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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番外 莫言 熟悉的陌生人(下) ...

  •   六年,一个人的改变能有多大?
      我站在他的帅帐里,记忆中俊雅飘逸的少年已不见了踪影。眼前之人,历经了生死洗礼,战火磨砺,俊雅染上了风霜,沉淀出山岩般的坚定毅然。曾经冷淡从容的微笑,许是看多了血染沙场的豪情,平和之外更添一份豁达。
      肩挑社稷安宁,舍身忘死,他已然是个真正的男人,顶天立地。

      戍边之苦不是身居京城繁华地域的人能够想象的,更不是文人笔下几句诗词便能囊括。
      战乱,荒凉,酷寒,贫乏……我不知道他为适应这一切默然扛下了多少艰辛,我只知道戍边的第一个冬天我就很没用的病倒了。
      高烧,浑身乏力,本也不是什么大病,但不知为甚能将其他军士治好的药材用在我身上就是不见效。拖了些日子病情便严重起来,就在我迷迷糊糊的以为自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时候,病况又渐渐好转了。事后才知是他亲自快马扬鞭不知从哪里找了几味药回来,交与军医煎熬的。
      说心里没有感触是假的,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我筮待超越的目标,对他关注也罢,不屑也罢,都是自己好强不服的个性使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下子就能坦然了,看透了,也许是这孤寂荒凉的边地,让世俗所有的浮华,荣耀,清高都烟消云散了吧。

      他对我照顾有加,也提携有加。虽然我自认有些才干,有朝一日定能教爹刮目相看,但若没有他数度“一意孤行”的给我机会,我的“有朝一日”还真未可知是何时。
      后来我曾问他怎么这般看好我,他对我又不熟。
      他回答说他相信自己的眼光,看着那抹自信的淡笑,我心里冷不丁冒出个疑问——他相信自己的眼光,那么他眼中的皇上是怎样的人?知晓了当今的用心后,他可还能这般自信?
      我的疑惑教他有所误会,他解释绝对不是在敷衍我,又说北漠需要一些能担大任的将领,资质好的一定得多加历练。
      我说有司马在,北漠可无忧。这话是事实,我说它有真心在,也不否认恭维之意。
      他听了,看了我片刻,淡道,万一他不测,死了,怎办。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刻他的眼神,清明平静,波澜不惊,没有丝毫情感的谈论着自己的生死。
      我发现对于这个认定了多年的竞争之人,其实自己一点都不了解。
      他又说就算是老天眷顾,让他长命百岁,可兵权最好还是不要长久掌在一人手中。
      他那么一说,我几乎就以为他也对当今起了戒心,瞬间心里掠过的竟不是紧张,而是莫名的庆幸。只是过了很久之后,我知道那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为了缓和气氛,我岔开了话题,说他这般辛苦为朝廷选拔可造之材谋略深远,但若是一朝不甚看走眼阻碍战事怎办。
      我记得他悠然一笑,说他会挽回,实在挽回不了,他能担当。

      担当,他是这样用行动来解释那两字的含义的。
      强邻西陵的虎视眈眈,南唐因为秦王世子的用兵才干蠢蠢欲动。他戍边的年月,是除却北漠开国之初,边地纷争最盛的时期。
      战事如此频繁,战况如此多变,他行军用兵有违圣谕也是经常。
      刚开始我只是默不作声的旁观,可这样的事情多了,心里就急,他如果是仗着跟当今的渊源有恃无恐,那我该提醒他收敛一下。
      可他却只给我一句话——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话颇值得推敲,端看龙座上的那人怎么想。
      我无法点破什么,只能再三暗示。
      他却反问我难道只为是圣谕,就能眼看着将士赴死?
      我无言以对,是遵旨还是抗旨真的很难决断。
      其实这没什么好犹豫的——他如是道,眼神犀利逼人,莫名的尴尬和羞愧教我不敢直视他。
      他说为帅者为麾下承担,为臣者为君上分忧,俯仰无愧,抉择并不难作。
      他总能让我体会挫败的感觉,却又让我折服不已。这样的一个男人,怎不教麾下敬仰,誓死相随!
      我想我这辈子都无法超越他,他像是一座山,在我面前不远处静静地矗立,我闷着头追赶,总以为赶上了,抬头却发现他仍在不远处矗立,看似相近的距离其实还很遥远。

      在他身边久了,就会知道他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
      不是说他傻或者不谙世事,他比谁都清楚官场的尔虞我诈,更能一眼看透宦海阴谋,他什么都知道,只除了看错皇帝。他身在最复杂的境遇里,选择了最单纯的行事方式。
      那偷偷被他扣下的军饷便是最好的证明。
      虽然边关粮饷、应急措施筮待解决,可他怎能选择这引火烧身的法子?他该清楚一旦事情被捅出来后果无法预测。
      可他竟笑得如此从容,还跟我说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这也是他所说的一种担当么?为什么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这种殊荣我不要。
      我所想要的只是血战沙场的默契,是恣意比剑的快意,是纵马驰骋的豪情,是月下对饮的亲近。

