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3章 血染昭阳殿 ...
-
每一座城内都会栽一捧烟花,每一丛花中都会有一朵魁首,简称“花魁”。
春芳歇作为天启上等风月地,接待之人非富即贵,所选花魁亦与寻常秦楼楚馆不同。除容貌丰美,身姿绰约外。四艺精通,且算下等。需得读书识字,洞悉人情。既能戏如掌中燕,亦可做得人间月。
浮梦自十四岁梳笼宴露面,至今连任花魁三年之久,乃春芳歇第一人。
可就在七天前,春芳歇宣布此届花魁另有他人。花魁变更本不足为奇,但这次奇就奇在新花魁是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
得此消息,满城哗然。无人不好奇能将浮梦挤下宝座的无名小卒,到底是何方神圣。
春芳歇楼主更是为了吊足众人胃口,特意命进京队伍绕城巡游一周。
长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为睹新花魁芳容,万人空巷。
未时三刻,围观群众一个个脖子僵长,遥望城门。就在人们等得逐渐失去耐心时,前头有人惊喜叫道:“来了来了!”
路的尽头,一架四抬轿撵,上方镂空覆月白薄纱,随风起舞,如梦似幻。端坐在软垫上的人,以纱遮面,满身风华,清雅绝尘,定非俗物。轿撵四端各悬银铃,叮当脆响,敲冰戛玉,恍若仙子下凡,过路人间。
“嚯!能让春芳歇动用如此大排场迎接的,绝对是个大美人!”
“啧啧,看看这腰身,不知道摸一把是什么销魂滋味。”
“想摸啊,你全部身家够去点杯茶吗?把你老婆孩子卖了,你都跨不进那扇门。”
“切,再好看也是粉头娼妓之流,呸!下贱!”
“若是能与她鸳鸯账内滚一遭,我死也甘愿啊!”
各种不堪入耳的调笑穿破纱幕,美人面无表情,宛若没有生气的提线木偶,腿上的素罗却是点点绞紧。
热闹的人群中乍起异动,“快看!九珍阁上有人要掉下来了!”
众人闻声而望,身影已坠落眼前,正好砸在轿撵上,轿杆应声震断,人影带下的大片红绸将轿撵本体层层遮盖。
百姓尖叫逃散,惊魂未定,又是一道天青色紧随其后。
曹宴平跌跌撞撞跑向轿撵,目眦欲裂,拼命翻找,喃喃自语道:“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人形显现,曹悬惙欣喜若狂。
“公主!”
揭开盖头似的红绸,露出的不是那双狡黠灵动的凤眸,而是一双夹杂着些许惶恐的水瞳。
一掀,一抬头,二人就这样静默对视。世间一切纷扰,通通隔绝在外。
缘起一眼,甘付万年。
不知过了多久,曹宴平只觉脸上划过丝丝凉意。回过神来,那人竟在为自己拭泪,慌忙松手向后退去,红绸缓缓飘下,复遮住那双眼。
“公主!”铁甲寻到林媖娴,曹宴平立刻飞奔过去,见其昏迷不醒,急忙将人打横抱上车。
“走!”他头次这般疾言厉色。
马儿疾驰,行人闪躲,少年再未回头。
是夜,侍女整理好行囊,退出房间。皎皎月光下,美人阖眸倚坐窗边,心内整理着探听到的消息,手指缓缓揉搓。
晋葵公主、曹家二郎。
倏的,脑海中浮现出男子的眼神,水光滟滟中倒映出失而复得的无尽欢喜。
明明都要哭了,但在看到他的瞬间还是笑了。
怎叹是阴差阳错,深情对错了人。
睁开眼,盯着指尖,泪水似是留有余温。十指连心,心房被小小的灼烫出一个孔。
举头望向明月,低头却非故乡。风裹挟着叹息,吹向皇宫。
巍峨皇城灯火通明,无数宫女太监急急奔走,大批太医涌入昭阳殿。半个时辰过去,床榻上的人迟迟未苏醒。
帝后正坐两侧,皇帝眉头紧锁,胸中烦躁不安。皇后镇定自若,端的是天家威仪。身旁贴立太子,孱弱少年时不时嗽上两声,分走她为数不多的注意力。
太医轮番上去把脉,片刻,自觉回去跪下,直至殿内无处容跪。曹宴平衣衫脏乱,右袖大片血污,笔直地跪在地上,上身前倾注视床榻,眼睛一眨不眨。剧烈作痛的手腕,都不能分走他半点心神。
白日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林淳月的惊叫引得他向外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晋葵坠楼的身影。他大骇,一时不查,被护卫夺刀砍伤了腕部。疼痛唤回他的心神,一招逼退侍卫,接着不假思索,纵身相随。
