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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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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烟在她的头上方聚集,久久不散,像是被寒冷的空气冻住了似的。“清凌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她的身体前倾,夹捏着香烟的手,散成兰花指,点弹着烟灰,极像啄食的小鸟。
“和同事聚餐去了,到时自会回来。”涟漪淡淡地说,目光仍盯着屏幕,似乎那里才是目光该停留的地方。
秀婧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头顶上的烟团越来越大了,像朵磨菇云。“你……”她眯着眼睛觑着头顶的烟雾,似乎不明白它为什么会悬在那儿而不散去。“你怎么认识清凌的,……他这个人,从小就很孤僻,不会随便和人交往,特别是女人……嗯?”她目光一闪,但很快便又停在了屏幕上。如同胶片一样,秀婧闪过的目光,它的内容瞬间全感应在涟漪的眼底。涟漪心里一凛,不由地想起吐着信子的毒蛇,仿佛还能听见咝咝咝的攻击信号。定睛再看时,那眼神已然没有了“毒”,有的只是略带得意的厉色。这腾地点燃了涟漪心底的怒火:那些横冲直撞的无绪。
她说你引诱了他,心里的声音说。
我有吗?
确实有一点。
胡说!
奇怪的是,涟漪内心的怒火越炽,面部的表情就越冷厉。像结了一层薄冰,寒气逼人。“人都是会变的。当初,不就是某人变了心,他才会痛定思痛,谋求改变的嘛。”话说得慢条斯理的,但字字似冰块碎裂,脆绷绷的。
“你听着……不是那样的,那完全是误会,一场误会……”她尖叫起来了。屋里的空气骤然紧缩,不再为先前自由而流畅的空间。她的声音徘徊无着,久久地颤动着……
误会?你听见了吗?它是指分手呢,还是另觅新欢?
也许后者的因,造成前者的果吧,心里的声音说。
即使真有误会,需要花半年的时间才想来说清楚吗?这人真不简单!半年?半年足可以改变世界。半年多前,我碰见了清凌,当时的那种惊悸、慌乱、尴尬、疑惑、不安,还历历在目。
从心底盘旋起一股情绪,如烟似雾,慢慢聚集成清晰的场景……
清凌,宋清凌,中性化的名字。涟漪有时候觉得,他比一般的女人还要……怎么说呢,漂亮,也不完全是,难说。因为他的干净,他的认真,他的沉着,他的缄默,他的轮廓分明的脸,温和感性的眼睛和他恰当的衣着,彬彬有礼的举止……
初次见到他,是在市立医院的牙科。他带着大口罩,用眼睛示意她躺到手术椅上。目光次交集的一瞬间,涟漪晕了,迷糊中仿佛时空轮转,她跌进了大学的校园里。在大教室门口,她和乔庄迎面相撞。他扶住她,两手非常有力。你没事吧。他注视着她,近得可以见到对方瞳仁中自己的影像。她摇摇头,贪婪的目光胶着在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里有明媚的阳光,清朗而温暖。以前,她不知道她的人生确切需要什么。而在那一瞬那,她忽然开窍了。明白了她一直都渴望阳光,渴望拥有如他般的阳光。他轻易就俘获了她的心。
可是,人生太无常,自以为抓牢在手里的,却不知早已在慢慢地泄去。对她而言,分手来得太突然、太不可理喻了,毫无防备,一下便坠落深渊。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凄清的深秋,她和乔庄进行了最后一次约会,在学校那株著名的古树下--那里也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的地方。他断然地拒绝了她的再三哀求,目光如铁。他说,我心已决,别再纠缠了,没用的,分手吧!你我不合适。她失魂落魄地哭诉道:怎么会,你是我的一切,我的太阳,我的天空……多恶心的话,她都能说得出来,只求留住他。他冷笑说:你弄错了,你需要的是阳光本身,而不是我。她听不懂,你就是我的阳光啊。他阴沉着脸:我累了,倦了,放过我吧。一甩手,头也不回地走了。细雨中,苍黄的树叶纷纷扬扬,飘零在她的脚下,直至将她的两脚掩埋;她想去追,但双腿如灌了铅,迈不开步。她的脑袋一片空白,那细密的雨、乱卷的秋风、零落的树叶、突兀的枝杈,老态龙钟的树干,透过眼睛悄无声息地填满她的脑袋,刻成一幅无法剔除,凄美的图画……
