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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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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永城迎来寒流,虽然不像北方那样冰雪交加,但也足以冻得路上行人边走路边跺脚。而寒冷之下,路边小摊上升起的呛人油烟就显得格外有烟火气。
齐飞坐在一家生意火爆的烧烤摊里,烧烤摊异常简陋,一个板桌架起了全部菜品,一个不锈钢烧烤车上碳火烧得正旺,不怎么结实的透明塑料棚里挨挨挤挤放了不少方桌和塑料凳。
齐飞就坐在其中一张桌子前,他面前的两个盛烧烤的铝盘空了,只能从脚边塑料桶里堆满的竹签看出他的辉煌战绩。
田小波因为一些事在路上耽搁了,到达时新一轮的菜刚好出炉上桌,他一屁股坐下,塑料凳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刺耳的响声。
眼镜上糊了一层水雾,他也顾不上擦,凭着感觉拿起桌上的烤串囫囵吃起来。他今天一早跟汪国华连打了两场官司,两个法院横贯了整个永城,他奔波在路上,一整天都没顾得上吃饭。
腹中的饥饿得到缓解,田小波才抬起头,他见齐飞没动筷子,招呼道:“飞飞,你快吃啊!不吃就凉了。”
齐飞打了个嗝,缓缓拿起一串烤韭菜。
“你吃肉啊!”
“......哦好。”
隔了会儿,田小波窥觑了一眼齐飞,小心翼翼道:“飞飞,我这里有个坏消息,你听了先别激动……我刚来的路上接到警方的消息,那个视频没有造假和截取的痕迹,咱们这个案子,哎.......”
话没说完,田小波已经愁眉苦脸起来。
田小波是狗所里除汪国华以外资历最老的人,做律师这一行,经验非常重要,而田小波经验充足,专业能力也不差,不然也不会成为汪国华的左膀右臂。如果连他都开始唉声叹气,那就是说明这个案子真的难搞。
要是两天前齐飞知道这个消息,兴许觉得困兽犹斗,但现在不一样了,米雪儿的出现让他看到了隐藏在冰山下面的东西。
“你相信徐佳宁是故意杀人吗?”齐飞气定神闲地问。
田小波毫不迟疑地摇摇头,不知道话题怎么跳跃到这里。
齐飞嗤笑一声:“师兄,你怎么这么单纯,徐凤说相信你也跟着相信……”
田小波又摇摇头,直白道:“不是因为徐姐的话,而是因为要相信相信的力量。如果连律师自己都不相信当事人,又怎么能说服法官呢?”
“……”
田小波眼镜上的雾气早已消散,他说这话的时候,憨直又诚恳,瞳孔里似乎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让齐飞不由自主地躲开视线,不忿道:“……好吧,算你有理!”
田小波性格带着大山的淳朴老实,脑子也不够灵活,按理说这种人并不适合做律师,连他那些同学们都等着看他知难而退,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条路上走了十年,久到那伙准备看笑话的同学们都早已不知去向。
大多数时候,齐飞都颇为嫌弃他那愚蠢的善良和正义感,但少数时候又和汪国华一样,帮他保护着这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想到这里,齐飞转回视线,往嘴里塞了口五花肉:“我也有消息跟你说,那个视频也许是真的,但事实却不一定是事实。”
“啊?什么意思?事实不是事实还能是什么?”田小波一头雾水,神情迷惑。
齐飞将从米雪儿处了解到的情况跟田小波大致说了一遍。
“……前几年校园霸凌的案子层出不穷,青少年案件一直是个难点,受网络、环境影响,现在的青少年心理成熟度可跟从前的天差地别,之前雷震霆塞了我一本书,他在书里就强烈呼吁将刑事责任年龄提前到十二周岁……不过咱们这个案子倒不存在这些,都过了十四周岁。”
田小波既震惊又愤怒:“现在的小孩真是,才十四岁,说好的祖国的花骨朵呢!”
