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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香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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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再次狠狠地将玉衡从昏迷中拽出。
痛意来得一波比一波密,一波比一波急,来不及思考,已让人本能地梗起脖颈,玉衡死死咬住牙关,下意识地将手探向四周,试图攥住些什么来缓解这无休止的疼。
“冠哥。”意识朦胧间,她忍疼轻唤自己的夫君,清冷寂静之处,只有浅浅回音。她忘了,这不是国公府内她那打理得宜的厢房。身旁没有日夜相伴的情郎,身下憩卧处没有柔软的锦被,四周也没有层层叠叠迤逦垂下的帐幔可以帮她缓解这刻骨的疼。
在一次次的握空后,玉衡的手指终于扣住了身侧凹凸不平的地面。
此处光线稀微,空气凝固如有胶质,仿佛无论鼻子怎么使劲,也无法将空气吸进肺里来。在阳光可及处能依稀瞧出,她身侧地面早已满是或深或浅的抓痕。原本葱白的指尖,也覆着一层血泥。
随着疼痛再次袭来,纤长的手指更深地嵌入地面的泥缝里,鲜红的血液从指尖渗出,在地上画出新的五道清晰的指印,淋漓地覆盖在早前凝固的暗红血痕之上。
几番力竭,这波汹涌的痛意才缓缓退去。此时玉衡的鬓发早已湿透,簪釵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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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便是中秋,如练的月色,给玉祁山铺上了一层银霜。
在玉祁山南麓山脚,靠近三千营驻地的密林中,一队约五千人的军队悄无声息地隐在期间。
临时搭建的营帐内,殷伯约那道挺拔的身形正横刀立马地坐行军案前,就着案头昏黄的油灯,看着面前的京城布防图沉思。
按照大齐的军制,五军都督府管辖地方卫所,而亲军京卫由皇帝本人直接掌管,这些京卫统称为京营。
在本朝京营一共有三大营,三大营驻地均在京城临安附近,行拱卫京师之职。三大营中的三千营就布防在玉祁山南的密云县郊外。
案上的灯火一动,有人掀帘而入。
来人行至案前,倾身低头,双手抱拳向殷伯约复命:“禀都督,我司两千兵士均已换上了三千营的着装,请都督示下。”
旬余前,永昌帝在玉清殿内秘密召见了殷伯约。兵部左侍郎赵琇、三千营统领任重光二人眼见首辅夏清倒台在即,因自觉难逃一死,狗急跳墙竟然暗中决定拥立益王称帝。按照锦衣卫探得的消息,益王带领藩地内五千名乔装的屯兵,已离开了其封地。永昌帝着殷伯约率五城兵马司诸将,务必将益王拦在临安城外。
殷伯约安排了两万兵力埋伏在进入皇城的必经之路上,绞杀叛军的先头部队。自己则亲率西城兵马司兵马两万潜入三千营后方。
此时进来营帐的正是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邹元。
殷伯约抬头看向邹元,沉吟半晌,方开口:“邹指挥使辛苦,叛军进城被阻,益王等人应该很快就会收到消息。密云是拱卫京师的重镇,城墙坚固,易守难攻。任重光必定会带着剩余人马进城。”
身为武将,邹元很是钦佩这位声名显赫的少年将军:“都督料事如神,此次我们尽可瓮中捉鳖。”
殷伯约没有答复,却是问道:“只是这城中百姓,将如何安抚?”
