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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六十四章 离人 ...

  •   苏云辰回城的速度比他来时快了一倍,他快马加鞭赶去宫里复命,而后又匆匆忙忙地回府,去平复他那颗狂跳不已而又慌乱的心。

      一进门,他顾不上苏茂等人的嘘寒问暖,也顾不上去爹娘那儿问安。他莽撞地闯进东厢的那间小小客房,一个人对着空空如也的屋子发愣。

      “苏茂,苏茂!”他大声唤道。

      苏茂忙不迭跑来,“大官人有何吩咐?”

      “秦大人呢?”

      苏茂一怔,“秦大人?他初一一早就走了啊。”

      “我不是说了让他等我!”苏云辰的声音变成了吼,一股没来由的焦躁之感袭上心头,让他莫名觉得恐慌。

      苏茂苦哈哈地扁扁嘴,“大人执意要走,小的们怎么敢拦,哎——哎——大官人您要去哪儿?您还没去老爷夫人那儿问安啊!”

      苏云辰越过苏茂横冲直撞地走着,双腿像自己长了眼睛,带着他一刻不停地往前闯。

      出府门,过街巷,走过三个转角,来到一座气派的宅院前。

      苏云辰抬头盯着门楣上方方正正的“秦府”二字,努力压下自己胸中擂鼓一般的心跳,抬手砸门。

      “秦殊!出来!”

      半新的铜环在门板上磕出新印,响亮的撞击声回荡在整座府邸,惊起树上一片寒鸦咒骂着离开。

      半晌过去,没有人来开门。

      苏云辰吐了口气,后退两步,找了个位置纵力一攀,跃上了秦府的围墙。他落到院儿里,开始一边叫一边找。

      “秦殊,你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你躲哪儿去了?!人呢?出来!”

      他挨屋找着,然而却越找越是心惊,偌大的秦府,竟一个人都没有了,这屋院里干净得就好像从来没有人存在过。

      他停住脚步,开始后怕。仿佛是梦魇变成了现实,那股一直埋在他心里的恐慌迅速发酵,很快便填满了他的整个胸腔。

      不会的……他的秦哥儿不会扔下他的……他不会的……

      几天以前他还能抱着他,能跟他说话,那么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是靖云侯吗?”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

      苏云辰猛地转过身,只见兑七正站在他身后的月洞门里看他,揣着手,像是已等了他多时。

      苏云辰如遇救星,两步狂奔过去,抓住他的袖子质问,“秦殊呢?我要见他!”

      兑七看他这副样子,不禁在心里暗叹一声,可说出口的确仍是已经编排好的话语。

      “大人辞了官职,回乡去了。秦府没了主子,下人们便也都各寻去处,只剩下我还有些未竟事项,在这里耽搁几日。”

      苏云辰像是耳朵突然失聪,侧过耳朵重复质问,“辞官……回乡……?什么时候的事?”

      “初一上午。”

      初一上午……苏云辰愣了,那时他被派去了夔川前线,根本不知道那天竟然还发生了这么大一件事。

      他为什么要辞官呢?是有什么不顺心吗?还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他生气了?

      联想到初一早晨两人的状态,苏云辰咬牙,该不会他又胡思乱想误会了什么?不行,得把秦殊追回来,这么不清不楚的局面,他可是一会儿都忍不了!

      想罢,苏云辰转身要走,却再一次被兑七叫住。

      “靖云侯,我这里有大人嘱咐要交给您的东西。”

      苏云辰的动作被定住,再次转过身来向他递出的手心里看去。只见一条红绳明艳地躺在那里,一如他从前见过它被戴在秦殊脚踝上的模样。

      “这东西……”

      苏云辰死死地盯着那条红绳,满腔的愤懑、无措、失望都汇聚在他攥紧的拳头里,没一会儿肤色便泛了青紫。

      “这是大人托付我交给您的,同样要交给您的,还有一句话。”

      “……什么话?”苏云辰已然料到,那应该不会是他想听到的内容。

      “大人他祝您——平安喜乐,直上青云。”

      心里一直绷着的某根弦终于断了,仿佛是戳破了一个弥天大谎,苏云辰强忍着想要揍人的冲动,不甘心地看向兑七,“你再说一遍。”

      兑七皱了皱眉,“大人他祝您——平安喜乐,直上青云。”

      “再说一遍。”

      “大人他祝您——平安喜乐,直上青云。”

      “再说。”

      兑七不说了,苏云辰就像个丢了糖的孩子,执拗地不肯相信失去的结果。然而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没有必要再承担他溢出的情绪。

      “靖云侯,苏少将,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您也都听到了。我不会再重复,除了那八个字,也没有其他多余的话了,您多保重,告辞。”

      兑七将那条红绳搁在苏云辰的手上,之后再也不看他,径自离去了。只留下苏云辰一个人,站在那空旷无人的院子里,心腔像被人掏了一个洞,凉飕飕地,透骨地冷。

      秦殊,是真的把他扔下了。

      苏云辰慢慢腾腾地拖着步子往回走,喜气洋洋的正月,大街小巷里都回荡着开怀的笑声。

      有人见到了久违的亲人,有人吃到了难得的佳肴,有人从战场健康地回来,有人立志来年一定考取功名……

      只有他,在这个红火圆满的正月里——失了心魂。

      他仍想去找秦殊的,可是他忽然发现,他根本就不知道秦殊去了哪儿。

      回乡……秦殊是哪里人?离越州远不远?家中有无兄弟姊妹?他一概不知。

      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和秦殊做了快一年朋友,最后甚至都做到一张床上去了,他竟还不知秦殊到底是哪里人……

