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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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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对你有所耳闻,但一直无缘相见。既然你有那么好的口碑,又凭洛奇的推荐,这一次的冰雕作品我相信我大可以放心。”
“荣幸之至。”
柔和的声音,公式化的语气。但他能看出青年眸子里的冰冷,和那种一旦想要做什么事就放手去做的决绝。脊梁窜过一道冷气。
一如他预想的,这是个危险人物。
“洛奇对我抱怨过你不大肯接受。”对方微微偏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托着下巴。“这点我可以理解。我们的要求是太过宽泛了,这可能让你很难开始动手,但有所发挥总是件好事。如果我清楚地点明我需要一个大型的华贵的宴会场景,中央舞池里一对对男女翩翩起舞,主持人举起一杯香槟;或者让你去制作一只冰雕凤凰,从展翅的姿态到每一片羽毛都在图纸上画的清清楚楚……我认为,这反而会限制你的思维,浪费你的才华。”
灰不置可否地看着对方的眉心。自然,这个人说的话条理分明也句句属实,但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每句话都要对他大加赞扬。
只会给他徒增压力而已。
“洛奇没有说过你是一个相当自闭的家伙啊。”看到灰一直保持沉默,青年微笑起来。“不过我想也是。艺术家总归和正常人有些不同的,不是吗?”
“关于这一点,我可以把你的话完完全全赠还给你。”
“的确如此。言归正传,你这次的设想是什么?”
真是毫不留情又犀利尖锐的发问。青年背后的窗户投来一片阳光,让背光的表情忽然变得深不可测。
灰把顾忌和猜疑全部抛开。现在他和这个人的关系,只限定于冰雕师与客户之间。
“建筑。人物或者动物都无法展现出这次的主题。相比之而言,建筑可以蕴含更深的含义——或者说留给人们更宽广的想象空间。但是因为这是一个相当保守的创意,所以我会适当地按照你们的思路创新。”
“你是说,造型艺术?那么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样的建筑?还是说什么样的建筑都行?”
“这个随你而定。”
那个人上下打量着他。明明只是专注的凝视,灰却觉得有什么深意在内。他看到对方的瞳孔是一片海蓝,清澈如流水的颜色有着漩涡般的力量,也许在下一秒就把他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心脏猛地一悸。
他自我催眠说这都是心理作用。
“很有趣。非常有趣。因为我的设想和你的分毫不差。”灰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听到这话掩饰不住脸上的惊讶。“当然,我的想法比你来的具体多了。我想到的是塔。”
“塔。我曾想到过它,但是觉得寓意太深太混乱不容易表达出中心主题。你想用塔借指什么?”
“很简单,巴比伦。”
又是一次毫不留情又犀利尖锐的发言。
“今天就到这里吧。说到雕塑啊艺术啊,我真的不太擅长——或者说只略懂皮毛而已。”对方的语气忽然转变成轻松愉快,脸上的笑意二次加深。“洛奇总是在我耳边说你多么多么出色,那个家伙有的时候实在是唠叨。当然,我本人也期待着有机会能亲身感受到你的天赋。这一次良机难逢,希望我们能够彼此珍惜,合作愉快。”不留痕迹地瞥了一眼挂在墙上锚型的钟,青年偏了偏头“我想,你可以走了。期限是两个星期,对你来说时间应该已经足够了。”
又是一片泛滥的溢美之词。
看样子洛奇和他不是一般的熟。
逐客令下的也太快了。
对方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塔”的提示?
为什么这个人每句话都能牵扯到更深的地方去。
很麻烦。以后绝对不会再和他合作了。
种种思绪闪电一般划过脑海,灰站起身来,微微欠身,然后往门的方向走去。
冷不防身后的声音突然响起。
“多拉格尼尔。你认识姓这个姓的人吗?”
停在把手上的手强烈抑制着颤抖,灰镇静地转身。青年并没有看他,眼神凝滞在面前的文件上,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支羽毛笔。但是他能感觉到对方在观察,在试探,在欣赏他的一举一动。
……该死。
“我认识。”
“他怎么样了?”
“……”
转椅转了一个小小的弧度,青年直视着灰的眼睛,阳光于是侧投在他的脸旁,把另一边脸颊的纹路衬得扑朔迷离。
“你相不相信,一个死去的人可能会重生?”
