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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缺陷 ...

  •   秦漠离开客栈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看了看木手镯上刻的数字,此时正在变化——快到时间了。
      门口的老板仍然耷拉着眼,即使在他把钱放在桌上后也没有多加理会。秦漠将其留在身后,没入眼帘的是人来人往的街巷。
      在踏上青石板的的一霎那,恍惚的不真实感猛然袭来,道路两旁排开的白墙黑瓦的老房都蒙上一层熟悉的隔膜感。世界的漩涡再次将他卷起,有些透不过气。即使外在的形制有多么相似,秦漠明白,这里已经同他原来在老家所学到的历史截然不同。每当这样的意识出现,它就像痊愈已久的伤疤,在自以为适应时,给人猝不及防的刺痛,提醒自己离家两年的事实——无论是在地理空间上还是在情感上。
      但只有有家可回这个前提的人,才能说自己离家出走了,不是吗?无论在哪,都带着异乡人的忧虑,饱含无所寄托的乡愁。而每当意识到自己仍然只能孤身一人去面对“世界”这个庞然大物,心脏就容易被一种莫名的巨大恐慌袭击。
      秦漠顿了顿,深呼吸一口气,无论如何不能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他挂上了那副礼貌性的浅笑,压下内心骚动起来的不安,走向人群。

      根据这些天收集到有关末日异变种的信息,接连几天的收益甚微后,今天是去确认最后一个地点——那座被当地人称为不知是“明仙”还是“云仙”的荒山。
      据传言,那山不远处的小村庄曾经闹过瘟疫,虽本就人烟稀少,但因瘟疫流行人数快速减少,仍在村庄乃至近处小城镇里引起不小骚乱。有通体雪白的仙人自称从那山中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迅速控制住了事态,三天治愈了所有感染者。也有说那仙人皦珠玉白貌,指尖一点,便能消去周身污秽。这在当时还引得其他村镇的人赶去想亲眼见仙人,但大多没能成功。在瘟疫过后,那附近的百姓们不知什么原因陆陆续续失踪。而那地方进出相对不算方便,据隔段时间去看望的人说那地方现在基本是荒地了。
      秦漠对所谓“仙人”传言还有点兴趣,并且作为线索之一自然要去探察一番。
      在此之前,秦漠简略同商队成员寒暄后,便骑上马。
      白天的城镇泡在日光溅起的热浪中,光与热吞噬着目力所及的一切。道路旁的绿荫压在视网膜上,单调得雷同。而马匹不急不慢地走着,晃晃悠悠地跟随前面的商队成员,车轮碾过不平整的地面发出重复声响,木板上的轮廓如嵌入着一只深邃眼窝,呆板且空洞。不远处领头兄弟俩的声音传来,天南地北地胡聊,时不时发出一阵大笑。秦漠没什么兴趣,安静地享受着这份独属于自己的清静——即使保持不久。
      果然。
      “哎,叫你呢,怎么称呼?”某个令人不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漠自然地躲过了那只即将落在自己肩上的手,回头看去。后者落了空,却毫无尴尬神色,饶有兴趣地驱马上前与秦漠并排走。
      “秦漠。”
      “你多大了?”没等他回答,那青年又说,“看这样子,估计是头一次做生意,怕是还没出过远门吧……算了,以后肯定会适应的。”他又想伸手拍拍他,却又落了空。然而他仿佛没注意到秦漠的冷淡似的,自顾自往下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跟阿全(领队兄弟中的哥哥)去过好些地方,翻过荒山、走过碎溪,哎,我跟你说啊……”
      秦漠没心思细听他侃大山,在脑海中反复搜刮前几天的调查内容,试图寻找与末日异变种有关的蛛丝马迹。然后时不时在那青年的“你猜怎么着?”、“跟你说啊”的时候,点点头、含糊回答假装在听——这引发了这个青年又一次滔滔不绝的讲述和突然爆发的爽朗大笑——这几乎伴随着秦漠的一整个旅程。
      商队不紧不慢地按照阿全的指挥前行,沿着溪水,穿过森林,绕过山路,稳稳当当、不急不慢地走。
      虽然依然提不起兴趣,秦漠想,但他的闲扯的确部分缓解了旅途中的无聊乏味。
      商队前行着。
      在又一次的大笑后,那青年罕见地安静下来,秦漠侧过头看他,后者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挠挠头,说:“唉,也没什么,就……我…想起幺弟了,他要是还在的话,现在应该同你差不多大。哎,那家伙,一脸臭屁,总装着很成熟的样子......”