      可笑。

      荒唐。

      他真是活该被骗。

      哦,对!他还曾说过不介意秦殊的过去,不介意他是个灭人满门的杀人犯呢……他就那么掏心掏肺地把自己的真心都送了出去,而后那人走了,真心落在地上。

      苏云辰回过头又看了看秦府的方向,满城通明的灯火里,只有那一隅是黑漆漆的,仿佛一栋鬼宅,死一般寂静。

      这才几天,偌大一个秦府就已经人去楼空,打点得真快啊!

      苏云辰鼻子一酸,仍不懂秦殊的用意。

      他们好歹曾相互依靠,他们好歹曾那么亲密,就算是逢场作戏,就算是大梦一场,难道他真的就一点留恋都没有吗?哪怕真的要走……来告个别总可以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留下那不知所谓的八个字。

      平安喜乐……直上青云……

      真难。

      他该有多没心没肺,才会在恋人不告而别之后独自喜乐,才会在那么多刻骨难忘的回忆里笑望风云……

      苏云辰仰了仰头,悲哀地想,他以后过年,应该都不会再上屋顶。

      当晚,苏云辰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家中的。家丁们只看到他失魂落魄地进门以后一个猛子扎进东厢,将自己锁在客房里,谁唤也不出。

      苏老爷和苏夫人也来叫过了,可他除了给个“我没事”的回应之外,便再无其他。于是忧心的苏夫人连忙叫人去打听苏云辰在外所做之事,一问才知,原来秦殊竟不知在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搬走了,连带着府里的那些下人,全都在一夜之间没了踪影。

      众人怕他心烦,于是便不再叫他。可一连几天他还是闷头不出,不吃不喝,苏夫人便有些急了,想找人来撬了东厢的门锁。

      苏云巳见状拦住娘亲,自称她有办法,于是入了夜后,东厢客房的窗子上便传来嘁哩喀喳的鼓捣声响。

      苏云辰本来正自郁闷,毫无睡意,此时听见动静又闹得他心烦,于是不耐地对着窗子一吼,“谁在那里?走开,别来烦我。”

      窗外的人充耳不闻,依旧在埋头使力。

      苏云辰暗骂一声,起身走上前去,一把掀开窗子,刚要开骂,就见云巳穿着一身夜行衣,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袱,正姿态难堪地想要翻进窗来。

      苏云辰一时语噎,回忆起曾经与之相似的某个画面,顿时面色一沉,斥道:“姑娘家家,你怎么半夜翻兄长的窗子,没规矩。”

      云巳才不理他,“等会儿再和你说话,你先帮我把这些东西搬进去,哎哟,沉死啦!”说着,她便将怀里的包袱一股脑全塞给了苏云辰。

      苏云辰猝不及防接了她这么一下,也只能黑着一张脸边骂边往屋里走,“都要及笄的人了,还这么没规矩,成何体统?!”

      他说着把那包袱放到了圆桌上,解开系扣察看起来。只见里面是一些贴身的衣物,金银,日常用品,还有一些用来保养武器的工具。

      苏云辰拧着眉毛看向云巳,问道:“你要离家出走?!”

      云巳这时已翻进屋子里面了,她拍拍身上的尘土,拉下挂在口鼻上的黑布,不以为然地说道:“对啊,不然我干嘛要在大晚上收拾东西,还穿成这样过来。我闲的么?”

      苏云辰有些头疼,“不是,爹娘怎么你了吗?为什么要走?”

      云巳在圆桌前坐下来,揪过包袱的四角,重新打起了结,“我不是要躲爹娘,我是要躲珩哥啦!”

      “太子殿下?”苏云辰疑惑,“你们吵架了?”

      “没有。”云巳的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着,“就是他三十儿晚上跟我说圣上已经知道我俩的事了,等我及笄就要来咱们家提亲,我觉得不妥。”

      “这不挺好的吗?”苏云辰没觉得哪里不妥。

      “好什么呀!”云巳往桌子上一趴,把头扎到臂弯里,闷声道,“我才不想那么早就嫁人呢,而且大哥你也说过,宫里憋闷得很,他又不会只娶我一个,以后身边说不定还有些别的什么莺莺燕燕,我可不想和她们整日争风吃醋,争论夫君在谁那里待的时间更多一点……我不想嫁了!”

      忽而,她把头抬起来,眼睛亮亮地看向苏云辰,“哥,你带我跑吧!你出去打过仗,肯定知道哪里能躲开他对不对?”

      苏云辰看着她殷切恳求自己的模样有些头大,仍然对她的想法不敢苟同,“你不喜欢他了吗?为什么要躲?你们明明彼此倾心,为什么只是因为外部的一些阻力就要放弃呢?他也还没履行自己的承诺。”

      这回,苏云巳的神情镇定下来了,她看着他反问道:“那如果我是不想让他为难呢?”