安抚?邹元心中讶然,关于城中百姓,永昌帝虽未有明旨,但邹元自认为已悉知圣意,之前殷都督不也已让这两千兵士乔装,准备趁乱与三千营的逃兵一起混入密云县城中,伺机扰乱民心以坐实益王残暴的名声。
殷伯约见他不答,继续道:“圣上所图者何,你我二人皆知。事毕后本督会亲自面圣。将在外,行事多有机变,具体章程,指挥使还是听本督安排吧。”
五城兵马司的几位指挥使虽然官阶不高只有正六品,但防卫京城是天子近卫,军功与出身不论,忠于圣上方是第一要务。
邹元也知县城被围,里面俱是造反不成的亡命之徒,城内百姓自觉出路难测,人心必将惶恐。再加上有人其中煽风点火,恶化还会加剧。混乱的种子一旦种下,后面的局势就难以掌控了,虽然他也不忍殃及百姓,但要让他违背圣意确是万万不能的。
邹元也是勋贵出生,为人耿介,今日要是换个人让他阴违圣旨,他早就扭头走了。
殷伯约知道邹元心中的顾忌,说道“邹指挥使,让百姓卷入战火本就是我等无能。”
说完,他又指着舆图上密云县所在之处,对邹元喝道:“密云县内有住户八万,圣上要的殷某自会达成,指挥使按殷某交待的行事即可。”
邹元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应承:“任凭都督吩咐。”
其实,益王此次谋反也并非全无胜算。
此次造反的益王是先益王的嫡长孙,先帝武宗在位多年无子,曾多次提及想要过继自己的这个侄子为嗣子。但先帝驾崩得突然,前首辅杨益与先皇的母亲张太后拿出“兄终弟及”的祖训,当时是先帝堂弟的永昌帝才得以继位。
永昌帝继位后拒绝归入先帝一脉而是追认自己父亲兴王为睿宗,朝中对此已是颇有微词。但永昌帝颇具政治手腕,很快平息了宗室与朝臣的非议。
但近十年来永昌帝一心修道,荒怠朝政,任由夏清一党横征暴敛,以致民怨四起。之前的宗室内的不满也有抬头之势。
但这位帝王,虽然与宗室有隙、与朝臣离心、与庶民离德,却深知为君之道。
益王封地在江西建昌,距离京城路途遥远,永昌帝又早就知道益王的密谋,有的是手段将他阻在进京途中。但却偏要放任益王来到密云,就是要让益王将造反之举做实。
兵部左侍郎的赵琰长子赵景松在锦宁一站中战死,次子赵景柏是九边之一大同的总兵,大同紧邻蒙古。等着益王的罪名应当就不止不忠这一项。
至此已经可以彻底抹杀掉益王的政治声望,但永昌帝仍不满意,特异安排殷伯约调度兵士秘密迁入密云城内,扰乱民心,鼓动三千营军士哗变,准备以密云数万百姓的性命为砝码,嫁祸益王。
殷伯约见邹元已应诺,立马与其针对新的计划做进一步的部署。商谈间,斥候入帐急报,益王反军先头部队已被拦截。
事不宜迟,殷伯约随即示意邹元先去布置。
邹元离去后,殷伯约亦觉帐中烦闷,心内隐隐不安。也出帐来到林中查点军务。
在万事妥当后,殷伯约抬头望向远处的山峦,只见东方已初露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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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睫一阵轻颤后,玉衡费力的睁开眼睛。
一双凤眸因失焦少了几分神采,却在少了那份凌厉后,凭添些许凄楚之意。
“滴答、滴答、滴答”水滴掉落声像丈量过般规律。冰冷的山泉顺着石笋从洞顶砸下,不偏不倚地落在打磨千年形成的坑中,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又快速的四散开去。
玉衡微微侧头,借着洞口微光,慢慢看清了周围的情形,失去的意识也缓缓回笼。这是她跟阿姊藏身的山洞。她们从殷伯约安排的院子,一路逃避杀手的追杀至此。
七年前的一天,从全国TOP2大学毕业2年,在基金公司做投资经理的向阅安,在肝完几个通宵完成一份紧急的投资策略报告后,坐上南下的长途汽车,火急火燎地赶往她从小长大的B县。就在几天前,学妹偷偷打来了电话,告诉阅安“校长妈妈”病重。阅安从小没有父母,是B县女中的张校长养育她长大。这位孑然一身、清正如水的女校长从来不让阅安叫自己妈妈,但她在阅安心里的分量早就胜过了母亲。阅安一路归心似箭,结果车在离B县县城还有几公里的山路上,遭遇了山体滑坡。她阴差阳错的来到了这个历史上不存在的大齐朝,成了承恩伯府的庶长女。