乔庄?!涟漪喃喃自语地瞪着他:是你吗?清凌被盯得不好意思了,他摘下口罩,轻声道:“请你躺下,我给你做个检查。”涟漪这才回过神,他的声音太尖细了,和乔庄的浑厚完全不同;而且脸庞太瘦,下巴也太尖细了。她为自己的唐突而感到脸红。
检查完毕,他坐回到办公桌旁,拿过涟漪的病历。目光停在了她的名字上。良久,他才问道:“你叫方涟漪?”他满脸讶异地打量着她。“是啊,有什么不妥吗?”涟漪感到他那犀利的目光好像要将她刺穿似的。还好他不是警察,她想。要不,她甚至会怀疑自己曾犯过罪。“哦,没有,没有。”他腼腆地笑笑,垂上眼帘,盯着病历。“你的那颗牙齿需要修补,我已经给你上了药,下个星期……”他翻了翻桌上的日志,“下个星期三下午,你过来,我给你补牙。你看怎么样?”涟漪有点为难,“下个星期三,我不一定有空。”
“晚一点也没关系。这样吧,留个电话,到时我再跟你联络。可以吗?”他望着涟漪说。
涟漪想了想说:“那好吧。”
涟漪接住他递过来的小纸片,不小心触到了他的手指。那手很苍白,薄薄的皮肤紧绷在粗大的骨节上,经脉分明。乔庄的手也是这样的,宽大而有力。两人怎么会这么像呢?涟漪抬起头,正撞上他的目光。目光一触及,即刻同时跳开了。涟漪觉得耳热心跳,她心虚地一侧头,便瞥见经常蹭在大夫身边的那个年轻护士警觉的目光。这反而让涟漪镇静下来,她什么也没做、没想,有什么可慌的。
涟漪微笑着向他道了谢,从容地走出大门。才走了几步,身后便传来一个女子尖细的声音,“宋医师,你真有女人缘……人家盯上你了,可要当心哦。”哄笑声中,又传来另一女子中气十足的声音:“这个呀,小儿科,算不上什么了。上次那个富婆,那才叫邪呢。嗲声嗲气,骚首弄姿的,像头发情的母猪。还有……”涟漪从心里感到一阵恶心,几乎是小跑着下了楼。这些无聊的女人,光知道说别人,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对护士,涟漪打心眼里讨厌,她忘不了当年住院时那些护士傲慢鄙夷的目光和蛮横的态度。
涟漪走出医院大门,长长地舒了口气;刚才被揪紧的心,突然松开了。她仿佛听到来自心的笑声,你紧张什么?是啊,这世上能有什么还可以抓住我的心呢。是因为那张爱过恨过,似曾相似的脸?即便是乔庄本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又能怎样呢?
当年,她曾经买过一把长柄尖刀,藏在身上,一有空便在男生宿舍周围转悠,很想和他同归于尽。她看过一部香港电影。说是秦将亡时,身为将军的男主人公和他的妻子各自割破手腕,将彼此的血交融在一起,从此,便有了以后生生世世的纠缠。对此,她竟深信不疑,认为世间肯定存在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可一看到他,她的心就不听使唤。刚才还充斥着怨毒的心倾刻间化为乌有。她失去了因恨而产生的勇气,终于下不了手。机会在一次次的错失中消失。在来来回回反复的煎熬中,她惟有伤害自己,以求解脱。
爱,对她而言,就像被恨烧焦了的残梁上飘着的飞絮,在颓败中招摇。恨,则被她驱逐到了心之冰域。她的情感世界里没剩下多少东西了,兴不起惊涛骇浪。
可是,她还是感到了来自心海深处隐隐的不安,像涌动的暗潮,带来某种神秘的讯息,忽隐忽现,不可捉摸。
涟漪甩了甩头,叹了口气。既然不安,还是不要去招惹他。她试图强行说服自己,但心里面有些东西不可理喻,很难控制。
真的很难控制吗?在外人眼里她可是个很冷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