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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蓝色系印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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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雁归沉入梦境。他回到了过去,最早的记忆里一对年轻夫妇的笑容一晃而过,顷刻间,他被抛在这里。
一丝凉意刺痛了脚踝,他才注意到脚下水慢慢涨起。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海风拂过夹杂细微的低语:“不过一乞儿,碰巧遇见了心善的夫人才……”、“嘘,小声些…”、“…他看过来了…”,风逐渐增大,声音隐约地传入耳中:“切,就他,江家少爷?…”、“晦气…”
水漫过小腿,风激起的浪拍打在腿上,有些刺痛,“亏我当初捡你回来…”,水涨到小腹,挤压得他行动困难,“你这样的白送给别家也不会有人要!”
水没过胸口,一直漫到颈部,压得他喘不过气。
“啧,本可以走上仕途,你看看,整日与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哟,说不定那些文章都是托人代写的…”、“活该…”
说到底被收养是他的幸运,这是无可抱怨的。
一道浪打过来,盖过了他的头顶。他猛地跌下去,向那幽深的、幽深的海底,那里一度是他最恐惧的地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无法抓住,无法遏制地堕入那虚空。
他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了。
直到遇见了秦漠。
起初只是听说他是云游各地的商人,对他感到好奇而已。而真正见到他本尊,他的言行、谈吐令这个一直循规蹈矩的少年倍感惊奇,他不可遏制地被吸引住了,着了迷似的。对他所描述的那些从未涉足过的地方产生了向往之情,听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事物,获得了一种生命宽广的愉悦感,他想象着、以此满足,并且试图来逃避生活的压抑。
他想起了同秦漠喝酒的那一次——唯一一次他没有拒绝他递来的酒杯,秦漠不胜酒力,没喝几口脸就红了,他突然说:“不要溺死在过去。”说罢,仰头喝尽酒杯中剩下的酒,他没有询问出那句话的含义。
少年眯起眼打量着他,没由来地令他感到心悸。他扭过头去躲避着那人探究的目光,饮了一口酒,只道是这酒好苦。
好苦。
他的身体在昏暗的、幽寂的海中不断下沉。漆黑的、如幽灵一般的巨大鲸鱼的身影浮现,擦过他的手臂。那庞大的存在感逼迫他屏气凝神地注视。他望向它,没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甚至没能感觉到自身存在的真实感。他只是一片虚无,却将目光投向一片深渊。
远远的,他忽然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飘渺的歌声,那歌声若即若离,如梦呓一般,听不大清楚,他却没缘由地觉得那好像就是组成他的一部分;巨鲸的身影好似远了,忽隐忽现地浮海的帷幕里……现在,有行星在他的脚下飞舞,有飞鱼在他的头顶盘旋。他沉重的身体突然变得像羽毛一般轻盈,被海浪夹裹着沉沉浮浮。
在那片稠得化不开的、无尽的蓝中,他看见宇宙、那浩渺的夜空以及无尽的星系,那变幻的、炫目的、他所向往却从未到达过的未知。他穿越过一团团雾似的星云,他触碰着某个不知名的星球近乎透明的淡黄色光环。然后,猛地坠下去,沉入了墨黑的海底。
在那里,他看见自己,一具苍白、浮肿的尸体。
猛地惊醒,他摸到自己的眼角有泪。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起身,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裳,推门而出。
月色如银,水中藻荇交错。月光中的草木都带有清冷的味道,袭入人的鼻腔,足以冷却任何一颗炙热的心灵。徐雁归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在寒意完全沁入大脑之前,他发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向客房走去。
只是看着他就好,徐雁归心想,至少能感到些许安心。
或许这就是契机,在多年后,当他被人问起时,他一定会说,这就是让两人的命运轨迹相交的那个契机。
总归有点唐突,徐雁归摸了摸鼻子,眼前浮现出属于秦漠的那张脸,他同往常一样带着凉薄的笑意,那上挑的眼尾如剑似的给人以凌厉之感。本以为他怕是个不好相处的主,实际不然,只是不那么擅长交际罢了。
他忽地想起下午那个有些诡异的聚餐。秦漠虽然也在场,但完全无法融入那边吵闹的集体——他一直在想心事,只是漠然地饮下一杯又一杯茶;最热闹的是阿洛和姜姑娘,互相吵嘴、逗趣,带动气氛;周姐仍端着端庄优雅的大家闺秀架子,时不时附和几句,其他的人都如往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闲话。只是聚餐的后半段姜姑娘似有心事,话渐渐少了,在结束后提出同秦漠一道回去。
作为姜家嫡女,与刚认识的男子如此亲近实在不合规矩……徐雁归停下脚步,等等,姜家……嫡女?好像未曾听说过这么个人。但是姜琳的名字就是与姜家嫡女挂钩。常识一样印在他记忆里的东西,突然间有些模糊不清。那姜琳到底是谁?不对,她是姜家备受宠爱且唯一的嫡女……真的吗?