七年前,与殷伯约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临璋长公主朱朗月在听闻自己的少年将军双腿被废再难行走时,急火攻心卧病在床。
为了不延误早已定好的婚期,长公主的生母王皇后奏请太后,封自己娘家侄女王玉衡为康乐乡君,代其表姐与庆国公世子完婚。
刚刚及笄的玉衡的玉衡李代桃僵,完全没搞清楚状况,匆匆间又被披上嫁衣,送入了庆国公府。
一转眼,已有七年。
七年啊,原来她跟殷伯约已做了七年夫妻。
儿女情长,温暖了多少两人共历的艰难岁月。
七年前的殷伯约,在与金国的锦宁之战中痛失双亲,双腿被废困于京中仅求安心养伤且不能得,彼时他是折翼的鹰。
七年后的殷伯约,收复辽东,执掌兵事,斗权相,是大齐最年轻的国公,权势烁烁,此时他是中天之日。
而眼前在这山野之地孤凄等死的是他国公府的女主人,是御封一品诰命夫人。更是陪着殷伯约筚路蓝缕,一步步走向登天路的发妻。如今,她腹中的还是殷家嫡长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该孤零零地躺在这遍布青苔的冰凉石板上。
“到底是怎么了?”玉衡在心里默默的回想着,一切发展的太快了,柔情蜜意犹在眼前,转瞬间换了天地。
四年前玉衡也曾有过一个孩子,但当时她忙于筹措征西的粮草。日夜操劳,在一日晕倒醒来后,才得知自己小产孩子已经没了。兵事紧急,为了让殷伯约在前线有足够的资源御敌,她甚至都来不及悲伤,短短地休息数日后,就继续不分昼夜的奔忙。但这个孩子一直是她深藏在心底抹不去的隐痛。
因此,事隔几年的这次有孕,她倍加小心。可能是因为之前小产没有很好的修养,身体多有损伤。自有孕以来,玉衡常觉得自己精力多有不济,日常昏睡的时间居多。所以即使近来隐隐约约感觉殷伯约在筹谋什么事情,也没有认真的追问。
对着突然朝自己摆起了国公爷的威风的殷伯约,玉衡竟不知该如何应对。玉衡素知殷伯约是武将,自带杀伐之气,她也见过他锋芒毕露的样子,但殷伯约锋锐的一面从未朝向自己。这一刻,他不再是自己言笑晏晏的小郎君,而是说一不二的殷国公。
玉衡将自己散乱的神思拉回,初到这个世界,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穿越了时空,还是穿了书。但从小,校长妈妈都教导她们不管身处什么环境,都要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即使时空隔阻,她也一直践行对妈妈的承诺,好好的活着。
“不能,我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玉衡用自己残存的意识,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
她孕将将四月,腹痛如此剧烈密集,孩子恐怕已是凶多吉少。但此时她对这得来不易的孩子,也是半点都顾不上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一点点的流失,若是无法缓解目前快速失血的状况,她自己也很难熬到阿姊带药回来。
玉衡艰难地用手肘撑地,试图抬起身体,旁边有水声只要爬过去,能喝到水,能补充一点水分,就能缓解失血带来的脱水。只要没有彻底脱水,或许能有活下来的机会。她一贯坚韧,即使明知杯水车薪,也不愿意放弃。但是身体真的太沉了,怎么也抬不起来。她又尝试侧过身体,一点一点慢慢地往前挪。玉衡觉得自己好像动了,她不知道这是人在极度虚脱时产生的幻觉。
好冷啊,玉衡心中微微叹息,“天亮了么?阿姊怎么还没回来”。
天水碧的罗裙上血迹斑驳,玉衡吃力的抬起手,她想再摸一摸腹中的孩子,这个在她多年殷殷期盼中到来的孩子,才刚四个月。
所有恼人的疼痛好像都已消散,玉衡缓缓呼出一口气,突然间汗出如浆,全身绵软如陷泥淖,身体越来越轻,慢慢的没了意识,抬在半空的胳膊无力地垂下。
终于她带着满身的伤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世界,又同样满身是伤孤身一人离去,只是这一次有凭添了更多的心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