      “什么?”苏云辰没反应过来。

      “他要与我厮守,就不能当太子;他要当太子,就注定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规矩礼法,世人口舌,每一样都能把他吞了嚼了。那于他来说太过痛苦,我不忍心。”

      苏云辰愣住了,他隐隐约约地不知联想起什么,慢慢道:“可如果他愿意承担呢?他愿意为了你不顾一切,抗住那些压迫,他愿意为你——”

      “我不愿意。”四个字被云巳说得斩钉截铁。

      “若我只为享受爱意,我当然可以圈着他黏着他,甚至甘愿牺牲自由,与他人共享夫君也没关系。”云巳循循善诱,“可我更愿意我和他各自都独立自由,我可以念着他的好在远方祝福,他也不用为了迁就于我而腹背受敌。爱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在一起。”

      苏云辰看着他的妹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仔仔细细地审视,“可是你走了,他找不到你肯定会难过。”

      云巳笑了笑道:“或许会难过一阵子吧,但总不会难过一辈子,毕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的确没有很长,那种难过总会被岁月冲淡的。我喜欢他,不是想要他排除万难跟我在一起,而是想要他平安喜乐,前途辉煌。”

      熟悉又特别的句式,令苏云辰瞳孔一缩,漏风的心脏像被人用一双热乎的手捂住了,慢慢回过些温度来。

      他定定地看着苏云巳,仿佛是终于纳过闷来,平静地问道:“你今天晚上,是专程过来开解我的吧?”

      云巳笑了,“也是,也不是。我确实是要来开解你,但也确实认真地考虑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她看向苏云辰红红的眼圈儿,认真道:“哥,我觉得,秦大哥的想法应该和我差不多,他不会骗你。”

      苏云辰已经从起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了,他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和他的事……?”

      云巳叹了口气,“他什么人我不了解,但你什么人我可太清楚了。你看向他的眼神,就和珩哥看我时一模一样。”

      苏云辰赧然,他还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呢,却不料在妹妹眼里,他的心思早已一览无余。

      “那爹娘……”

      “他们应该没看出来吧,我觉得他们应该也想不到这一步,毕竟你们两个都是男孩子,这样太大胆了。”

      是啊,谁说不是呢?

      苏云辰自嘲地笑了一笑,被苏云巳听见,安慰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吧哥哥,秦大哥他不会负你的,毕竟你对他那么好。”

      是吗?苏云辰勉强提了提唇角,但愿如此。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话后,苏云巳拎着东西回去了。苏云辰站起身来将她送走,独自倚在窗前看着朗朗的明月发呆。

      秦殊,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为了我们都不必背负上那些世俗的罪责,所以你选择离开,在远方守候。

      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思念你的时候,又该有多难过呢?

      那种难过并不是随着时间就能消减的,我们曾有过彼此,那印记已经扎到骨子里去了,哪怕身死,魂魄也还惦记。

      秦殊啊,你现在在哪里呢?会不会也正在抬头仰望这一轮明月呢?

      你看着它的时候,会知道我也在祈求它替我看着你吗?

      苏云辰攥着秦殊还给他的那条红绳,把它系在了自己的左手腕上。

      此后不相见的日子里,就让它代替你陪着我吧。

      苏云辰落寞地坐回床上躺下,合衣入睡。东厢客房的窗子,就这样接着月光,敞了一宿。

      皎洁的月光,无差别地铺洒在大地的每一处山脊、每一片草原、每一处房屋中,见到它的人或潇洒、或惆怅,有的写下诗篇,有的斗酒满觞。

      从大樾到大涴,从万家灯火的越州出发,跨过寸草不生的戈壁,来到了马肥草美的善郆。这里夏季温暖而短,冬季寒冷而长,因为地势高且开阔,这里的月光格外明亮。

      然而秦殊却是看不见月的,因为善郆的监牢里,没有凿窗。

      半夜,两个人影披着斗篷,携着一股凉风推门进来,把看管监牢的领班吓了一跳。

      “将、将军好。”领班手忙脚乱地起身,拼命抑制着自己想打哈欠的面部动作。

      归頔走在前头,他身后的人戴着不起眼的兜帽和面罩,全身裹得只露出一只眼睛,那人的眉毛从中间断开一截,一道肉色疤痕贯穿其中,令他的五官棱角都变得益发锋利起来。

      归頔扫了那领班一眼,“你这样懈怠,要是让犯人跑了,我看你怎么交差。”

      领班摇摇头,嘿嘿乐着,“宽心吧将军,马跑了咿都跑不了,咿那个样子,能活着都算咿命大。”

      归頔身后的人听见这话眉心不由一紧,身子也变得僵硬了许多。归頔余光瞥见,便冷声不耐地斥了领班几句让他守门去,接着便领着来人往里面走。

      这个由木石打造的牢房不大,没几间囚室。大涴重惩律,认为对待犯了罪的人一定要让他在露天受刑,让天地黎民都见证着,才能够同时起到警示和安慰的作用。就连把人捆着,也要拴在室外,让人们都看一看。

      那些在大涴犯了重罪的人都宁可以死谢罪,也不愿接受惩戒,因为那样的代价就是从此以后都抬不起头来。所以一般很少有人会被关进这间牢房,而能被关进来的犯人,要么是极其凶悍到会伤人,要么就是怕把人放在室外,会被群情激奋的百姓给伤了,早把性命交代。

      秦殊,显然属于后者。

      两人来到关着秦殊的笼子前,看着里面蜷缩成一团昏睡着的人影,来人道:“他怎么了?”

