。
鸳鸯剑发话后,其他兵器没再吭声。他们忽略了之前的不快,把我晾在一旁,自顾自地开始聊天。
我沉默地在一旁听着他们谈笑,忽然很怀念和倚天剑、月牙戟、开山斧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注1】
我没有想过,今生会再一次遇见那个让我浑身发抖的男人。
他头戴狮盔,身披银甲,装束与赵云有几分相似。他就那样冷冷地站在那里,甚至不需要说一个字,凌厉的眼神就足以令我本能地战栗起来——
“你在怕他?还是怕他的虎头湛金枪?”
有新的同伴即将加入,亮银枪看起来心情颇好,似乎不能理解我畏畏缩缩的表现。
……我两者都怕。
这个回答实在太过丢人,我说不出口,只好保持沉默。
虎头湛金枪一眼就从众多兵器中认出了我。
不过一瞬,铺天盖地的杀气已凝结了我的身体,我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
似乎有冰冷的锋刃抵在了我的要害之处,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就像造物主睥睨着一只随时都能被碾死的蝼蚁。
——在那一刻,我毫不怀疑,我必定会死在他的枪下。
“湛金,你可能误会了什么。青釭剑其实是自己人。”
亮银枪连忙出面调解,向虎头湛金枪说明了赵云从夏侯恩手中夺取宝剑的经过。虎头湛金枪没再针对我释放杀气,但也没给我好脸色看。
听见亮银枪的话,我本想反驳一句“谁和你是自己人”,但最终没敢搭腔,默默接受了他的帮助。
实话实说,我心里确实有点发怵。
曹丞相在潼关被马超放箭追杀的经历,我至今记忆犹新。如果当初没有许褚……
唉。我又想念许将军和他的那把钢刀了。
在亮银枪的解释下,我明白了虎头湛金枪对我抱有敌意的原因。
我离开曹丞相已久,并不知道他下令诛杀马超全族的事。这样想来,马超也是个可怜人,他的后半生恐怕要在仇恨与痛悔之中度过,久久不得安宁。
我注意到,赵云对那个新来的马超似乎格外上心。
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毕竟对方是个家破人亡的可怜人。赵云作为公认的老好人,自然要发挥一下他悲天悯人的虚伪情怀——我呸,他就装吧,有本事就装一辈子。
“赵将军,你这把剑是……”
发现马超认出了我,我心里不由得一阵发慌,真想躲在亮银枪身后不出来。
“这是曹操的青釭剑,是我在长坂坡突围时从夏侯恩手中夺得。”
赵云一本正经地向马超解释清楚,随后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我最讨厌他这副故作腼腆的模样,也不知道究竟骗了多少人。
“抱歉。马将军,如果你很介意,我以后就不在你面前使用这把剑了。”
不得不承认,赵云确实很体贴,居然能够为了一个新来的战友考虑这么多。
虽然他只是在伪装,但能够装到这种地步,也实属不易了。
“谢过赵将军好意,不必了。”马超淡淡回道,“我还不至于迁怒一把剑。作孽的从来都是人,而不是兵器。”
他说得很对。作孽的从来都是人,兵器往往身不由己,也无法反抗。
我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忽然对马超产生了一丝好感。
这个曾经追杀了我们一路,杀得我军丢盔弃甲的煞神,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驻守成都的日子,马超和赵云渐渐走得越来越近。
他们一起聊天,一起练兵,一起下棋,一起喝酒,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我一面感慨赵云笼络人心的手段实在高明,一面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一个问题:马超看赵云的眼神好像有点不对劲,是我的错觉吗?
希望这家破人亡的可怜人,别被赵云的虚情假意给骗了才好。
最近,虎头湛金枪不停地向亮银枪示好,一口一个“前辈”,亮银枪似乎也很喜欢这个毛头小子,对他照顾有加。
只有我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
虎头湛金枪当初见到我时,简直凶得要命,恨不得生吃了我,如今却对着亮银枪奶声奶气地卖乖,我每每看见都要抖三抖。
说真的,我对他们的失智行为完全不屑一顾。被恋爱冲昏头脑的兵器,就跟废铁没什么两样。
关羽之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跟随主人多年,对关羽也算是颇有好感——他是主人费尽心思想要劝降的猛将,必然有其过人之处。他不为名利所动的气节,也让我很是叹服。
听说孙权将关羽的首级交给了主人,也不知主人得知故人的死讯后,该有多伤心。
因为此事,赵云这个“老好人”终于和他的战友们撕破了脸。
我听着他口口声声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说什么兄弟私仇,说什么以天下为重,为了阻止讨伐东吴,竟不惜直面刘备与张飞等人的怒火。
亮银枪站在了赵云那边,与青龙偃月刀他们据理力争,吵得不可开交。而我只冷眼旁观,看着这些曾经的“兄弟”反目成仇。
在生死面前,你们假惺惺的同僚情谊是多么脆弱,不堪一击。
赵云,你当初要是死在长坂坡,刘备就会一辈子记得你的好。现在闹得这样难看,又是何必呢?
