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抄家 ...
-
临安城的深秋早晚温差大,极易起雾。
锦衣卫北镇抚司新上任的镇抚使陆谦左手撑着脸皮,右手拿着剃刀正对着铜镜修理鬓角,烛光昏暗,手一抖拉出一条口子来。
陆谦本就有些心绪不宁,一把将剃刀掷进了面盆里。
抬头望见镜中才剃到一半的脸,他深吸了口气,无奈地拾起剃刀继续清理脸上的胡茬。
待他收拾妥当出门,一看更漏也就刚刚卯正。昨日安排的四名百户和若干校尉已经备好马匹,在卫所的辕门外等他了。
陆家是锦衣卫世袭百户,有一些传家的审讯秘术,陆谦也因此才得以进入赫赫有名的锦衣卫北镇抚司。他年少时颇有些持才傲物,虽有一身本身,干了多少年也才到千户的位置而且十多年没再挪窝,最近他的仕途突然枯木逢春屡发新枝,提了镇抚使不说,昨日还接了庄美差。为了这差事,他昨天家都没回,直接宿在了卫所。
陆谦已近不惑,早就不再是少年时目空一切的心性。现今一有机会,恨不能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爬。
他一边提点手下诸军士,一边翻身上马:“今日这差事,你们要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谁要是出了差池,可以试试爷的鞭子是不是吃素的。”
众人也都是兵油子,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这位大人新官上任着急放火,都小心翼翼唯恐烧到自己,齐齐恭敬地应诺。
陆谦在马背上琢磨着这差事的关隘,在这京城官场有种说法“三分做事,七分做人”。首辅夏清倒台,圣上下令抄家,抄家这事安排给了中军府都督府都督殷伯约和锦衣卫北镇抚司。
抄家这活儿北镇抚司没少干,陆谦对此是轻车熟路,关键是这位殷都督,平时难有交集,今日能一起共事,得想办法在他面前露个脸。首辅夏清一倒,这位就是红人中的红人,趁现在火势还没这么猛,得添把柴火赶紧烧烧这热灶。
夏府与锦衣卫卫所隔着大半个皇城,锦衣卫缇骑一行五人俱有良马,约莫三刻钟的功夫,就望见夏府微微翘起的屋檐。
日渐东升,雾散大半,陆谦在马背上远远瞧见夏府门口已有一身着绯红官服的人,绯红是朝中一二品大员才能穿着的颜色,他赶紧扯住缰绳,翻身下马,几步行至那人跟前。
门口之人正是殷伯约,他见负责查抄的锦衣卫已到,也就不再耽搁,朝陆谦略点头回礼,便转身迈步进了夏府。陆谦示意身后的四名百户赶紧跟上,自己也快速小步追了上去。
二人走进客厅,就见夏清家那管家正背靠墙规矩地站着,见殷伯约等人进来,迎上去恭敬地行了个礼:“禀二位大人,府内逐项财物都清理妥当了”。
抄家的旨意在首辅夏清与其子工部尚书夏世明收监后三天就到了夏府。
三日前,丈夫与儿子在家中被刑部衙门的人带走,夏老夫人着急忙慌地向宫中递了牌子求见太后。从宫里回来后老夫人就张罗着清点府内财务,带着全家人回了湖北临川老家。
大家心里也就都明白了,圣上虽然收押了夏清父子,但具体处置上还是留了情面,夏清的家人和在临川的祖产算是保全了。按照这个处置,夏家父子可能也就是申饬完了,就能全须全尾地解官回家。
陆谦趁着管家回复的间隙偷偷打量旁边的殷伯约,这位大人自从进门后就一直冷着一付面孔,因殷伯约长得俊俏坊间都称他为“玉面将军”,今天这个脸色不光是玉面,冰面也是有的了。
陆谦掂量着,在朝为官者都知道殷家和首辅间可不是一般的龌龊,这位爷是嫌圣上处置得还不够?