      归頔歪歪脑袋,“药吃多了,到今天为止还站不起来。”

      “那为什么他也不醒?”

      “你哥哥那些手段你也是知道的,羕城一战,大涴损兵折将,士气低靡,甚至在那场战役中,差点连你也失去了。如今只不过是让他拖拖马尾、挨顿马鞭、饿上几天,已经算是宽宏大量。没醒的原因嘛……有可能是身子骨太差,也可能是辣子放多了。我原以为他有多硬气,还想继续给他加码来着,谁想到才第二天,竟然就昏了。”

      “啪!”一记清脆的巴掌声突兀地在牢房内响起,归頔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自己被扇的脸,扯了扯嘴角没作声。

      “我是让你去接他的,不是让你去害他的!”来人压抑着自己的声嗓,却依然能听出语气中的盛怒。

      归頔顿了顿,而后开口道:“仍希,我首先是王上的部将,而后才是你的朋友,前后顺序,你不要弄混。而且……他是被樾帝塞在王嫁的箱子里送过来的,你准备的那些宴席饭菜,不过是浪费粮食。为了他这么一个伤我族类、又被大樾抛弃的罪人,你不致如此。”

      说完,他瞥了一眼正瘫倒在牢房里人事不省的秦殊,最后说道:“我出去守门,你不要待得太久。”

      语毕,他转身出了监牢。

      牢房里,正痴痴地看着秦殊的人摘下兜帽和面罩,露出一副昳丽面容来,果然是鹿仍希。

      她在羕城一战大难不死,掉落山涧的时候被兀芒拼死抱住,两个人一起被半山腰斜长出来的树木刮了一下,下坠的角度倾斜,落进了山底一处隐秘的洞穴中,就此昏了过去。

      她被碎石崩瞎了一只左眼,右眉被折断的树枝划破,整个后背是大面积的擦伤,除此之外的四肢倒是健全。

      但兀芒就没她这么幸运了,他把鹿仍希护在胸前,自己成了她的肉盾。他的左腿和右手手腕骨折,肩胛骨被树枝扎穿,锋利的石屑嵌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肉里,痛得他几乎要就此死去。

      然而等他在洞穴中醒来看到鹿仍希为他哭得通红的右眼时,他只是笑着说了一句,“真好啊,还能活着见咿。”

      后来,两个人在洞穴里待了一段时间养伤,期间鹿仍希还曾偷偷地跑回羕城去过。她偷了一件山底摔死的樾兵的衣服,又把自己的脸弄花,装成一位受伤的樾军兵士,竟也能瞒天过海没被发觉。

      许是大捷在即吧,守备也没有去仔细核对每一个伤兵的名号和来历。她就这样顺利地弄到了一些伤药和食物,每日偷偷摸摸地往返山底与城里,与兀芒苟且活命。

      那一日,她正把领到的伤药和食物揣进包袱里,就听到其他的兵士说大军马上就要班师的消息。她想,以后不能再用这个法子混进来了,索性今天就多拿一点,免得后面没吃的。

      正在这时,她瞧见一双人影慢骑着马朝西边草坪行去。她愣住了,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秦殊和苏云辰。

      她跟在他们身后,看他们在草坪上给自己挖坟,看他们手牵着手柔情甜蜜。她看见秦殊把苏云辰抱在怀里,看见他们之间的亲吻和彼此心灵相通的爱意。

      那一刻,她怒火中烧。

      那一刻,她如蒙背弃。

      原来秦殊不愿意跟他回大涴是因为爱上了一位男子,原来在她倾心爱慕的时候,那两人就在同一个房间里商量着对她的伏击。

      呵呵,她真傻啊!

      还以为秦殊对她的拒绝是因为忠君报国,还以为苏云辰对她的率直是因为朋友之谊。

      结果到头来,她万般辛苦、魂里梦里,却也只不过是为了他人做嫁衣。

      他们走后,她怒气冲冲地跑过去刨毁了那座坟墓,看到了底下的纸鸢和发簪。她把发簪扔掉,纸鸢踩烂,恨自己怎么就那么不争气。

      那天下午,她一个人坐在草坪上哭了很久很久。

      傍晚,当兀芒在山洞里终于等到她回来时,只见她右眼都哭肿了,头上歪歪扭扭插着个簪子,手里拎着的除了伤药与食物,还有一个破烂的纸鸢。

      他问她怎么了,她埋着头闷声说着,“我们回去吧,回到大涴,永远不要再回来。”

      没办法,她还是恨不下去。她知道秦殊的立场从来就和她没有关系,她也知道自己不过是贪心作祟,接受不了实情而已。

      她永远记得,秦殊在最后关头的那一刻——是想救她的。

      兀芒听了这话没有追究什么,只是拄着一根用木头做的拐杖挪到她身边去,拍着她的背说:“好,额们再不回来。”

      于是两人互相扶持,跋涉过几百里地,等终于抵达大涴时,才知道她的哥哥已为了她向大樾开战。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大樾的皇帝竟在这时向大涴提出交易。

      明明己方在前线不占优势,为何樾帝会在此时与大涴议和呢?

      “仍希,你认为如何?”涴王鹿归鸿将她拉在身侧,拿着樾帝的议和书问她的意见。

      她看着议和书,如实道:“现在议和的确于我们有利,而且我们也的确需要大樾的民生技艺和生活用品。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我想不通他的用意,给我们开出这样丰厚的条件,应该也会有与之相匹配的代价吧?”