齐飞默不作声地将面前的羊肉串塞进田小波手里,安慰道:“你仔细想想,这不是还有玫瑰花、食人花嘛。”
“……”
田小波并没觉得有被安慰到,他无知无觉吃下齐飞递过来的东西:“那现在要怎么办?即使这案子真有隐情,但警方不能信咱们嘴里的话啊。”
“那我们就找证据,连鱼在水里游过也会留下波纹,我不信一点痕迹都没留,物证、人——”齐飞顿住,一丝细小的亮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随后他勾起唇角,“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个人物。”
田小波看向齐飞:“飞飞,你有思路了?”
齐飞又往田小波手里塞了串鱿鱼“警方手里的视频,总得有个摄影师吧。”
田小波一愣,脱口而出:“对啊!现场还有第三人!你知道是谁拍的了?!”
“算是吧,我明天就去会会这个旁观者,师傅那边你继续瞒着。”
现在警方手里证据充足,很快就会移交检察院,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放心。”田小波重重点头。
齐飞拍拍屁股站起来:“那我就先回去准备了,你慢慢吃,别忘了买单。”
“诶?可是飞飞,菜还很多,要不你再多吃点!”不怪田小波惊讶,论干饭,齐飞排第二,狗所没人敢排第一。
齐飞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出棚里。
不过等田小波结账的时候就明白了,这哪是两个人的分量!这明明是四个人的!
......
在米雪儿的帮助下,齐飞在校门口顺利拦住了钟琳。
齐飞十八岁过后就没怎么去过学校,连路过都少,然而最近一段时间,作为一个奔三的男人,却成天在校门口堵人家小姑娘。要不是因为正事,他都怕被保安当成猥琐男扭送到派出所去。
好在,钟琳比米雪儿单纯多了,随口编个谎都乖乖跟着走,也难怪说到这个跟班时,米雪儿一脸不屑。
“警察叔叔,我们怎么在这儿做笔录?”钟琳好奇地问。
齐飞嘴里咬着笔帽,一条腿搭在花坛上充当桌子,闻言头也不抬:“因为省钱——哦,警察局今天大扫除,灰大。”
钟琳点点头,没有一点怀疑:“我书包里有纸巾,可以擦擦花坛沿坐着聊。”
齐飞收回脚:“那感情好。”
齐飞看着钟琳细致地把花坛沿擦干净,他啧啧两声,心说看着这么懂事怎么还欺负同学呢?
两人坐下后,齐飞问:“你是亲眼见到徐佳宁把雷蓓蓓推下楼地对吧?”
钟琳:“对,我亲眼见到的,这个问题警察叔叔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齐飞咳了一声:“……那什么,有些重要的问题是要重复问的。小妹妹,你知道什么是伪证罪吗?情节较轻,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情节较重,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意思是的孤零零关好几年——”
钟琳眼神闪了闪,嘴上却道:“叔叔,你这是什么意思?徐佳宁确实把雷蓓蓓推下楼了,我没撒谎。”
齐飞笑了笑,笃定的语气顺着冷风灌进钟琳的耳朵里:“你确实没撒谎,你只是没把话说完而已,你隐瞒了是雷蓓蓓先动手这个前提,对吗?。”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钟琳嘴唇有些发白,不知是冻的还是慌的。
齐飞看得有趣,他还有空评头论足一番:这个心理素质,当跟班也算是职业生涯的终点了。
见差不多了,齐飞加了把火:“我可已经看到视频,雷蓓蓓欺负徐佳宁的视频。”
“怎么可能!那视频明明就——”钟琳顿住,看到齐飞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反应过来自己被诈了。
“小妹妹,告诉叔叔,视频现在在哪里?”齐飞柔声诱哄道,甚至用上了自认为最亲切和善的态度。
齐飞穿着一身普通的黑衣棉服,却仍掩盖不了浑身上下的流氓气质,配上僵硬狰狞的表情,但凡有人路过都会把他当成猥琐老流氓。
钟琳吓得慌忙后退,她转身想跑,却发现书包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齐飞手里:“不、不知道……你不是警察?!”