建安二十五年三月,魏王于洛阳逝世。
因为当初被赵云带走的缘故,我错过了见主人最后一面的机会。
得知仇人身死的消息,马超却并不高兴。他看上去有些恍惚,约了赵云一起喝酒,但始终一言不发,只闷头灌酒。
赵云很好地扮演了一位善解人意的同僚,也没询问马超有什么心事,只安静地帮他倒酒,陪他喝酒。
我想,我大概能够理解马超的感受——
我失去了唯一可以爱的人,而他失去了唯一可以恨的人。
我们心里都是同样的空空荡荡,死水无波,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后来的事情,我已记不太清了。
我只知道在那短短的几年间,不断有人陆陆续续地去世。
那些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坚强,也越来越孤独。
太和二年,我被赵云带到了箕谷参战。【注2】
这是诸葛亮交代的任务,他负责率领少数兵力作为疑军,吸引曹将军的注意,而诸葛亮则率主力趁机进攻陇右。
诸葛亮的算盘打得好,没想到那不争气的马谡被张将军打得落花流水,失了街亭。
与此同时,曹将军亦出兵攻打赵云所在的箕谷。就凭赵云那点可怜的兵力,如何抵挡得住?他只能下令固守不出,将损失减少到最低。
不久之后,蜀军开始有序地撤退。
赵云亲自留下断后,我被他握在手中,望着不远处乌泱泱的大军,心里难以形容是什么滋味。
我很想趁机见一见往日的战友,可是夏侯将军、许将军、乐将军他们都已不在了。张将军算是我为数不多的老熟人之一,但他刚在街亭攻克马谡,恐怕也来不及赶往箕谷。
我甚至连曹将军的一面都未能见上,就开始了激烈的厮杀。
赵云守在箕谷的入口处,身后是不断撤离的蜀军。
每每有曹军接近,他便会挥动我斩向那些士兵,不让任何人进入箕谷。
他身上的伤处越来越多,却始终不曾后退一步。我看着那片银甲上浸染的血迹,莫名忆起了二十年前洒在长坂坡的血花——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蜀军安全撤离后,赵云点燃了一把火。
我看着那条连通赤崖的栈道被艳烈火舌吞噬,明白赵云是为了防止曹军借道深入汉中,才出此下策。
这确实是个笨办法,无异于自断出兵之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火光冲天而起,隔绝了曹军追击的道路。滚滚浓烟包围了我,我听见赵云被烟雾呛得不住咳嗽,不禁有些心急。
他怎么还不走?难道就不怕大火烧到自己身上吗?
赵云,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你还装什么好人?你快走啊!你在演戏给谁看呢?
赵云在大火中守了片刻,直至确认火势不断蔓延,彻底燃断了栈道,曹军再无追击的可能性,才带着我转身离开。
他的脸上、衣上都是灰扑扑的烟尘,面色却镇定如常,没有半点死里逃生的后怕。
我安静地跟着赵云撤离烈焰四起的箕谷,第一次陷入了无话可说的缄默。
诸葛亮的首次北伐以失败告终。因赵云退兵时亲身断后,并未丢失军资辎重,军士编制整齐,获得了诸葛亮的赞赏。
诸葛亮打算将一些军资余绢分赐给赵云及其将士,作为本次战事的赏赐。我想,那是他们应得的,何不坦然接受?
赵云却拒绝了,只说“军事无利,何为有赐”,“其物请悉入赤岸府库,须十月为冬赐”。
我本应像往常那样,痛斥一句“伪君子”才对。但是我凝望着他恬淡而坚定的侧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对不住□□,此生也没脸再见倚天剑了。
我沉默良久,朝着北边的方向叹了一声,终于放下了那些骄傲的过往。
赵云,我就姑且勉强承认,你有资格成为我青釭剑的主人。
他最终没有等到栈道修好的那一天。
病来如山倒,何况他早已不如当年的“常山赵子龙”那样年轻力壮了。
北伐归来后,他开始缠绵病榻,每况愈下。
偶尔旁侧无人时,他会无声地默念着什么,像是在酝酿临终的遗愿。
我认真观察着他微微开合的双唇,很快便辨出了那个熟悉的口型——
他叫的是“孟起”。
或许故人此时正在彼岸等他。
待蹚过黄泉海,走过奈何桥,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独了吧。
几天后,赵云陷入了长时间的昏睡。
守在他榻边的士兵连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叫不醒他。我急得要命,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们一起叫唤,满心都是令人痛恨的慌乱与无力。
喂,赵云,难道你就不想听我亲口承认你为青釭剑的主人吗?
喂,别死啊!
他似乎还有一点意识,勉强撑开眼皮,可惜没坚持多久,就再度阖上了双眼。
旁边的一名士兵颤抖着伸手探了探他的气息,随即大惊失色,语无伦次地叫同僚去通知其他人过来。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乱作一团,最后抱住赵云的身体呜咽流泪,却始终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在他们听不见的地方发出徒劳的呼喊。
喂!
赵云!
赵子龙!
……
他当然不可能回应我。
——“我呸,他就装吧,有本事就装一辈子。”
一语成谶。
我不曾料到的是,他竟然真的“装”了一辈子。
主人,一路走好。
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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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月牙戟:张辽的兵器。
开山斧:徐晃的兵器。
【注2】
青釭剑是曹操的兵器,他承认的纪年方式是魏明帝曹叡的“太和二年”,而不是后主刘禅的“建兴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