来不及质疑自己的记忆,他只是遵循着内心深埋的不安,加快了脚步。
门被猛地推开——徐雁归自己也被这动作吓了一跳。他正准备为自己的失礼道歉的话语,因看见屋里的一片狼藉而硬生生地咽了下去,转而又问:“你……还好吗?我想请教关于…啊…今天所说的‘宇宙’的事。”
“啊,没事…坐。”秦漠很随意地坐在地上,手里还拿着一本通语词典。地上还摊开一本从小摊上淘来的纸质书,浮雕质感的狮身人面像的怪物大半个身躯几乎要从书里扑出来,它野蛮的色彩大剌剌地倾泻在空气中;三本不明语言的书堆在旁边,和着几本古典诗词;地上摆放不知名的器物,少数几个徐雁归认得出的是蜡烛、药草、罐装泥土等等——而它们中的大多数,据那店主说有助于神经放松才被斟酌再三买下,不知是否有用,都横七竖八地摆在地上,这场景若是用来待客就太失礼数了。
但事实上,他知道他会来。
徐雁归轻声说着“打扰了”,一边小心地落脚在物与物的空隙中,他找了个位置跪坐下来。
“宇宙?”他发出一声轻笑,“那么大的概念,最前沿的科技也不能完全理解其构造,我没有勇气,也没资格来讲。但是,你可以尝试理解‘世界’。”他补充道,“是思想范畴的”。他斟酌着:“因为,‘世界’是因人而异的主观理解,而‘宇宙’是客观存在的客观规律……我所能做的,是初步引导你塑成自己的‘世界’。”
徐雁归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世界因人而异”,尝试消化对于他而言全新的词句。“那应该……怎么做?”他又问,把身体微微向前探去。
“发动你的感官。”“仅仅如此?”“对。”
之后便是一阵哑默。
不知从何处传来遥远的声音,徐雁归四顾寻找声音来源,这时才意识到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木门上硕大的眼状轮廓死死地盯着他,他打了个寒噤,转过视线看向秦漠,却发现他已经放下手中的书,虔诚地用那跳跃着的烛火烧一把干枯的药草的叶缘,仍旧一语不发。
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出声,他转头看向窗外。
耳畔的细语声渐渐地放大了,仍模糊不清。他出神地望向窗外,无尽的黑暗,但也不全是——有明亮的晕着暖黄光的星星跳动着,他出神地望着,它们似乎有生命一样,跳动、膨胀,然后愈发鲜明、热烈。黑夜其实也不是仅是黑夜,是无数种颜色流动混杂形成的旋臂,而且正慢慢地,向他伸来……突然他意识到,那不是黑夜在延伸,而是自己在靠近——木质窗沿在他视野里不断放大清晰,甚至擦过他的面颊,室外的清冷的空气快速占据了整个鼻腔,远处幽灵般的房屋剪影陈列,渐渐有了经过月色洗涤后的斑驳的色调……他纷杂的思绪堵住了喉头,使其失去表达能力——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很像梵高的《星空》吧……啊,抱歉,我忘了这个世界不存在这些。”
冷不丁,平缓的机器处理音从身后传来,他转头看去,显得有些惊疑不定。
“这里是思想范畴的世界,是理性触及不到的地方,上述是通语解释。当然,用‘精神世界’、‘臆想空间’这些称呼都可以。我是访客向导,欢迎你的到来。”虽然是秦漠的面貌,平淡无波的机器音从他口中发出,怪异感油然而生。
“秦漠……?”徐雁归迟疑地开口。
“我不是秦漠,”向导转过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审视他,“具体来说,在这里,这一切都是秦漠,所以这一切也都不是秦漠。”“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会明白的。”毫无反驳余地。
“走吧,”向导没有废话,沿着地上小路走。徐雁归只得赶紧跟上,甚至没来得及询问去哪。
这一路上翻过的泥土和花的气味渐渐过渡到海风捎来的海腥味。两人在岸边沙地上行走,一路无话,只有海浪拍打声不绝。
踩在冰冷而柔软的沙子上,他转头望向大海——虽然他从未在现实中亲眼见过,但是在梦里总有似曾相识的怀念。大海、海浪、那在沙上噬出的纹路……但那不过是一种表象,一种符号。大海的涛声里是亘古不变的历史的悲鸣,是生命最隐秘难解的部分,是无数个组成“我”的个体的喧嚣,都随着浪花的破碎而解构,随着潮水而退去——然而生命是宽广的,毋庸置疑。
“别靠近,”向导说,头也不回,“这些你见到的,大多都会杀死你。”
他仍注视着海面,有一种感觉促使他开口,他迟疑着:“我…其实一直在过着,用你的话说,应该是‘双重生活’,对吧?——一重现实,一重想象。”向导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他轻笑一声,接着说:“现实……一直都是那样,但我总在想若是我没有被江家收养,会怎么样;若是我改变了人生的某个选择,会怎么样;若我是你、或者同你一般的云游商人,又会怎样……”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然而那些都不是真的。假使我真的做出改变,我不一定就因此满足了。说到底,我不知道该过什么样的生活……”他的声音低下了去,听不清了。
向导很安静地等待着。