      鹿归鸿点点头,“他要我们帮忙弄死一个人。”

      “谁?”

      “设计攻破羕城的一个参军——秦殊。”

      鹿仍希瞳孔一震,紧张得心脏几乎快要冲破喉咙。

      鹿归鸿兀自说着,越想越是合理,“我也觉得这法子可行,姑且不提那些贸易条件于我们有利,单说这秦殊,我们那么多兵士都折在了这人手里,如今能交给我们处置,自然是再好不过的。若能得到他,我一定要扒了他的皮。”

      “哥!”鹿仍希惊恐地打断他的话。

      “怎么?”鹿归鸿向她看去。

      鹿仍希咽了咽唾沫,谨慎道:“如果人来了,能不能把他交给我来处置?”

      鹿归鸿看了她两眼道:“行啊,他把你害得这么惨,一定不能轻饶了他。看到你死而复生,他一定恐慌极了。很好,就交给你。”

      鹿仍希悄悄松了一口气。

      “不过,”鹿归鸿话锋一转,“还是要先把他放在我这里几天的,毕竟要给大涴全军将士一个交代。”

      “那是自然。”

      鹿仍希应着,而后便去找了负责议和事务的归頔,要他在回程的路上看顾,免得有突发事件阻挠秦殊安全抵达这里。

      她本以为她能保下秦殊一命的,却没想到大樾皇帝竟如此狠,生怕他不死,竟用药用刑夺了他全部的武艺。也没想到归頔出尔反尔,对她的请求全然不顾,一心只听从他哥哥的命令。

      她此刻站在牢笼前,望着地上那个她爱着恨着恼着念着却即将在她面前逝去的人,心脏忽然不由自主地疼痛起来。

      她打开门锁,迈步进去,蹲下身将秦殊抱起,把他的头搁在自己膝上,检查他的伤势。

      她从没见过伤得这么重的人。

      他发髻散乱,发冠已不知道在受刑的时候丢到了哪里去。他脸上脏兮兮地,黏着一片片的土和血。有一道鞭子应是抽在了他的脖子上,连带着甩上了他的侧脸。他耳朵旁的那一道深深的伤顺着他的脖颈往下,一直蔓延到他的锁骨。

      她咬住自己发抖的唇,掀开他上身被抽打得破烂的衣裳。那些鞭痕密密麻麻地在他的前胸和腰腹排布,连带着被马拖形时所受的擦伤,秦殊的身上,可想而见没有一块好皮。

      鹿仍希快要哭出来了。

      她的手指哆哆嗦嗦地在秦殊身前移动,却迟迟无法落下,因为她压根儿就找不到他身上一处能碰的位置。

      她不敢碰,她知道那有多痛。

      她方才看到那些鞭痕上都泛着红肿和溃疡,便知道他们是在用什么方法来惩罚秦殊了。

      马鞭加辣,神仙也怕。

      大涴的辣子,除了会撒在烹制的牛羊肉上,还会涂在给犯人施刑的马鞭里。一鞭子抽下去皮开肉绽,那鞭上的辣子渗进伤口,便叫那处嫩肉永远溃疡淌血,无法愈合,是比死还要难熬的酷刑。

      她不敢想象秦殊的身上挨了多少道鞭子,又是怎样忍耐住这些。她甚至能通过他破败的身体看到当时的景象。

      她曾倾慕的男子,倔强地昂着他那颗骄傲、漂亮的头,在她所生长的这片土地上,被麻绳绑着、被马儿拖着、被金刀压着,一鞭一鞭抽碎了全部的尊严、梦想。

      她仿佛能看到那光是如何从他眼中一点一点消散的,她仿佛能看到那凶险的一鞭是怎样抽到了他的脖子,而后甩向他的侧脸。伤口的嫩肉翻绽开来,碰到那灼人的辣子,立刻便红得比血还艳、肿起近一指高。

      他应是没开口求过饶的,否则归頔不会放过以此嘲讽的片段。他就那么咬牙生受着,直到这具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迷惘漫卷神识之海,裹挟着崩散的意识藏进了海的最深处。

      他倒下了,带着一身的伤,吊着最后一口气,倒在了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他受了大涴人人闻之色变的戒惩,就因为他的哥哥要报羕城之仇,百姓们也要求罪人为他的罪行付出代价。

      可秦殊在羕城里究竟做了什么呢?

      他陪她放纸鸢,给阿婆修房子,帮阿婆摆摊赚钱……

      他甚至几次三番地要她撤军逃走,给涴军的士兵们留条后路,甚至在板桥上最后的时间里,他也在劝她放弃,企图救她上来。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是她不听。

      是她为了自己的名誉而执拗地留到最后,是她带着全军将士走向了万劫不复的火坑。

      他凭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呢?

      而她,又怎么还有脸活着回来?!

      该受这些惩戒的,应该是她这个违背了大涴规矩、执意披挂上阵的女子才对。

      可现在代她受过的,却是秦殊……

      鹿仍希看着他那些伤,心窝狠狠地疼了,什么爱不爱、恨不恨地,此刻全被她抛到脑后。她现在满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

      秦殊,你为什么要过来呢?到底你得罪了樾帝什么,会让他执意要弄死你呢?