      他忽地停住了,眼神停留在他身旁的某处。秦漠很清楚这种眼神,难以言说的苦爬上来卡紧喉头,此时无言是一切诠释。他又猛然回了神,似乎不太好意思表达这份伤感,他又说什么“不想这些了,以后走南闯北,我来罩着你”云云。
      这份好意并不合适给自己,秦漠心里清楚。刚想开口,却也不愿因为自己的话伤了对方的心,而抿着嘴微笑——这个动作落在对方眼里显得更加腼腆,他又开始侃侃而谈。
      秦漠表面上仍然微笑点头应和,那些话仿若投下石块,在内心溅起不安的涟漪:虽说他清楚自己拥有足够的敏感和细致来应对,他始终都知道自己缺陷何在——缺乏足够勇气与他人建立持续的情感联系。
      一些最自然的情绪一晃而过后,仅留下了因感情的沉闷而泛起的愧疚与疲惫。当他注意到他人情绪的波动,他没法不感到负担。他既不愿承受这负担,也不认为自己有这种资格。而每当他往前迈一步,做出尝试,他很快就发现这人和过去那些没什么不同,又是旧戏重演。如果不抱什么期待,失望就无从谈起。疲惫让他选择独自一人。
      他自嘲是叔本华的钟,永远在痛苦和倦怠中摆动。
      秦漠不自觉地碰碰胸口的克莱因瓶,抬头向不远处的山望去。
      到了,他意识到。
      阿全下令让大家整顿休息,旁边那个说要罩着他的青年也下了马,去拿点吃的。
      等到他拿着干粮同周围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时,他突然顿住了脚步,挠挠头自言自语道:“等会,我是要…拿给谁来着?算了。”他动作停了一瞬,又满不在乎地啃了一口手里的干粮,继续刚才的“你猜怎么着…”吵吵嚷嚷中不知有谁来了一句“那马是谁的,没人要吗?哎呦,捡到便宜了,兜里还有几块金子,真是奇了怪了……”

      经过强化后的身体,无论在力量还是灵敏都远超常人,秦漠游刃有余地穿行在这条人迹罕至的小道上。
      一团团隐秘的绿簇拥着一路延伸向上。道旁不知名的植物抽出柔韧的枝条向前递,带着邀约似的姿态;有螺旋状层层包裹、防御意味极强的植物,影影绰绰地显在树丛中;伞状的树在不远处伫立着,树上深刻的眼状轮廓幻化出有如实质性的目光,让来者有种被审讯的错觉。若这不是异变影响的结果,其实也挺美的,秦漠步伐轻快地穿行着。
      不知为何,在末日异变所影响的环境中,秦漠反倒能松一口气,甚至隐隐产生一种亲切的归属感,他总喜欢把这种感受归为独处的乐趣,尽管有时也同队友一起行动。
      几乎绕着山脚走了大半圈,总共不过才三四分钟时间。原以为是座荒山,没想到后山依着地势建着一具几乎可称得上是高耸入云的仙人石像,神情自然地倚山而坐,嘴角似含着笑,低垂的眉眼注视着脚下微若尘埃的生物,蜷曲蔓延的异变植物攀着其轮廓野蛮生长,无论如何狂乱蔓延的幽暗色彩都无法沾染丝毫。尘土、雨露以及植物腐烂的味道泛滥在空气里。它巨大的存在几乎是压在视网膜上,让任何人忍不住屏息凝神、放轻动作、生怕打扰到它。
      它是无法被忽视的。只一眼,不可名状恐惧与不安瞬间击中了秦漠,把他狠狠地扎在原地,好一会才从乱成一团的思绪中勉强抽离。他步伐稍稍踉跄,但动作轻缓地绕开,转而在前山处寻到一条阶梯,被层叠的藓类植物覆盖着,入口处的植物有些被破坏过的痕迹,才使得被秦漠发觉。
      略一思索后,他决定踏上这条久遭遗忘、也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

      石阶并不平整,也被异变的植物挤压得有些变形,愈往上走,这种情况愈盛。他决心甩掉刚刚被石像扎于心底的恐惧,便漫步登上一级一级的石阶,渐渐放松下来,竟也有闲心顺便观察一下周边愈发扭曲的植被,随手做些记录,神态轻松得仿佛这是一次郊游——如果没有穿戴防护、设精神力屏障的话。
      全是寂静,除了偶有一阵风经过、植物碰擦发出的沙沙声,全是诡异的死寂,似乎这漫山遍野,除他自身外,没有任何活物存在。整个世界安静得仿佛时间都静止了,整个宇宙都为之屏息。