      他最爱花雕,可身份尊贵如他,在边关那也是种奢侈。
      第一次见他捧着坛子豪饮是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半夜,营房里除了鼾声便只有巡戒军士的脚步声,我起夜解手,看到了明月下城楼上一抹挺拔身影。
      没有铠甲护身,只着了件素白宽袖长袍,宽带束腰。夜风里衣袂轻飘,恍惚似回到从前,那曾经傲视朝堂的少年,若没有奔赴边关又该是何种模样?
      定然风采不逊其父,安邦治国一代名臣。
      很久以后,已跟他对饮了不知多少回,我问他怎么爱上花雕的,因为我记得他离京之前是很少饮酒的,要喝也只是淡淡的清酒。
      他淡淡回我,最初喝花雕,是因为它烈,容易醉,醉了便能忘记很多事。而喝多了,渐渐习惯,便爱上了。
      我想知道他要忘记什么,但不敢问。

      很多东西都变了,不服成了折服,疏远变了亲近。就这么呆在他身侧,直到某一天马革裹尸,这结局想来也不坏。
      我一直以为人都是怕死的,可跟他呆久了,似乎死也不是什么让人恐惧的东西。

      西陵南唐联军来势汹汹的那刻,他神色一如以往的淡定,但是我在他眼底看到了一抹担忧和决绝。
      我告诉自己,有我在定不能让他有事,若我不在了,帐下将士绝不能让他有事。
      他到底比我更了解西陵王和秦王世子,也更了解战场全局。战事果然不易。
      他的用兵向来张弛有度,刚柔并济,进攻迅猛,防守严密。加之谋略过人,战术战略都教人钦佩。可西陵王御驾亲征,秦王世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取胜谈何容易。
      战况胶着,却又传来他兄长阵亡的噩耗。
      他的恨他的痛我都看在眼里,没法阻止他领兵去夺萧广浩的尸首,所以陪他一起去。幸好一起去了。
      看他夺了尸身仍不回头,不顾生死的挑战秦王世子,我想他是伤到了极致。不然怎会在做出那等鲁莽不智之举。那可是在敌军营前,面对着数十万的联军!
      秦王世子被他伤的不轻,可他受伤更重。
      能将他背回军营,连我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
      他在生死边缘挣扎了好些日子,不过万幸,他挺过来了。
      我不知道那些天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瞧着他面无人色一脸沉静的昏睡,我有一种直接冲到敌营里乱砍一气的冲动。所谓心如刀割度日如年就是那样的感受吧。
      我盼他醒来,很多人都在盼他醒来。可他清醒的那刻便是自己痛不欲生的开始,上天待他真的很残酷。
      敌军仍盘踞边境,战事正紧急。拖着重创的身子,他必须督战御敌,所以,丧亲之痛他无暇顾及。
      他只有用片刻的回眸,遥望京师,来祭奠至亲。
      他是一个让人心痛的男人。为他心痛之后,以后的人生里就不会再遇到值得心痛的人了。

      在他身边,我从寂寂无名的小将变成名震一方的大将军。人道我三生有幸得遇他这样的伯乐,没教珍珠蒙尘。
      我也道三生有幸,与他朝夕相处四年,看到一个国士无双,风流豪情,至情至性的萧广隶。

      有个问题盘在我心里很久了,却一直没问出口——他究竟为谁为何而战,又是为谁为何而守边。
      不是没机会问,是我不敢。

      五更天了,撕碎的宣纸堆满了桌案,上表的折子仍是一片空白。
      皇上在等待,从我回京那日开始,一直在等,我已拖了两个月,到极限了。
      四年前自我接旨赴边,就知道了今日的存在,只是那时不知道四年后自己的心境会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再教我做一次选择,那么……
      那么我一定还如当初,义无反顾地跨出那一步,去到他身侧,宁愿有朝一日与他反目,也不愿与他做那永远熟悉的陌生人。

      圣意无法转圜,皇上若等不得我,自会委派另一个“莫言”,届时只怕积压之怒更甚。
      倘若萧氏注定难逃一劫,与其假手他人胡乱给他倒脏水,不如就由我做了这坏人,至少我懂得分寸。
      凝神,奋笔疾书。
      一折上去,我和他前途难卜。
      是形同陌路还是挥剑相向?
      两条路我都不接受。

      谁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番外 莫言 熟悉的陌生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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