      但不要紧,现在你过来了,以后大涴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她想罢,也不再去管是不是会碰疼秦殊的伤,手臂一捞扛起他的胳膊,抱着人事不省的秦殊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拉着秦殊靠在自己身上,用自己的肩膀负担了他全部的重量,拖着他往外走。

      归頔在牢房门口看见她拖着秦殊出来,当即眉心一皱,迎了上去。

      “按规矩,你现在还不能把他带走。”

      鹿仍希神情不变,步伐坚定,“那你去问问我哥,看他是要他的亲妹妹还是个快死的犯人。”

      “仍希!”见鹿仍希不听劝,归頔上前一步挡在她的面前。

      鹿仍希眼里迸出凶光,“滚开!”

      归頔一怔,他从没见过鹿仍希这副模样,一愣神的功夫,她便已拖着秦殊越过他而去了。

      “仍希等一下。”归頔追上去。

      “你还想怎样?!他就快死了!”鹿仍希吼出声来,没有刻意去压的嗓音出现一丝裂缝,泄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归頔看着她眼里正在打转的热泪,一时无语。片刻后,他叹了口气,似是终于对她投降,妥协地说道:“我帮你背他总可以了吧,被你这样拖着,我怕他撑不到半路。”

      鹿仍希盯了他好半晌,似乎在确认他是不是骗他。终于,想让秦殊尽快得到救治的心情大于一切,她谨慎而小心地把秦殊转移到归頔的背上,而后道:“去暮珂庐。”

      暮珂庐,是她的闺房。

      归頔撇了撇嘴没说话,只是从命地背起秦殊往目的地行去。

      到了暮珂庐,归頔把秦殊往厅中地上一放转身就要走,却被身后的鹿仍希叫住。

      “归頔,你帮我去叫个巫医过来,要最好的、最好的那个,还有热水和药,也都帮我取过来,谢谢!”

      归頔咬着牙,原地站了一会儿之后忍无可忍地回身,质问她:“仍希,你别太过分了。我帮你把他背回来已经是坏了规矩,你难不成还想在这里给他治伤?!你知不知道他是个男子,这里是你的闺房!”

      鹿仍希看着他,“我知道。如果你不方便的话,就只帮我拿热水过来就好,巫医我自己去请。”

      “你——!”归頔被她气到舌头打结,说不出一句话,整张脸憋得通红,最后甩给她重重的一个“哼”字,大踏步出了帐子。

      鹿仍希没去管他,她知道他肯定要去向自己的哥哥打报告,无所谓了,既然她已下定决心,那么任谁来劝都不可动摇。

      她费力而小心地将秦殊搬到自己的床上,而后将他身上的衣服剪开,找出一块干净的帕子为他擦血。

      那些鞭痕太吓人了,她再一次看到,仍是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视觉冲击。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伤口,一点一点地将他的身子擦干净。

      他的五官还是如记忆中那般俊朗,鹿仍希渐渐看得痴了,便伸出手中帕子,沿着他的眉峰轻轻地捋。

      庐外传来火急火燎的脚步声,鹿仍希一听便知道是谁。归頔那个狗腿子,还是把这里的事跟她哥说了,这便是她的兄长准备了一箩筐的话要训她来了。

      果不其然,刚这样想完,鹿归鸿便携着一身怒气闯了进来。

      “仍希!仍希!归頔说你把人带回了房里,这是怎么回事?!”待看清鹿仍希的确把人带了回来,还放在了自己的床上时,他顿时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像是噎住了一样,“这……他……你……”

      “王兄不是说了可以把人交给我来处置吗?”鹿仍希很平静地说着,没把他的气急败坏放在眼里。

      “哎呀,处置是处置,可你这……”鹿归鸿浓眉攒紧,指着床上的秦殊和守在床边的鹿仍希,接下去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就好像他们两人现在的处境是多么地道德败坏、难以启齿似的,“他是个罪人,你是个女孩子,你把他带回自己的屋子治病,是要坏名节的呀!”

      鹿仍希放下帕子,转回身来,“罪人?罪在哪里?如果男女有别恪己守节是罪,如果维护于我免遭诋毁是罪,如果一再求和劝我退兵是罪,如果在生死关头拼命救我求生是罪……那么,我就犯了自命清高、一意孤行、观局不全、蔑视人命、苟且偷生之罪。”

      她说完,忽然“扑通”一声朝着鹿归鸿跪下,梗着脖子,字字铿锵地对着他说道:“请求涴王大义灭亲,处决亲妹,以慰羕城一役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她弯下腰板,一伏到底,态度坚决,不给鹿归鸿一丝余地。

      “你——!”

      鹿归鸿指着她的脑袋,手指发颤,被她气得在帐子中来回踱步,大口喘着粗气。

      他这个妹妹,从小就是个倔驴脾气,又因为是女孩子,在大涴这样的环境里免不了要吃亏受委屈。作为哥哥,他从小到大帮了她多少?她全不领情不说,反而还经常像这样怼他的肺管,真不知道他上辈子是不是欠了她的。

      做她的兄长,简直比做大涴的王汗更有难度!

      鹿归鸿在帐子里走了五六圈,最后终于冷静下来,扯了张凳子坐下。他心烦地看着趴在地上再一次拿捏住他弱点的鹿仍希,不悦地嘟囔道:“你先起来!”

