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灵傀儡书》昆仑君

76、那年

　　唐微连着两天情绪起伏这般大，还是因为同一个人。
　　尤其是这一次闹得太过了，他以为以他墨无愿关系的恶劣，最终会演变成一场不死不休的打斗。他没想到墨无愿竟然吻他。
　　那般深入，炽烈，喘不过气，是他这辈子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这辈子也没有很长，毕竟作为暮清梦给暮心打造的重生的躯壳，他只是一个拥有短暂自我意识的傀儡。
　　接吻时的情景是历历在目的，他们两个人彼此之间靠的那么近，打破安全距离后，对方所有的气息将他笼罩在内，蓝色的，宛如大海一样的双眼盛放着火焰，透过他的双眼，灼烧着灵魂。
　　唐微觉得头痛欲裂，一部分是他真的状态不好，一部分是真的被墨无愿那时激烈的情感震撼到了。
　　他用力闭了闭眼，加快脚步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但是在打开门的那刻，一只手从他身后拉住了门板，随着一阵不可抗的力量，那只手的主人将他带进了房间里，另一个人被关在了房间外。
　　张政：“……”他摸了摸鼻子，直觉告诉他，这时候应该暂避了。

　　紫心垂头看着他，这时候两个人其实已经冷静了不少，于是谁也没有先开口，毕竟这件事发生的前因后果他们都心知肚明。
　　最终，唐微选择让步，他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水壶，“喝点水吧。”
　　紫心看着那只递到自己眼前的杯子，没有接。
　　唐微叹了口气，将杯子放下了，又是一阵死寂一样的沉默后，他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知道事情是什么样的，唐微。”
　　他打断了唐微的话，唐微身体轻颤了一下，抬起那双绿色的眼睛看向他。
　　他这个时候还是披着“林夕”这层皮的。
　　“我就在边上看着，我目睹了事情的所有经过。”紫心说道，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的平静严肃，“我希望你离他远一点，越远越好。”
　　唐微看着他，然后轻笑了一下，“好，我答应你。”
　　那目光很平静，他一点也不避讳的凝视着紫心，很真诚的，“我其实答应过你的，在取消契约的那一次我就答应过你，离墨无愿远一点，我有在尽力达成这件事情，请你相信我。”
　　紫心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可是今天……”
　　“意外。”唐微很平静的打断了他，“紫心，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今天状态很不好。”
　　“你应该要相信我的，我从未食言不是吗？无论过程如何，结果一定是可以实现的，我会离墨无愿很远很远。”
　　在他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后，这个诺言自然是可以轻易达成的了。
　　但紫心不知道这件事情，他还天真的以为唐微就是暮清梦交给他的灵魂伙伴，命定之人，是他要尽全力保护爱护的人。
　　他以为唐微现在经受的磨难只不过是暮清梦的考验，通过这些考验，唐微就能成神，去往浮空岛去见暮清梦。
　　他以为唐微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会恨会爱，会因暮清梦的离开而悲伤，会因他的保护与陪伴而依赖不舍，会因墨无愿疯狂炽烈的感情而动心。
　　他害怕最后一样，他怕自己的爱没有宣之于口时，他所爱的人心里就有了别人。
　　因为曾经在精灵花园中被神疯狂的欲念污染过，而让他变得与其他精灵不同，紫心拥有着那些心思单纯的精灵们所没有的复杂情感，他被唐微身上的特质不断吸引，沦陷，心里疯长的嫉妒与占有欲几乎要烧穿他。
　　尤其是唐微面对他每时每刻的纵容都在让他产生错觉。
　　他觉得自己对唐微是不一样的。
　　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唐微走过去，轻轻捧住紫心的脸，双手中散发出乳白色的柔和的光芒。
　　紫心嫉妒的，充满占有欲的神情与目光渐渐消退了，他眼里有些茫然的看着唐微绿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也散发着莹润的乳白色光晕。
　　“相信我，好吗？”
　　他浑浑噩噩，张口答道，“好，我相信你。”

