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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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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衡看着自己锦被上打开的妆匣里一溜烟儿排开的首饰,只觉得这些天刚被自己养得能正常运转的脑子又开始眩晕了,它这次是被蒋氏汹涌的母爱活生生砸晕的。
玉衡拿起匣内的一个金累丝五凤钿,只见小巧的钿身呈长形,弯弧如新月,细细的金丝编制出五只凤凰,每只凤头顶都镶有一颗珍珠,凤口内衔流苏,流苏中间是一串儿七颗的小珍珠,坠角是材质类似但颜色不同的半透明宝石,浅绿、湖色、豆绿、宝蓝、月白各一颗。
玉衡轻轻晃动手中的凤钿,水滴形的宝石流光溢彩带着整个流苏晃动,流苏上的珍珠相互撞击沙沙作响:“娘亲,这凤钿下面缀的是些什么石头啊。各种绿色都攒齐了,好热闹啊。”
蒋氏看着坐在床上捣鼓着首饰的女儿,满脸的热切:“这是碧玺石,你阿爹在番人手里淘换来的。你要是喜欢,咱们再挑一些来做手串。”
女儿醒来以后,慢慢地恢复了往日的生机,虽然她将好些之前的事情都忘记了,蒋氏也全不在意,失而复得已是万般的欢喜,怎么可能再去求全责备呢。
玉衡从落水的昏迷中醒来,已有旬余,这些日子蒋氏日夜都伴在她左右。
玉衡因为身体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屋内卧床静养。蒋氏也索性将自己日常的用具都搬来了玉衡的卧房,平日里在一旁或料理安排院中诸事,或看书、绘画、熏香,日子宁静又悠长。
但凡玉衡有精神,蒋氏就会在一旁陪她闲聊解闷,她也不提要求,但是只要玉衡有个什么念想她能做的,玉衡能明显看出来她能开心好久。
玉衡觉得虽未曾言明,但蒋氏的话语里面无时无刻不透露着:“崽啊,你管阿娘要点啥吧。”
终于玉衡还是沦陷在了蒋氏殷殷期盼的目光里,前日玉衡忍不住说了一句,自己不喜欢这满屋的粉色。
也就两天功夫,这屋里大小物件全部变成了蓝、绿色系。窗纱、幔帐这些大面积的用的较浅的月白与湖色,装点其间的花瓶、盆景用的是豆绿、宝蓝。不得不承认蒋氏的审美还是很在线的,整个房子在她打点下比之前的少女风高贵雅致了不少。但是玉衡看了看自己的这一身绿色杭绸衣服,如果再戴上这些绿莹莹的首饰,真的有点像孔雀洞里的孔雀精。
母女二人正说着话,蒋氏的大丫鬟霜降进来通传,二太太徐氏过来探望玉衡。
玉衡赶紧将妆匣收好,准备下床穿衣。蒋氏一把拉住她正掀开锦被的手:“你老实躺好,本就没好透,这衣服一穿一脱的别又过了寒气。”说完还不放心,侧身又把被子两头给压紧。
蒋氏看着玉衡在床上坐好,才放心的起身吩咐霜降备茶,又特地吩咐她拿出一套碟子将从广州带回来的各色果脯摆好,等料理妥当自己就坐在窗边的黄花梨玫瑰椅上。
蒋氏也才刚刚坐定,二太太徐氏就到了门口,玉衡坐在床上扭头往外看,屋外的光太亮了,这般望去玉衡看不清徐氏的面容,只有那满头珠翠反射着屋外的强光让玉衡觉得有些晃眼睛。
徐氏直接走到玉衡的床边坐下,她一把抓住玉衡锦被外的手,打量了玉衡一阵儿,回头对蒋氏道:“我看啊,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这灾啊,病啊的都过去了!也就好成人了。”
玉衡一直在暖和的屋内,徐氏不管不顾握过来的手带着初冬的寒气,激起玉衡的一阵战栗。她趁着徐氏打量自己的间隙,也好好地端详了下这位七年未见的二婶。一个人的习惯很难改变,徐氏还是里里外外都透着张扬,但七年的岁月夺走了她眼中的神彩,玉衡现在看她更觉得她是一个华丽的虚张声势的壳。
徐氏说完又看着玉衡,道:“二伯母这里有一个璎珞项圈,最能逢凶化吉,我闺中的时候常戴。”
话刚落音,跟在徐氏身后的大丫鬟红翡赶紧上前将一直捧在手里面的匣子打开,徐氏拿出个赤金嵌各色宝石的璎珞项圈直接给玉衡戴在脖子上。
玉衡赶紧连声道谢,她之前就知道自己的这个二伯母是公府独女,出生高贵。但因她到王家不久就匆匆出嫁,只与徐氏打过几次照面,今日见徐氏只觉得此人颇为爽利,凡事都直来直去的。
“你们徐家的东西,应该就没有不好的。”蒋氏一边笑着,一边招呼徐氏喝茶。
“那是,哪些个不齐整的东西宁可扔了。”徐氏笑着走过去坐下。
屋里的丫鬟看主母们要谈事情了,一瞬间悄无声息地退了个干净。
徐氏坐下也没有喝茶,她将左肘搭在两人中间放茶杯的小方案上,朝蒋氏的方向倚着身子道:“别看咱们这大嫂,现在是侯夫人了。做事是越来越不讲究了,不怪是小门小户出生的。”
蒋氏将茶杯上的盖碗掀开一个角,略低着头,看着杯中的茶水。
徐氏说的这话确实不好答:“大嫂主持中馈,府里人多事杂。要是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你自己先囫囵过去,事后再去找她处置也是可以的。”
蒋氏知道虽然承恩侯府里主持中馈的是自己的大嫂张氏,但是婆婆姜太夫人对这个出生高门的二儿媳妇是向来有些偏疼偏护的,二太太徐氏的父亲徐国公也是出了名的护闺女,徐氏在这侯府里至少明面上是吃不了亏的。
“哼!她忙,正经事情上不见她出力,就在些歪门邪道上下功夫。”徐氏愤然道。
“你看这次,簇簇落水,到现在没个说法,她一个当家主母不应该担这个治家不严的责么。”
蒋氏听徐氏提到自己的女儿,心中一凝,府内大嫂管家。女儿落水后,大嫂虽然在第一时间就派人去宫中请了太医,但确实到现在都没将女儿当日落水一事的原由说清。
徐氏也没等蒋氏答她,直接道:“现在当嫂子的管起叔叔屋里的事情了,她们张家的姑娘当真好教养。”
蒋氏讶然抬头望向徐氏道:“是二哥这次赴外任的事啊?”