      “涴王不治罪,仍希不敢起。”

      “你——!”鹿归鸿瞪眼过去,反了她了?!仗着自己心软疼她还真就把他拿在手里掐了是不是?!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走到帐外随手抽了把刀出来,三两步回到床边,扬起手来就要剁了秦殊。

      鹿仍希吓得连忙起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王兄不要!仍希起了,仍希起了!”

      鹿归鸿挑了挑眉,心说拿这小子开刀果然管用。于是他装模作样地又挣了一会儿,而后被惊恐万分的鹿仍希“费力地”把刀收走,两人重新在床边坐下。

      “说说吧,你这么护着这个臭小子,到底想干什么?”鹿归鸿紧紧盯着鹿仍希脸上的表情,不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情绪转换。

      鹿仍希想了想,最终放弃了已打好多遍的腹稿,直白地对鹿归鸿道——

      “我想嫁给他。”

      这回,轮到鹿归鸿的表情裂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大家请放心,bl文变不成bg,小鹿的参与只是代表她自己的一种心态和方式,后期还要助攻秦、苏解除误会巩固感情(没错bl文里喜欢上攻、受的女孩子就是这么悲催),不过大家也不用担心,小鹿有她自己的CP,而且已经出现了~待感情慢慢发酵。
    2、从本卷开始后面基本上要连续开虐了,为了避免大家看得太过压抑,我会不定期更新小剧场来轻松一下,适当放点糖出来缓解一下大家悲痛的心情…
    3、小剧场背景环境设定为《将军请卸甲》的影视化拍摄剧组,小秦和苏苏是双男主演员,现代视角下他们彼此间又会擦出什么火花呢?敬请期待吧~
    《片场记事》第一话
    寒冬腊月,苏云辰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从商店街出来,手里拎着两杯热腾腾的巧克力榛果拿铁往摄影棚走去。
    进门前他确认了一下骑手的位置,特意等他到达后才领着人走进了影棚。
    “大家辛苦咯,我请大家喝奶茶~”他热情洋溢的笑容再配上活力十足的嗓音,让大家还未喝到嘴就已经先感到一阵暖意。
    “哇,今天发财了!这么幸运赶上苏老师请客喝奶茶啊!”
    “就是就是,我都快冻僵了,苏老师好贴心!”
    “谢谢苏老师!”
    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感谢,苏云辰嘿嘿一笑,“今天我隔壁棚下戏早,特地过来这边看看你们的进度。秦殊呢?”
    “哦,秦老师他们在大屋化妆。”一名工作人员给他指路。
    “谢谢。”苏云辰冲她笑笑,而后便大踏步往大屋走去。
    大屋里,秦殊正在为接下来要拍的受刑戏化妆。他光着上身,一动不动地让妆造师往他的身上贴油泥、做造型。涂了辣的鞭子会让伤口溃烂脓肿,每一道鞭痕的制作都颇费工夫。
    他已经坐在这里五个小时了,整个身上红白相间、破败不堪,看起来的确惨之又惨。好在屋里开的暖气足,他光着身子也不至太冷,反而是妆造师因为正在聚精会神地做着最后的修补,额上还有些冒汗。
    “秦老师,这一场应该是你化妆时间最久的一场戏了吧?”旁边椅子上已化好妆的鹿仍希转过身来,朝秦殊问道。
    秦殊幅度很小地点点头,“嗯,杀文如海那一场的妆也很复杂,不过多数都是在一边拍一边补,所以不太显,倒确实没有像这一场要化这么久的。”
    “秦老师真敬业啊,我还从来没见过连化五小时的妆连腰板都不弯一下的。”妆造师也跟着夸奖。
    “应该的。”秦殊谦虚道。
    正说着话,苏云辰拎着咖啡进来了,“嗨,大家好,我给大伙儿买了奶茶,你们去外面拿吧~”
    趁着众人欢呼热闹之际,苏云辰走到秦殊身边,将手里的热拿铁放到他的手上。“给,你喜欢的。”
    “谢谢。”秦殊接过拿铁啜了一口,果然,是他爱喝的甜度和味道。
    “啧啧啧,今天你这场戏是个大场面啊,化了这么久。”
    “还好。”
    “璐姐,”苏云辰笑着和秦殊的妆造师搭话,“你也辛苦了,我看他这身上又红又白凹凹凸凸地,要不然别化了,直接倒草莓圣代上去吧,一个效果。”
    妆造师被他逗得手抖,“哈哈哈哈,苏老师真会开玩笑。”
    这时候鹿仍希也拿回了她的奶茶,坐在椅子上咬着吸管问他,“苏老师,我提前跟你报备一下。一会儿我得跟秦老师有比较亲密的戏份,你不会吃醋吧?”说完,她朝着一边正用余光扫过来的秦殊狡黠地眨了眨眼。
    “切,我吃什么醋?”苏云辰满不在意地抱起了双臂,“这屋子里属我最大度。”
    鹿仍希摇摇头,“啧啧啧,看不出来。”
    苏云辰不理她,往秦殊的跟前凑了凑说道:“一会儿我去外面等你,晚上咱们回家吃火锅?”
    “嗯,好。”秦殊抬起手撸了撸苏云辰的头,看他头发被弄乱的样子心情颇好。
    半小时后,最后的一道鞭痕也修饰完毕。导演助理来催,让演员各就各位,于是化妆间的一众人等便各自收拾东西往拍摄地走去。
    苏云辰无所事事,干脆搬了张凳子坐在导演跟前,跟他一起看镜头里的画面。
    他看着秦殊穿着单薄破烂的血衣走进镜头,而后工作人员给他上道具,旁边有摄影师举着镜头在找特写的角度。