无论如何,他都会陪在她身边。可现在,女孩却是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门口传来脚步声,秦昭仪趿鞋披发风尘仆仆。尽管来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一进门,看到自己的孩子如牲畜般被五花大绑,压制在地,她的心都碎了。她顾不上鞋,顾不上颜面,推开侍卫,扑抱住自己的孩子,以柔弱之躯,阻挡风暴降临。
“皇上开恩!皇后娘娘开恩!瀚儿和月儿年幼无知,任何责罚都请让臣妾承担。”
腿骨断裂,浑身菜汤污秽,在九珍阁当众被拖行上车,林易瀚已是颜面尽失。但始终抬头挺胸,不肯服输。然而在熟悉的温暖传来时,他的眼眶止不住地红了,林淳月也在母亲的怀抱中尽情呜咽。
“无知?好一个无知。秦昭仪,皇上的嫡女现在生死不明,都是因为你养的一双好儿女。”皇后语调淡漠,转念间,顿生一计。“平日里,老三便仗着朋党众多,对太子多有不敬。如今是又准备,从太子的嫡姐入手吗?”
林易年手捂心口,似真的哀痛不已。“三哥若真如传言所说,对父皇立我为太子的决策不满,尽可在国事上现真章。只要能为生民立命,为我朝谋太平,父皇圣贤英明岂会不重用你?何故平日,咳咳,装作两耳不闻窗外事,私下却挑拨幼妹行残害手足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弟弟实在痛心。”说罢,嗽声连连。
二人一唱一和,一口大锅猝不及防地盖下来,砸得秦昭仪母子头晕眼花,不知所措。
孤立无援的弱势群体,牵动了帝王的心,不偏不倚道:“定罪,要有证据。”
此话便是预料之中,皇后击掌传侍。
胡荣被带入殿中,金碧辉煌的殿宇唬得他栗栗危惧,一箭之遥的天威所带来的恐惧,与远在宫外又是截然不同的压迫。
等他磕磕绊绊地行完礼,上位者不耐烦地挥手,懒怠欣赏这鹌鹑。
“禀皇上,三皇子命草民入京,说、说太子平、平庸,难成大器,欲取而代之。”
不待帝王问话,皇后抢先质疑,冷笑道:“京内群英荟萃,三皇子想成大事,岂会找尔等贩夫俗子帮衬,可见是在扯谎。”
“给草民一百个胆子,草民也不敢在皇上跟前撒谎啊!”胡荣磕头不断,“是三皇子说京中人士多半家底深厚,难以掌控,且容易打草惊蛇。找草民不过是弄个幌子,做明面上的掌柜。”
“即便如此,你难道不知这是砍头的大罪?还敢以身犯险?”
“草民也是没办法啊!草民一家数十口的性命都捏在三皇子手里,实在不敢不从。”说着说着,胡荣声泪俱下,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演足了受权势欺压的无辜模样。
“大胆刁民!竟敢在这里胡说八道!”林易瀚急于对峙的慌乱反应,令皇帝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胡荣掏出藏在怀里之物,双手奉上。“苍天可鉴!草民句句属实,有三皇子的亲笔书信为证。”
不用看,皇帝便知这上面定是列满罪证,坐实了林易瀚狼子野心、图谋不轨。
死到临头,林易瀚却无法变危为安,只一味地喊打喊杀。惹得皇帝太阳穴突突地疼,重重拍案。
龙颜震怒,四方寂静,殿内无人敢再出声,除了一人。
“当年燕氏的下场,你们也是知道的。为何还要执迷不悟,重蹈覆辙。”话是冲着阶下人去的,皇后的一双眼却是盯着皇上。燕字一出,皇帝的神情瞬间僵硬,浑浊瞳孔中最后一丝清明消散殆尽。
“皇上,瀚儿绝不会做这样的事!”秦昭仪企图解释,可宫女出身,大字不识的她,又有几张口舌能辩得过高台上的二人。
“残害手足!意图夺嫡!贱妇,这就是你养出的好儿子!”皇帝怒火骤起,一掌狠命甩下,震耳响声压迫众人闭上眼。
秦昭仪趴在地上,耳边嗡嗡作响,视物昏暗重影,手边滴落大片鲜血。
“母妃!母妃!”恍惚间,她好像听见她的孩子们在唤她,费力支起身子,一阵晕眩,重重摔下。
林易年似困兽求生般绝望、癫狂,恶狠狠地瞪向皇后与太子。烛火阴暗交界,他们脸上的嘲弄与林媖娴的,如出一辙。
世上最尊贵的一对母子,冷漠俯视着地上蠕动挣扎的人们,期待着后续的苦难。
“父皇,儿臣和小月真的没有害二姐姐,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林易瀚拖着断腿,试图还原真相,却被皇帝一脚蹬开。
“混账!这种谎话你都编的出来?是在戏弄朕吗!朕一直觉得你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孩子,才对你爱护有加。没想到居然是如此丧心病狂之徒,你们根本不配做朕的孩子!”