“嘿嘿,我是正义的使者,是判官,是忒弥斯。”齐飞笑容里多了分严肃,又或者说是恐吓,“看来我刚刚说的你还没听懂,三年有期,你还可以进去跟徐佳宁做个伴儿。”
“就是不知道你爸妈能不能接受这个消息——”
“叔叔!我错了!”钟琳听到父母的名字,终于破防,她虽然不敢上前,但也不再后退,“我不该帮着雷蓓蓓隐瞒,求求你,不要让我爸妈知道!”
齐飞松了口气,这些小孩儿,警察不怕,犯罪不怕,却终究还是害怕父母的,早知道就前面就不演这么多戏,白脸黑脸的唱得怪累人……
“那你好好配合,我考虑考虑,回答完我的问题书包就还给你。”
钟琳止住哽咽,连连点头表示愿意配合。
齐飞有将他的笔记本打开: “也就是说确实存在两个视频,一个交给了警察,另一个拍下了前面的过程?”
钟琳咬着嘴唇点头:“对,雷蓓蓓的手机中途没电了,后面就换成了我的......”
“那个视频现在在哪儿?”
“在雷蓓蓓的手机上。”钟琳老老实实回答。
齐飞神情认真起来,若是在钟琳手上还好说,吓一吓就能让她乖乖交出来,但若是在雷蓓蓓手里,难度就会大上许多。
“你要不讲讲那天的经过吧。”齐飞掏了根烟叼在嘴里。
“这……”钟琳还有些犹豫。
“你要是不想讲,咱们去你家,我不介意让你爸妈也听听。”
钟琳只好开始回忆:“那天正好上最后一节晚自习,上到一半雷蓓蓓的手机响了,我看她看了手机后后就一直心情不好,正准备问问她,谁知她就站起来要把徐佳宁拖出座位......我,她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帮忙,于是我就和她一起把人拉出了教室。”
齐飞把嘴里的烟点燃:“徐佳宁就不知道反抗?”
钟琳不自然道:“……她可能习惯了,所以我们没怎么用力她就跟着我们走了。”
“习惯?”齐飞吐出一口烟,在烟雾缭绕里轻轻勾唇,笑得有些讽刺,“那看来你们欺负人的频率还挺高的嘛,怎么?是青春期荷尔蒙躁动了?”
钟琳被二手烟呛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我也不想,我只是听雷蓓蓓的。”
“好吧,然后呢?”
“我们上了五楼,学生都知道那里没有摄像头,到了那里雷蓓蓓就让我把摄像打开,我照做了。我刚打开,就看到徐佳宁说了句无聊转身想离开,但雷蓓蓓不让,她就、就……动手打了徐佳宁一巴掌,徐佳宁可能没料到会挨打,就挣扎得更厉害了,这也惹恼了雷蓓蓓,我看到她手里竟然握着一把美工刀,说要划花徐佳宁的脸,我吓了一条,这时候我的手机正好没电关机了,徐佳宁就拿了自己的手机让我继续拍......我真没参与!我只是举着手机而已!”
钟琳被齐飞越发森冷的表情吓得有些哆嗦。
齐飞拿着打火机又点上一根烟,冷冷道:“你继续说。”
钟琳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有劝雷蓓蓓,但雷蓓蓓根本劝不住,她刚转身,徐佳宁就疯了似的扑过来,冲击力太大,雷蓓蓓没站稳,两个人就跟着花盆一起摔下了楼......”
这应就是冰山下的全部真相。
不知是不是降温的缘故,齐飞觉得就算他穿着厚实的棉衣,也止不住浑身僵冷。
沉默中,他吸完了第二根烟。
齐飞拍拍裤子上的灰站起来,把书包扔回给钟琳:“行了,你回去吧,今天找你的事情你就别跟雷蓓蓓说了。”
钟琳迟疑了片刻,点头答应,她用红肿的眼睛看着齐飞:“那叔叔,我……我算犯法了吗?”