    为了演出真实的季节反应,正式开拍的时候棚里不开暖风,就是要捕捉到演员嘴里哈出的白气。
    看着那些饰演涴兵的演员全都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而只有秦殊一人为露出身上的特效鞭痕而穿着破烂的血衣时,苏云辰还是无可避免地狠狠心疼了。
    “道具组注意啊,绳子要套紧但是你里面搞一点那个布片垫着,不要伤到演员。3号机你位置往外来一点,一会儿脖子上那道鞭痕要给个特写,从侧面扫过去,对。秦老师受累辛苦一下,动作和表情要给到位啊。来各部门就位,提一下速度,天气比较冷咱们争取尽快拍完啊。”
    导演一通吩咐下来,所有人很快各就各位,场记打板,正式开拍。
    苏云辰坐在镜头后面,眼看着秦殊的身体被吊起来,而后在马鞭的“抽打”下随着它左摇右摆。因为角色现在是服用药物后四肢无力任人摆布的状态,所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得是无自主意识的,要完美契合鞭子抽打的角度和力度,很难控制。
    然而秦殊完成得很好。
    镜头扫到他的脸上,他目视前方,好像是在看着正在行刑的演员,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向不存在的某处。他的瞳孔微微晃动,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咬住自己发抖的唇,五官上呈现出来的是强忍住疼痛的决然的死意。
    忽然脖子上挨到一鞭,他顺势被抽得偏过头去,3号机立马跟上,将那条从耳侧延伸到锁骨的伤痕拍了个仔仔细细。
    苏云辰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堵,便借着透气的理由起身,一个人往棚外走去。
    为了拍到最完美的效果,这条戏又换着机位拍了三四条才过,而后镜头切换到牢房、室内,鹿仍希等人上场,相继和一动不动沉睡着的秦殊完成对手戏。
    这些,苏云辰统统没有看。
    天色完全黑下来后,这场戏里秦殊的部份终于拍完了,鹿仍希还有些别的镜头要补拍,先结束的他便一个人往景外走去。
    “秦老师辛苦了,刚才那几条拍得特别棒!”他一下来,立马有工作人员跑过去为他披上能裹全身的军大衣。
    “谢谢。”秦殊笑着回道,随即他的目光在棚里扫了一圈,问刚才那个工作人员,“苏云辰呢?”
    “苏老师啊……”工作人员也跟着踮脚张望,“好像很早之前就没看到他在了,是不是先回去了?”
    秦殊听了有些失落,但是面上也不好表现出来,于是便谢过了工作人员打算自己找找。他掏出手机拨打苏云辰的电话,没响几声便接通了,对面传来闷闷地一声“喂”。
    “你在哪里?”秦殊问道。
    “……棚外。”
    秦殊闻声朝棚外望去,果然见到棚外椅子上一个熟悉的人影穿着羽绒服蜷坐在那里,好像谁家被人遗忘的大狗。
    秦殊笑了笑走过去,在他身旁蹲下身,先是搂着他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说了几句在拍摄时遇上的趣事,而后忽然发现苏云辰的情绪竟意外地低迷。
    “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秦殊伸出手在他的脑门上摸摸,却被苏云辰一把抓了下来。
    “我没事。”苏云辰转过脸来看着秦殊,秦殊这才发现他两只眼睛红红的,活脱脱变成了只兔子。
    秦殊有些慌,不知道他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有什么我能帮你?”
    苏云辰不说话,只是红着眼睛伸出手,探进了秦殊军大衣的衣领里,揪着他的戏服扒开了一些。
    秦殊愣了,他不明白苏云辰此举的目的,但一想到这里还有旁人,便不由得脸上发烧,低声制止。
    “云辰别闹,大庭广众的,有什么事回家去说。”
    然而苏云辰却好似听不见似的,用手轻轻地摸上他脖颈处还没来得及卸掉的特效妆,用温柔至极的嗓音低声地问,“疼不疼?”
    秦殊神情一怔,随即便从苏云辰的眼神和动作中分析出了他此举的意图,原来他是看了现场录制的镜头后替他难过了。
    他眸色一深,当即站起身来把椅子上的苏云辰抱住,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在他的耳边轻声地哄。
    “不疼,那都是假的,都是草莓酱。”
    可是苏云辰仍然很难过,他伸出手环抱住秦殊的腰,摸着他身上军大衣都抚不平的那些“伤痕”疙瘩,不可自抑地脱口:“我知道那都是演戏,你没有真的受伤,可是坐在镜头后面眼看着你被吊起鞭打,我真的心都碎了,我……”
    苏云辰说不下去了,而秦殊也明白了他没说完的话。
    此时秦殊也顾不上有没有人在往这边看了,他把苏云辰圈在怀里,侧过头在他的太阳穴上亲了一口,笑着说道:“傻瓜,那只是个故事而已,我们都好好的呢。”
    苏云辰听罢,往他怀里更深处扎去。
    温暖,在冬天肆意弥漫。
    是啊,我们一定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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