“我不相信。”灰无情而僵硬地说出这句话之后,转开门把手径自走了出去。
他忘了关上身后的门。
杰拉尔听着他匆匆离去的脚步声,低声地说出未曾被灰听到的话。
“我相信。……说是相信还是说被相信呢……”
灰心里是百般懊悔,但一切都无法挽回。自己当时的反应,清清楚楚地告诉对方“我和那个姓多拉格尼尔的人很熟我对他的死很伤心”。但是他觉得如果再停留在那里的话自己可能就要对杰拉尔破口大骂或者开始猛摔他办公室里的东西了。
他摇了摇脑袋,想把那些强加进脑子里的语句驱逐。
“一个死去的人可能会重生。”
别开玩笑了。
他之前还在揣测杰拉尔知不知道他和那个人有比较亲密的关系,现在看来根本就没有必要关心这个问题。杰拉尔的语气表情无疑显示出,这个蓝发蓝眼的危险人物和那次死亡有关。
杰拉尔是那种喜欢戴着神的王冠居高临上冷眼观望的人。他的意思简单明了。他想要看到灰因为重提这个话题而当场崩溃,或者故作冷静地离开后拼命地思索那个人仍然活着的可能性,再或者——
总之,现在心如乱麻的自己正中了杰拉尔的圈套。
灰深吸一口气,右手在衣袋里摸索。
冷雨。把视线打的模糊不清。
警车包围了那个小小的仓库,红蓝相间的警灯像是某种危险的信号,雨水浸湿了衣服把体温变的冰冷。他用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脚下被泥泞绊了好几次,眼睫上沾着的雨滴被他不耐烦地一次次擦去。
他踏入阴暗潮湿的仓库。
整个世界的颜色瞬间从黑暗变成了鲜红。
他没去看仓库里所有着装制服的人对他投来的眼神,他没去看已经被警方制住还在疯狂挣扎,穷凶极恶的罪犯,他没去看另一名穿着紫色衣服的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他没去看摊在墙角的绳索和带着星星血迹的鞭子,他没去看正在向他缓步走来的穿着白色衣服的医生——那是死亡的颜色,那比红色来的更加冰冷他潜意识命令自己绝对不要去看绝对不要去听那个人说的所有话。
但是他不可能不去看躺在灰尘中央的人。血迹斑斑的衣服还没有地面上那一片刺目猩红来的可怕。
他慢慢靠近过去,死神在他耳边高声大笑他充耳不闻。
蹲下去,静静地看着那苍白的溅上血迹的脸颊嘴唇,闭上的眼睛,挡住脖子上伤疤的围巾。哪一样都是他曾经熟悉的——也深深爱过的,但是此时此地它们都被死亡彻底控制,把那个人远远地拖离灰的身边。他知道再也抓不住了。
停滞的脉搏,呼吸,心脏……
喉咙里发出一声浅浅的呜咽。抑制不住的悲痛眼看就要决堤。
手指在抚上那个人脸颊之前停住。他猛然站起身来。
颜色,形状,转换的那么快。灰色和红色相间的仓库是万花筒,是魔女的密室,在他面前扭曲翻腾晕开让他忍不住想要呕吐。雨水的气息混合了泥土的腥味,他依稀看到坟穴,墓碑,长在墓上的青草,铭在大理石上的姓名。他又看到那个人微笑的脸,生气的脸,苦恼的脸,温柔的——
灰猛地站了起来。踉跄地后退,散开的瞳孔中只看到他脑海中的幻象——那些宛如炼狱的景象比事实更加可怖。
他一步步飞快后退。
后背狠狠撞上了墙。
从此雨天变成了他的致命伤。
“商谈的怎么样?”
“还好。”
“杰拉尔那个人嘛……我不是很喜欢他,他让人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所以说你不要太在乎他的说法,自己去做就可以啦,就算不合他意他也不可能不给你报酬的。对了,你们这种冰雕师和客户之间没有合同的吧?这可很麻烦啊万一出了什么事岂不是——”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灰觉得洛奇只是在愧疚把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抛给自己而已。
“那么晚上一起去吃饭吧?”
“不用了。”
“哎呀不要回绝的这么彻底,我会很伤心的。”
“反正你只是受了露西之托。”
“……还是一如既往的一针见血啊。不过你要是不跟我去吃的话我就去露西那里给你打小报告,然后她可就会好好惩罚你哦。我不愿意见到女士生气更不愿意见到你受苦。”
“谢谢你的好意。”灰说完果断地挂掉了电话。
“小露露~~~”女孩一个飞扑过来差点让特意穿着高跟鞋的露西摔个跟头,她笑着和对方拥抱,然后在心里想不知道别人看到两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像小女孩一样拥抱会产生什么想法。
“最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啊,不还是那样。有个病人摔坏了屋子里最贵的花瓶,还有个病人在治疗过程中把我当成他的妈妈死活让我带他去动物园。”露西十分感慨地说着,“总之,无时无刻我都在羡慕你啊。”
“我也不怎么轻松啦,现在的孩子一个个都在叛逆期,要不觉得他们自己掌握着世界的中心要不觉得自己被世界遗忘在了角落。”雷毕仍然开心地笑着,“但是我相信他们比起抑郁症患者啊妄想症患者啊好管多了。”
女孩摘下了架在鼻梁上的红色眼镜,双瞳还是像少女时一般明亮。
“灰他还是一点没变吧。”
“就是啊,明明表现的那么平静但是他现在已经成为了世界上最消极的人,我是无论如何都敲破不了他心扉上的锁了。”露西郁闷地用手指缠绕着金发,“我觉得你可以去看看他——不,应该说是参观一种稀有动物才对。说不定你能用带着孩子气的温柔感化他冷铁一样的心。”
“反正我对小露露有自信。灰他的状况我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些方法只能用在小孩子身上啦。不过去看看他也好……明天找个时间吧。”
“我会和他说的,他现在对我是逆来顺受——因为我手中有让他活命的王牌啊。那么,今天到哪里去吃饭?”
“恩……商业街新开了一家泰国料理,我想去尝试一下。而且之后还可以在附近逛逛。”雷毕瞥了一眼自己的好友,“你也好久都没买衣服了吧。”
“真是的,最近被那个家伙闹腾的形容枯槁。”露西说着也绽出了笑容,“那么今晚我就把心理咨询室里的一切放在一边,彻底地享受一下奢华的生活吧。”
“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但是我觉得还是说出来比较好。”雷毕咬着吸管,眉毛浅浅蹙起。她仰头看着书架上一排排的新书,但显然注意力并没有在那上面。
“你既然都提起来了就干脆一点吧。”露西把一本腰封上打着“一周以内就跃居排行榜第一名!著名评论家倾情推荐!最感人的故事,最纯真的本性!”的书放回原处。
“那个……今天春天我教的班里面有一个小女孩,她无意间告诉我一些事情让我觉得很奇怪。我觉得这些消息……或多或少也有一些真实性。”
露西觉得,她能够预想到雷毕将要说出什么来。
啊……越想越麻烦。自己竟然要担负下这一切,一点也不轻松。作为灰的治疗师也好,作为灰的老同学也好。
……早知道这样的话,那时候自己就该断然拒绝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