齐飞并没回答,只是点点下巴:“看你表现,以后好好学习,跟班有什么好当的。”
没得到答案,钟琳神情沮丧地离开了。
齐飞看着小姑娘失魂落魄的背影,神情凝重,也该让这些小孩儿吃吃苦头,尝尝这坐卧不安的滋味了。
......
随着教育的改革,永城普通高中升学率在今年跌破百分之五十,教育的分流让学生升学压力变得更大,也让家长更加恐慌。为了让孩子能半只脚跨进大学,家长们对重点高中的狂热追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启英中学是市里排名前五的重点学校,但这并不代表初中部直升高中部就能轻松多少,家长门耳提面命,老师们苦口婆心,无形中成了一根弹簧,时刻拉扯着学生神经的弹簧。
最后一节晚自习,启英中学的初三重点班里像往常一样安静,学生们要么完成作业,要么复习知识,三十平米的教室只有呼吸声和纸笔的摩擦声。
雷蓓蓓盯着手机界面跳出的文字和红包,感到格外烦闷,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家吃饭了。上一次一家人一起吃饭还是生日的时候,不过那顿饭也并不完美,最终在父母的争吵声中结束。
而今天,她又被忙于事业的母亲放了鸽子,胸中的烦闷越来越盛,她需要发泄......
钟琳正埋头写作业,突然感觉旁边传来不小的动静,打破了教室的沉静。
雷蓓蓓径直走到徐佳宁的位置上,不由分地抓起人往外走,徐佳宁不愿意,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钟琳无奈地放下笔上前帮忙。徐佳宁环视了一圈教室,最后收回视线,乖乖跟着两人出了教室。
这群学生们,有的从摞高的书堆中偷窥着这一幕;有的抬头看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有的甚至连看都懒得看,手下的笔没有停过一秒......终究没有一个人出声,沉默的空气像讽刺又像嘲笑。
钟琳望了望无人的走廊,问雷蓓蓓:“去哪儿?”
雷蓓蓓想了想,说:“去楼上。”
因为晚自习,五楼的各个活动室都锁着门,他们走向东北方向的角落,那里没有摄像头。又因为几盆植物的遮挡,即使有人路过,也注意不到这里。
雷蓓蓓不再掩饰,她突然转身狠狠扇了徐佳宁一个耳光。徐佳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一懵。钟琳举着雷蓓蓓的手机乍舌,平时为了不被告到老师那里,她们从来不会在身上留痕迹,但现在这个巴掌下去,痕迹是肯定留下了。
果然,徐佳宁的脸肉眼可见的肿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异常凄惨。
钟琳有些不忍心,她放下已经没电关机的手机,劝道:“就算了吧,待会儿把老师招来了,手机也没电了也拍不到什么。”
雷蓓蓓却并不在意,徐佳宁似乎也被这一掌打得有了怒气,她拼命挣扎起来。雷蓓蓓本来就烦躁的心情变更加高涨,锅里的水沸了一般,她神经质地深吸两口气,将自己的手机递给钟琳,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美工刀,脑海里想着一定要将热水浇冷。
徐佳宁看着雷蓓蓓手里的美工刀,既震惊又恐惧,她本能的往后退,紧紧缩在墙角。
钟琳见到美工刀,有些慌了,她出声阻止。雷蓓蓓停下脚步,转头哑着声音安慰她:“放心,拿手机,把这个也拍下来。”
钟琳无奈,随即,她透过摄像画面,清晰地看见徐佳宁一跃而起,狠狠冲向没有反应过来的雷蓓蓓。雷蓓蓓控制不住的后退两步,两人伴随着一个盛着散尾葵的瓷盆,消失在了画面中。
短短的几秒钟,钟琳大脑里甚至来不及反应出了什么状况,她眨眨眼,抬头看向那处黑黝黝的豁口。
重物落地犹如一道开关,她的手开始不住的颤抖,半晌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惊恐地尖叫:“掉下去了……有人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