他吩咐身后的一名锦衣卫百户:“你先安排人拿了这府上的账册,再去库房里面逐一核对。房产、地契这些不能查实的先与这管家把账对齐,再安排人逐一地丈量了。”
对于每级别的官员能抄出多少财产,陆谦心里大致是有数的。他估摸着今天一上午光府内库中的财物都难以清点完成。
管家在前面引路。等到了府内的库房前,陆谦躬身向殷伯约道:“都督,这边清点着实要花些功夫了。你看是先去内室休息,还是院子里面转转。有要紧的事卑职再来向你禀报。”
锦衣卫动作麻利,此时纷纷打开了库房的门开始查抄。
殷伯约见来的锦衣卫约有百人,他们三人为做一组,一人拿着夏府准备的账册,一人在库中拿实物勾兑,再单独一人记录核对后的账务。
除此之外,每三件中他们会再抽取其一,往往是挑选品相最好的,单独放置在一处,账务也是另计。殷伯约知道这三中取一的财物应该是要进天子私库的。
他想起这些年朝廷以平辽的名义屡屡催征百姓,但军饷到前线从来都是饷额不符,前线的将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将士战死后家属领不到抚恤金也不乏卖儿鬻女的。
在看着满仓满库的金银,他心内忿然,索性接着陆谦的话头:“听说夏府有一处防江南豫园造的院子颇雅致,我去那处看看。”
出了大厅,过了月洞门,便到了那个院子。
此时,太阳破雾而出,朝霞满天,映红了这院落。空气中带着露水与草木的清香,几株芭蕉尤带着朝露更是翠绿欲滴。
临安城在大齐的北边,冬日酷寒,但也可以养芭蕉。只需在冬天把芭蕉树从土里挖出来,放到地窖下的土堆中终日用蜡烛等对空气加温。等到春暖花开时节再搬出来栽在园子里,春夏秋三季都能欣赏到了这南国的风情。
玉衡极爱芭蕉,之前常常嚷着要在院内种,在得知在临安城养一株芭蕉的花费后,也只得感叹自己嫁了位贫穷贵公子,欣赏南国风情就算了,多看看不花钱的自家夫君的风情吧。
昨天下午殷伯约去了趟刑部大牢,夏世明见他过来,隔着牢门高声叫骂。
夏清在囚室内,靠墙盘腿憩息,恬然自得。见殷伯约带来的狱卒打开牢门,还起身相迎,竟像是在家中待客。
两人谈话间,夏清恭敬地朝着南边拱手,对着殷伯约兴致高涨地力陈自己为官几十年的艰辛与对永昌帝的沥胆忠心。殷伯约知道夏清是看透了圣上的用心,此番见他前来也不过惺惺作态。
在殷伯约跨出牢门,正欲离去时。
“殷提督。”夏清在他身后,突然唤了一句,殷伯约已承国公爵位多年,又领着中军都督府都督的职务。这两个职位一个是勋贵中最高爵位一个是正一品武职,但夏清却独独挑了个近期他刚刚被任命的京营提督的职务来称呼他,京营提督这是天子彰显亲近给的虚衔。
“我夏清是忠臣,我忠于大齐的天子。跟都督你一样!”
殷伯约仰头望着翠绿的芭蕉,暗自责问,自己多年谋算走到今日,到底是为了什么?
此时,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陆谦寻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脸急切的小厮破云。
破云几步走到殷伯约身前:“国公爷!派出去的斥候找到了件要紧的东西。”
他从怀中拿个长长的锦盒,双手恭敬地递给了殷伯约。
殷伯约接过打开,锦盒内黄色的衬布上放着一支飘花的玉石发簪,上面的云头纹是殷伯约一刀一刀刻出来的,他再熟悉不过。多日来压抑的情绪在此刻喷涌而出,殷伯约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反了上来。
-----------------------------------------------------
紫禁城玉清殿,汉白玉阶陛上,五根巨大的漆红楠木柱托起金色琉璃瓦的殿顶。
正殿之上,三清像神色肃穆,双目低垂,眼尾处略为上挑,有对世人的悲悯,也有超脱红尘的隐逸。
神像前终日燃着特制的龙涎香,这大齐帝国最昂贵的香气,仅在线香燃烧的顶端凝成一段可见的笔直烟柱,其后所有的香与气如溪入河,均不可见只余满殿清冽。
神像下面的金色蒲团,绣着盘龙,当今天下只有一人能用这图案。
此时,蒲团上空无一人。
这是极为少见的,此时正值午时,是一日内阴阳相交的时辰。十年以来,大齐天子,永昌帝朱载淳都会在这个时辰无比虔诚的打坐进行他每日的清修,以天之子的身份,向苍天求索长生之道。
两架巨大的楠木雕花落地罩,一左一右,将殿内巨大的空间隔开,其中靠左的一间,帐幔低垂,司礼监掌印太监黄宏一手端药,一手撩开帐幔,悄声进屋。
刚一进屋他就看见龙床前面,奏本七零八落地扔了一地
龙床上侧卧着的永昌帝脸色灰败,嘴唇紫绀,他双目圆睁着,吃力地收缩着胸廓,但还是要不时地开合双唇用嘴辅助吸气。
今日一早永昌帝服下丹药以后,就觉得腹胀难消。到晚间仍是粒米未近,他见黄宏走过来,示意他将自己扶起来。
黄宏赶紧上前,将永昌帝扶好,见他自己坐立不稳,赶紧在他身后和左右又垫了一圈垫子。
“拟旨。”永昌帝坐直后,深吸了几口气,觉得自己尚能坚持片刻,就开口道。
黄宏赶紧让殿门外的小太监宣值班的翰林入内。
“大学士夏清贪婪之性疾入膏盲,愚鄙之心顽如铁石,忠谋则多方沮之,谀谄则曲意引之。要贿膏官,沽恩结客。今令三法司彻查他逐项罪状,朕决不姑息。”
黄宏见永昌帝一改之前的旨意要彻查夏清,知道他是自觉时日无多开始自省,心里一阵悲凉。
黄宏伺候圣驾多年,现在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整个内廷诸宦都他称为老祖宗。即便是外朝也尊他为内相。永昌帝即使说出再荒谬的话来,做出再颠倒的事,他都觉得理所当然,在他眼里管你一品、二品、尚书、翰林都跟自个儿一样是圣上的奴才。
但他此刻最担心的是自己主子的身体,作为近伺他明显感觉永昌帝这次的状况跟以往尤为不同,服用仙丹后整个人完全没了生气。
等翰林拟完旨,永昌帝见那翰林出了门帐,自己再也坚持不住,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