“可不是,居然想让周氏跟着二爷去任上。这府里多大的事情,还不够她管的,还要她操心我们爷们儿的事。”徐氏说到激动处,拿着手里的帕子给自己的脸上扇风。
蒋氏知道大嫂张氏因为在几个妯娌里出生最不显,平日里最顾忌的就是自己的名声。二伯屋里的周姨娘原本就是婆婆姜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因为姜太夫人看重她做事妥帖,性子温婉,当然还有出众的美貌被姜太夫人给了二伯做妾。这次这个事情多半是姜太夫人觉得别的人伺候不放心,想安排周姨娘跟二伯去任上,二嫂对周姨娘颇为不喜欢,她自己开口害怕被二嫂不管不顾地顶回来,于是找了大嫂张氏敲边鼓,只是不知道自己这个婆婆是拿啥说动了一贯自矜的大嫂。
蒋氏噗嗤一下笑出来:“我还真当你生大嫂的气呢,那周姨娘进门都十多年了,要有啥造化那里就等今天了。”
徐氏自己也笑了:“我就是瞧不惯周氏那狐媚的样子,她就是表面老实,背地里就是只咬人的兔子。要是觉得有人给她撑腰了,指不定怎么在暗处兴风作浪呢。”
徐氏又道:“我来前去跟母亲说了,让王氏跟着二爷到任上去,瑶姐儿也大了就放在我屋里养,其它的算盘他们自己打去吧。”
蒋氏见徐氏早就去找过婆婆,也晓得她是看明白了其中的关隘,她到处嚷嚷着大嫂张氏的不体面,也不过是想借机敲打敲打下这个当家的嫂嫂,让她不要过界。徐氏的横冲直撞不过是因为身后有所依仗,懒得示弱罢了。
“对了,这次我回家,我爹跟我说你们家应该是要起复了呢。”徐氏说完看着蒋氏的反应。
蒋氏淡淡道:“也还没有什么准信儿,我爹上了年纪,亲戚故旧也少有走动了。培风在福建练兵,消息也闭塞。”
蒋培风是蒋氏的弟弟,他自幼跟着父亲宁威伯蒋毅驻守辽东,是与殷伯约齐名的大齐将门世家公子。
永昌十七年,御史一纸弹劾宁威伯蒋毅杀良冒功的奏疏,动摇了君臣间的信任,最终永昌帝解了蒋毅辽东总兵的职务,虽然保留了其宁威伯的爵位,但武将无职也就等同于赋闲在家了。当时倭寇横行,蒋培风带着蒋家军的亲兵去福建投靠了蒋家的旧部,因其一直全力抗倭,永昌帝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名不正言不顺,蒋培风在军中军功再盛也难以升职。
在起复一事上,不管是宁威伯蒋毅还是宁威伯世子蒋培风缺的从来都不是军功。
徐氏又说了会儿话才告辞离去。
待徐氏走后,蒋氏担心玉衡初愈的身体,让她赶紧躺下休息。
蒋氏与徐氏的谈话并没有避讳玉衡,她轻抚玉衡发顶轻声道:“簇簇,你二伯母是徐国公独女,背后有整个国公府做依仗,行事颇为刚强。但天恩这种东西最是难测,出嫁的女子和家族从来都是互为依靠的。”
“女子与男子不同,女子生活的地方只有这内宅,自古夫妻间琴瑟和鸣最不易得。即使是天之骄女,在此事上也难顺心。所以自己得想法子寻到自己舒心的生活。”
玉衡确实有些困倦,她在蒋氏的抚触下,含混地答道:“娘亲我知道,让自己快乐自在最紧要。”蒋氏见玉衡睡着了,轻轻地阖上门出去了。
蒋氏走后,玉衡反而又睡不着了,她在心里想着这个现在被自己称为娘亲的女子。前世玉衡就知道蒋氏,不光是因为蒋氏是她的四婶。
宁威伯家的嫡长女蒋引珠,是临安城风华绝代的传奇,是临安第一美人。
上一世蒋氏只是自己的四婶,只是别人口中的临安城的传奇美人,直到离世玉衡都没见过她。现在她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玉衡亲眼见到了她的美,她的才情与她无尽包容的爱。
玉衡还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但一个侯府没有功名,打理家族庶务的庶子,在这个世界的价值观里,这样的一个男子对于一个才情出众的侯府嫡女来说应该算不得什么良配。玉衡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鸳鸯谱是怎么被错乱点开的。
家族倾覆、婚姻不幸、婆母算计,命运已经给了蒋氏诸多的沉重,玉衡属实不忍给她艰难的命运再增加最不公的砝码。这些天来玉衡犹豫了很久,也没有告诉蒋氏她的女儿璇玑已经不在人世了。
玉衡想上天让自己来这里,或许就是给善良的蒋氏一些补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