皇帝重重喘着粗气,只恨自己眼无珠,误以为他能像宸儿般温良有德,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就罢了。
思至此处,心里泛起阵阵恶心,将这种无用弃子与宸儿相提并论,简直、简直是对宸儿莫大的侮辱!
林易瀚的泪水凝在眼眶里,还未来得及流下。他不明白,素来和蔼的君父怎会突然性情大变,变得这般厌恶他,委屈涌上心头。
“安分?在皇家,安分就是无能!”少年费劲跪直身躯,高昂着头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为什么不能争,我到底哪点不如他?文章武学,我样样比他强。凭什么那个病秧子都能坐太子位,我却要永远低人一等!”
林易瀚愤怒嘶吼,发泄多年怨气,林易年的脸愈发苍白。
“放肆!”皇帝被他的桀骜不驯气得完全丧失理智,重重一脚踢在他的心口。“你自己犯了错,不思悔改,还去攀扯别人,朕真是看错了你!”
怒骂声中,重伤的秦昭仪居然晃晃悠悠地爬起,蓬头垢面,曾俘获帝王的那双桃花眼再无神采。
“毒妇!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皇帝满脸写着厌弃。
秦昭仪疼得直冒冷汗,每一动作,五脏六腑仿佛都在重新移位。她的前半生跪过无数人,深知跪着远比站着省力,但今时今日她想站着。
“是臣妾教子无方,不合皇上心意。臣妾愿以死谢罪,换儿女无恙。”
在从宫女到昭仪的漫长人生中,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挺直脊背,无神的双瞳映借着烛火,寻到自己的孩子。
展颜欢笑后,坦然赴死。
绝望又怀有希望的母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向石柱,“咚!”一声巨响,血色充斥了整个昭阳殿。
脆弱的躯体软倒在地,浑身抽搐。额上涌出的鲜血,顷刻间染红了大片金砖,漫延至天子脚下。
她的动作是那样的快、狠,迫不及待地结束这痛苦的一生。待医官反应抢救时,魂魄已归离恨天。
触手可及的尸首,仍睁着那双眼,望着儿女。
妹妹撕心裂肺的嚎啕声传来,林易瀚置若罔闻,脑海中只不断循环着母亲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口型是:不要怕,娘在。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昏迷不醒”的公主睁开了那双沉如幽潭的眼,呆呆地注视着头顶罗帐。
最终这场闹剧,以秦氏草席一裹扔去乱葬岗,膝下儿女除名玉谍,贬为庶人,发配边疆收尾。
不日,一道圣旨再度刷新人们对林媖娴受宠程度的认知:晋葵公主择吉日出宫开府。
未成婚便得府邸,真乃空前绝后。不只天下人震惊,连公主身边的近侍都有些不敢置信。
瑶华殿前。
“皇上真允了公主?”
“那还能有假,咱们这位主有多受宠你不知道?就算要天上的星星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嘘嘘嘘!沉珠姐姐来了。”
苍青影子端方行来,刚才还聚众叽喳的人群顿时散开,假装专心做事,实则余光一直随着女子脚步移动,生怕有何不妥。
万幸,女子前进通畅,未曾停留。
就在她们松了一口气时,柔婉但不失威严的声音传来,“麻雀聒噪,恐扰殿下清净,处理掉。”
轻描淡写地宣判完别人的命运,看似温和可亲的美人全然不理求饶声,转身带着小宫女进殿。
就这样,几条鲜活过的生命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深宫之中。
只是,谁会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