      在一霎那全然凝神后,精神力感知结束。得到的结果来看,这座山上目前没有别的具有威胁性的活物。虽然对于这一点仍抱有怀疑,但荒谬的自由之感不由分说地席卷而来。不管环境多么可怖扭曲,秦漠清楚,在这里他是自由的。“我已经离开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说。然而他自己也说不准,是离开了难以应付的人际关系,是离开了压抑的老家,还是离开了乏味的现实,亦或者都有,总之终归是他自己选择的。
      他知道自己或许在思想上有些……与众不同(虽然这对身处末日的人来说很普遍),对他而言,组织里多数成员不愿接受的探索者工作却恰给了他在精神上逃离的机会,让他沉沦在另一个残酷美梦的机会。
      但这段(于他而言)梦幻般的旅程很快戛然而止,他站在最后一级石阶上抬头望去,离山顶不过一点距离,却断在此处。
      仅此而已吗?他有些失望。山顶周围仅仅只有完全异变的植物和亘古不变的死寂。他又不甘心地在这周边转悠。越靠近山顶,植物异变越完全,连带着土壤也变了质地和颜色。但秦漠清楚地知道这山上肯定有点什么。联系在山脚入口处的石阶植物破坏痕迹,在异变日趋严重的情况下,究竟有什么来过?
      在距石阶几步外的树上,秦漠敏锐地发现一块被层层叠叠的异变植物掩住的木板。原本上边写了什么,都模糊不清了,只有一个指向斜侧的标识还能勉强识别出。就在眼睛一睁一闭的那瞬间,他眼里景象扭曲、失真,随即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无辜地站在他眼前。说实话他自己也还没适应这个能力——“珐勒西相机”。
      好吧,其实是某种小范围扭曲现实。所谓“珐勒西”是一套连载小说中主人公一直追踪的带来不幸的怪物,其中有一篇故事讲到他用相机作恶的事,这里暂且不提。总之,他随口一取名的习惯带上来,就像他创造“秦漠”这个名字一样随意。
      每个觉醒者,都有基于自己特质而产生的能力。对于秦漠而言,他觉得大概是因为他比较唯心?……不,还是先不要不懂还乱用词。
      这个基于他自身的特质产生的能力虽好,但有诸多限制,目前没有能力来完全操控不说,并且连带着自己对现实的感知也会受到影响,说不定还有其他暂不可知的限制和副作用。不过用来收集信息倒是便捷,只需眨眼间隙,这一小块木板被投射的变换的光线、流动的气味、细微响在其间的声音、干燥粗糙的触感等等的一切,猛地朝他奔涌而来。
      他倾向于用“感知”去认识,甚至于以此来发现事物的变化轨迹。在他诸多奇奇怪怪的认知里,科学上的时间不是一个天然的概念,而是某种散发着人工制品异味的东西。
      在他的想法中,一切被冠以“时间带来的改变”,实际都是事物本身,在永不停息地发生肉眼无法观测到或只是暂时难以预见的变化,而非“时间”——那只是用于标记事物变化速度的标尺,就像“克”、“米”这类的单位。因此他也就很难想象“时光机”、“穿越到过去的某个时间节点”这些话题,想象一个能让人事物“逆生长”的东西对秦漠而言算是有点超纲。
      基于上述想法,通过对该事物的“感知”,以及一定程度上的了解,他认为差不多就能明白它的一部分过去、现在、甚至未来可能会有的轨迹。
      如果给他长一些的时间,让他保持状态,说不定在目前不去触碰它的前提下,他还能很细节地去描述刚才的光线在这块木板上集中在哪里;侧面的破损有多少,哪些是异变植物造成的、哪些是被一些小型动物破坏的、哪些是造木板的时候留下的;与哪些生物产生过交集……但仅仅只有一眨眼的时间。即使接受过训练,他的大脑信息处理能力也招架不住这铺天盖地的信息碎片。不过他所做的,只需要捕捉到其间的异样就好。
      好在他成功了。
      一道全然陌生的气息在板上留下符号,然后离开。而留下那个标识的……恐怕不是人类。
