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漠河 ...
-
准确的说,沈辰彦能和楚明相识,其中缘由还得追溯到20年前。
沈辰彦出生在据说是我国最北边的的一个边陲小镇上。这里地处大兴安岭山脉北麓,周围林海环绕,物产丰富。据《中国影像方志》记载:这是一方奇异的水土,“极泉”不冻,极光异彩,这是一处高寒的所在,冬舞银蛇,六月飞雪。
沈辰彦父母育有两男一女,他排行老二。沈辰彦小时经常坐在村头槐树下爷爷讲起这片土地的历史。老人早年和祖上一样是一名伐木工人,一辈子与山林打交道,这也是这里男人的主要生存技能。他们终日在车辆无法通行的山林之中,将砍伐的木材用绳子固定在爬犁上一趟趟运下山,当地的俗语中称为“倒套子”。然后再将这些商品木材运往祖国各个区域发光发热。更早的时候,国内外很多人长途跋涉来到关外,在广阔的原野和深林中到处炸土挖掘,企图从像晚清时期的胭脂沟一样,从中挖到金子,改变家族的兴衰命运。爷爷絮絮叨叨提取着脑袋里日益模糊的往事和回忆,有些事是老人的切身经历,有些是道听途说,有些是从书籍或报纸上看到的。沈辰彦对这些废话大多毫不在意,但是听到日本鬼子占领东三省后,在村庄实施残酷恶行时,他幼小的心灵会深深悸动。
他身旁坐着流着鼻涕的一群孩子,在爷爷的讲述中,他想到:他可以忍受枪杀,但是被活埋或烧死就不行了。他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被刺刀一刀刀刺死。他开始为自己的殉难做准备,想象自己是七侠五义里的大侠,穿着洁白宽袖的劲装可以飞天遁地隐藏踪迹,或者干脆是威风凛凛的孙悟空,一身紧身衣裤,站在村子的空地中央,周围是被烧毁的黢黑房屋,跳跃着的火光照着他的脸明明灭灭,一个枪子飞来,他隐身了,枪子打到了身后汉奸黄皮鼠的身上,一股鲜血从枪洞里飚出;然后几把刺刀同时刺来,他一声喝道:定!那些人犹如提线木偶般一动不动。鬼子们被他耍的团团转儿,不得不出动了轰炸机和坦克,但敌人大为震惊,他居然炸不死也压不死,吹出一口气,就变出了千千万的八路,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小司号员,吹出了经典的冲锋号·····他每次都把这一幕排练好几遍,有时候是孙悟空,有时候是大侠。
但在沈辰彦印象中,孩提时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村里的玩耍。这里的天很高,云也高,一排排的房屋在天地间显得渺小,但中间的街道却又宽又长,除了学童放学回家那段时间外,平时很寂静。到了日短夜长的冬天,放学后还没吃晚饭,夜幕就降落了。沈辰彦和伙伴们在街上玩耍时,一幢幢房屋变得阴森森的。头顶的夜空显示出一片变幻的紫罗兰色,掩盖了屋里暗黄的微光。寒风刺骨,冻得手都拿不出来,他们还是不停着玩着,直到浑身暖和。一群野孩子隐在马棚屋外,黑黝黝马厩发出马粪难闻的气味,有男人在那儿梳马,或敲着扣上的马具,发出铿锵的声音,等他们窜出来时,就乱叫着天马流星拳攻击别人。他们的叫喊声在僻静的街上回响,直到每家每户房屋门口陆续传出家人叫回家吃饭的呼唤声。晚饭都是可以御寒的食物。这边土地地处温热带,只能种些一年一熟的农产品,比如早熟大豆,春小麦,马铃薯,榛子,和冷凉型蔬菜。后来漠河全面禁伐,发展具有俄罗斯异域风情的旅游业后,北极蓝莓,鳕鱼炖豆腐,牙格达果,漠河大马哈鱼,小鸡炖蘑菇,风干香肠,毛尖蘑菇,江水炖冷鱼等成为了当地特色美食,其实在沈辰彦小时候,丰盛美食在过年或孩子生日时才能吃到。