“不,我怎能这么说……”他抬眼,“要是没有夫人,我估计还在街头流浪吧,不,说不定都活不到这时候。”
向导平静地注视着他,一语不发。
他们继续前行,在无尽的幻梦与臆想切割而成的空间中穿梭。
秦漠注视着地上沉睡过去的徐雁归,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手一挥,将地上的杂物收入存储囊中,把他放到客房内安置的床上。
看着那人的面庞,秦漠想,真是太轻信人了,无论是冒失地与不明来历的人交往密切,还是无意间透露出自己的信息。徐雁归,不,应该是江家少爷,江舒月,这么女性化的名字……不过这样一来,确实方便:凡是进入“精神世界”的人,都会有一部分精神力附着在他的身上;对于未觉醒的普通人,别说方位,连其生死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事实上对秦漠而言,他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实在没必要大费周章来这么一回。不过,就像他说的“双重生活”,秦漠知道他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同自己是一类人。或许是孤独感作祟,又或许是对同类的一种愧怍,他希望让他看看所谓的“世界”。
徐雁归对他倒有一种没由来的热情和兴趣,他也从没在意秦漠或者向导的冷淡。幸而向导有问必答,这一路上少有沉默。而面对他的提问,向导挑选着内容回应,一字一顿,不含任何感情,但徐雁归总觉得他对秦漠的评价含着某种讥讽的意味。
最后,向导总结道:“他是一个孤独且矫情的疯子。”
他感觉自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不是他的一部分吗?不至于吧……”
“至于。”向导头也不回地说。
“但仔细想想,独自一人漂泊在外也挺辛苦吧。”他转移开话题,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声音渐低了,在这片宁静中却无比清晰。仿佛受到了来自外域何种存在的鼓动,诱使他说出这句话似的:“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没必要勉强自己。”
“你是指什么?”
“我知道你想只靠自己活下去,但是……”他自顾自地往下说。
“如果……”他吸了一口气,停顿了下。“有什么事倘若不介意可以与我说,好吗?不要一个人硬撑着。”
夜里,海岸是一道漫长且幽暗的线,沉默具象为了海水的波动。
秦漠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般突然说这些,莫非他察觉到了什么?还是……他心里泛起了一阵不属于他的悲戚继而沉寂下去,却什么也没表露。
这种放任自己感受的行为实际上很危险,这就相当于把自己抛入世界的一个混乱疯狂且隐秘漩涡,上一秒拥有广阔辽远的一切,或许在下一秒就失去唯一立足点。但若说让他放弃这样做,他更宁愿去死。
由于深知感受的特性,他没去追究其由头,纵使后来他对这个决定后悔许久。
不过,若是在以往,秦漠被牵入这种话题时,他通常会轻笑一声,敷衍说着谢谢,转移开话题;要是再早些时间,他说不定还会中二起来,大谈特谈所谓信任啊、友谊啊、亲情啊、爱情之类一点也不可靠,哪怕短期看来可靠却也绝不会持续太久——“那没什么用,”他一定会这样说,“……还有,不要说帮我,真到了那种地步,除了我自己,压根没人能帮得了我。”
但是这次他沉默着,久久没有回应。
风平浪静的时候做的这类承诺都不作数。更何况这听起来只是句惯用的社交模板,在秦漠的经验里,没怎么深交就打包票说有困难就帮的人,大多都起不到什么实质性帮助。
他以为他早已熟悉了黑夜。
他转过身。
浸润在月光下的那人的模样,不知为何使他想起了在老家曾见过一幅画家的习作——身处于清幽之境掌管黑夜的神明。他还记得,在小展馆粗糙的打光里,大片的钴蓝转成了黑色,变得生硬,祂的面容泡在阴影里模糊不清,然而他却清楚地知道,祂垂下的眼正注视着他。悲悯、忧郁、以及某种隐秘的哀伤,和另外一种截然不同轻慢冷酷的非人之感一同构成了祂的一部分。虽不似别的画作描绘神明的那样宏大繁杂而优雅,祂给这颗敏感的灵魂带来的熟悉、困惑与悚然的感受永远地烙印在他记忆里。
只是从没想过会在时隔多年以后,在这个遥远星系里、机缘巧合之下建立文明的某个星球上,再一次那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他的样貌偏中性,那副略带着悲悯的神情显得其轮廓愈发柔和、也愈发陌生。就像置身于某个晴朗幽静的深夜,既依赖着夜的温和厚重,又悚然于它的冰冷疏离。
而很久之后,秦漠回想起这段经历,都无可避免地忆起笼在雾蓝夜色里的那道身影,如那幅画中的神,带给他一切关于美、关于恐怖的神秘主义的想象。
那是最初他带给他的,蓝色系印象。
只是,在一瞬的完全的死寂后,耳旁响起的、像某种机器发出的声音再一次清晰了起来:
“滴滴、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