      或许这是陷阱,但就目前为止暂时没有其他线索了。秦漠不动声色地检查了一下装备,小心地放出精神力沿路探去。在末日世界,无论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带着微妙的奇异感,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在好几个弯弯绕绕中,都有类似木板标识,但也没能从中获得更多信息。这些木板最终指向了一面嵌在山上的青圭门,目测两米多高,由于依山倾斜,实际应当更高些。宽度可容两个他并排进入。有某种藤本植物紧紧缠绕于其上,深深嵌入门不规则的纹路里。
      秦漠随之而来一个新的问题产生。
      要打开它吗?
      说不定是另一种形式的“特洛伊木马”,而自己则会成为那个引狼入室的罪人——组织档案里的资料提过一些经典案例:某些貌似微不足道的行动,使某个末日世界的危险等级直接升了一个档次。这直接导致该末日世界从医疗教育到科技力量的支援等方面的考虑,被生生往后拽了几十万个位次。这也意味着,该世界原住民的灾难。
      即使是觉醒者也很难在危机四伏的末日中存活,更何况是占多数的普通人。用有限的智慧力量同无穷而多变的威胁抗衡,人类只能靠自己,才更需要团结。
      他想起一向温和的指引导师在谈及此事的时候流露的严肃神情。
      “这不仅是对众多志愿者的负责,也同样是对该末日世界原住民、乃至人类负责,”导师反复强调,“为了人类。”
      秦漠回想起客栈老板一贯耷拉着眼,手指轻快地拨弄算盘;阿全兄弟不时发出的爽朗笑声,以及初来乍到主动给予的指点;路上那青年的热情,以及他那句要罩着自己的承诺;还有……他们与自己终究不同,都是存在于日常琐碎中,对即将到来的厄运全然不知的普通人。
      他伸出的手犹豫了。
      但也不排除只是自己多虑的可能性,门后的危险程度可能都在可控范围内,这纠结渺小又可笑。并且这次情况特殊,从来没有哪次行动像这次所能收集到的资料一样少,也不明原因联系不上之前组织派来的前辈,自己么,有点经验,但不多……尤其身处于没有任何一位前辈以及没掌握多少资料的末日世界还是头一回经历。
      虽说末日中会有觉醒者产生,但在几乎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普通人以及那些即将觉醒的苗损失的几率会大大提升。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收集信息与保护同等重要。
      罢了。
      未知永远是引诱出好奇和恐惧的利器,秦漠呼出一口深以为然的浊气。
      他几乎在刹那间做出选择。
      他再次释放精神力感知,确认这山和附近没有人,用【高墙】这种稳固的特殊造物封锁了这块区域。一方面,确保万一发生不测,该造物的特性也能挡下完全毁灭山体的冲击,阻止其继续扩散,另一方面防止他人上山的同时也能尽量阻挡山体里的东西出来。然后顺手再放置了几个用于爆破的特殊造物。最后向组织简略汇报了情况。
      一旦做好决定,完成这些总共用不了六分钟。
      他原路折返回那扇门前,放出精神力正欲推开那扇通往未知的门。
      出乎意料地,还没等精神力触及门,它却自己向内滑开一段距离。一道瘦瘦长长的被白色不明材质线缠绕的人形几乎占满了这个半人宽的间隙,它长得不可思议的脖子弯下来,像是要把那颗硕大白色脑袋呈上来似的。脸,如果能称之为脸的话,在其中间位置裂开一个小孔,他清晰地听见它在说:
      “欢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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