沈辰彦13岁之前,每天的日子都是浑浑噩噩的玩闹和幻想,脑子里尽是古怪又不切实际的念头。家里买了黑白电视后,开始迷上了方寸间的世界,每天放学后,闹钟似的固定的某个时间就像像啄木鸟伍迪的笑声一样准时响起。
有个星期六,母亲骑自行车带他去隔壁屯子的二姨家串门儿。等等到下午时,母亲还没有回家的意思,吃晚饭的时间还早呢!沈辰彦坐着望了一会儿钟,滴答滴答的钟声叫他心烦意乱,他便走出了门,看着头顶的白云慢慢的移动,他在街上跑来跑去,侧耳听着有没有从其他不认识的家里传出动画片声音。他再回到二姨家时,看到二姨夫也回来了,一起坐在客厅里。二姨夫嗓门响亮,叨叨起来没完没了,看到沈辰彦就喊我大外甥来了。沈辰彦只好陪着唠嗑,耐着性子听他讲他在婚宴时做大师傅遇到的趣事。就这样坐了有一个小时。母亲说不能在外面呆的太晚,夜里的凤骑自行车时受不了,在挽留吃饭的招呼中,终于告辞了。
沈辰彦在“二八大杠”前踱来踱去,攥紧拳头,终于坐到了车前的横梁上——自从两年前母亲一前一后载着他和哥哥,母亲忘了后面还载着人,一个回旋踢,右脚后跟儿精准的踹到大儿右脸颊上,一脚把哥哥踹了下去,一顿操作让沈辰彦印象深刻,所以他再不肯坐在后座上。
到家后,沈辰彦生怕动画片已经开始,三脚两步穿过大门和二门,也顾不上最后再看一眼钟,打开电视机砰砰砰的拧好台,里面传来动画片片头曲激昂的战斗旋律,沈辰彦激动的欢呼着一跃而起,在钟表前噗通跪下,就冲时间磕了两个响头!
当然办出这样的事儿,他也没对人说过。上小学五年级时,学业上他突然开蒙,福至心灵,在一次考试竞赛,数学竟然考了北站区的第二名,父母觉得祖坟冒青烟,出了个读书的好苗子,就想好好培养,日常督促也频繁了。也就是那年,隔壁街道一个李姓哥哥考上了大学,还是在上海的重点大学,那是沈辰彦记事后村里考上的第一个大学生。整个村庄顿时沸腾了,那家人个个喜眉笑眼的,连经年卧床的老奶奶都麻溜儿起身了,逢人就夸孙子的出息。在村里宴请亲朋好友,去祖坟上还愿,还连着放了三天室外幕布电影。这一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场面,无论是屁股后挂着书包的学生娃还是他们的家长都看痴了,羡慕不已又振奋不已。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尽的。自那以后,沈辰彦喜欢往李家哥哥那里跑,听李家哥哥描述着这座黄浦江和长江江畔的南方城市的古老历史和璀璨魔幻,他还说起,江南城中尽是水巷小桥,流水旁垂条烟柳四季摇曳,人家都是枕着河水睡觉的;说那边灰墙白瓦间铺着青石板,拐角巷有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婉约又忧愁;说江南的公园一年四季都是绿的,那边没有大兴安岭的落叶松和白桦林,有一种香樟树,春天是嫩绿,夏天是浓绿,秋天是黄绿,到了冬天就变成红叶了,而且落叶居然在春天而非秋天;还说江南没有极昼和极夜气候,没有大雪覆盖,滴水成冰,冬天也不冷,连手套和帽子都不用带·····
李家哥哥说这些时,已经对大学校园生活很适应了,举止中透露着和这里老家人都不一样的儒雅气质,他说话时,很认真,沈辰彦看着他年轻的意气飞扬的侧脸和秋波盈盈的眼睛,那一瞬间,沈辰彦口干舌燥心跳如鼓,突然像是窥破了某种隐秘的真相,儿童世界轰然崩溃。
在13岁这年,他一下子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