　　把紫心托付给张政时，唐微特地向他嘱咐，“去找墨无愿要安息香，他库存应该不少，用最大剂量的那种，保证紫心这两天不会醒，我需要休息，不想任何人打扰。醒了之后带上愿意跟着你们的人去季梦阁。”
　　“包括他吗？”张政不可思议的看了看怀里熟睡的人，又看向唐微。
　　实话说，现在的唐微让他有点陌生。
　　“主要就是防他的，其他人你也防不住。”唐微无情的说道。
　　张政将紫心抗好了，看着唐微终究没忍住，问到。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对他这么耐心呢？明明你心里其实……”
　　“责任。”唐微打断了他的话，又说。
　　张政哑口无言，“……所以，对我们你其实也是……”
　　“不要多想。”唐微的语气平淡而冷漠，他意识到自己的态度非常不好，于是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我答应的事情我会做到，放心吧！我不会有事他也不会有事的。你能发现这一点我很意外，但是不要告诉任何人。”
　　唐微站在门边，看着张政，双眼中浮出一层乳白色的光。
　　他在运用魂技给张政下暗示。
　　张政神色迷茫了一下，那双眼里浮出了一层阴霾一样的乳白色雾气，那是魂技作用的具象体现，好比叶蔓在对他施展魂技的时候会浮现出一层浅淡的白雾，像是盲人眼前的一层白翳。
　　唐微识海中融合了大半的暮心的神魂力量，他的魂技作用要比叶蔓强很多。
　　张政迷迷糊糊的带着紫心离开了。
　　唐微目送他们离开后，缓缓将门关上了，静静地站在门后很长一段时间后，他身体一颤，快步走进洗漱间，将涌上来的瘀血吐在了水池里。
　　清水划过脸颊，他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喃喃自语，“这幅身体，真的越来越不行了……”

　　唐微出生三个月后，才拥有了正常视物能力，他的眼睛起初是黑色的，随着他渐渐长大，瞳色越来越浅，变成了浅棕色，阳光照进虹膜里时，会短暂地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暮清梦就是那个时候给他带上了千面魍魉。
　　为了不引起怀疑，也为了混淆唐微自己的记忆，她告诉唐微他真实的眼睛颜色其实是绿色，然而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作为承载灵魂的躯壳，眼睛折射出的是灵魂的颜色，那不是千面魍魉这种东西可以遮掩的。
　　所以暮清梦为了隐藏他的身份，用神力蒙住了他的眼睛。
　　于是当那张面具带在唐微脸上时，唐微眼前会被一片绿色覆盖。
　　窗户被关上了，但是灵魂犹在，那具躯壳诞生意识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的，毕竟那原本只是生命古树的一小段树根，是一个捏出来的暂时用来保护灵魂的容器。
　　暮清梦很早以前就发现，唐微对情绪的表达很奇怪。
　　他三岁的时候不小心从树杈上摔了下来，小孩子体弱，更何况那时候的唐微身体和灵魂并不是很契合，一节枯树枝不算多么坚韧，于是他摔断了左边肩骨。暮清梦发现他的时候他就无助的趴在地上，疼的眼泪直流，但是脸上没有表情，在看见暮清梦慌张的表情后，他甚至睁大了疼的模糊的双眼，努力的观察着暮清梦的神色。
　　仿佛暮清梦的表情是比他摔断的肩骨更值得注意的东西。
　　暮清梦问他，“不疼吗？你怎么也不哭啊？摔下来的时候不会觉得害怕吗？”
　　唐微看着她，眨着眼思考了一下，“疼，肩膀涨涨的。眼睛里会流出水来，我就看不清东西的，那个水咸咸的，不好喝。”
　　然后他垂着眼思考了一下，“我的眼睛为什么会流水，母亲看见我的时候为什么是那个样子？”他很努力的用自己的脸模仿了一下暮清梦方才的表情，几乎是惟妙惟肖的，然后他问，“什么是害怕？”
　　暮清梦那时候就知道，唐微先天情感缺失，但是他超强的学习能力让他渐渐学会了怎么样表演出一个正常人在面对不同情况和事情的时候，该有怎样的反应和表现。
　　但是学会表演，不代表他拥有了表达这种情绪的能力。就像是一个学生通过完整的步骤学会了一道题的解法，但是你要他说明为什么要这样写，他是写不出来的，他不了解原理。
　　太过于复杂的情绪他是很难学会完美表达的，于是他聪明地选择了一种特殊的方法，找一个参照物，去学习对方的情绪表达，第一个参照物，就是暮清梦。
　　暮清梦发现唐微在观察她的情绪反馈并学习的时候，心里是震惊的，因为她知道唐微不仅仅是唐微，他还背负着很多其他的要完成的东西，不能变成另一个她。
　　于是暮清梦将唐微和他分隔开，并将他送去唐氏的学堂，希望通过和更多人的接触来使他尽可能的疗愈这种先天的情感缺失。
　　结果显而易见，唐微学会了完美的，多样化的伪装，他就像是一个性格稍显冷淡，但却极度渴望亲情的小孩。
　　至于为什么暮清梦肯定这是唐微的伪装而不是唐微自我疗愈后的结果，是因为有几次，她悄悄跟在唐微身后观察他。
　　唐微小时候和唐雲倩走得很近，不是因为他多喜欢这个姑娘，只是因为唐雲倩喜欢黏着唐微，唐微不懂什么是喜欢，但是这个词经常从唐雲倩口里说出来。
　　直到他又一次实在是忍不住疑问问她，“你总是说你喜欢我，但什么是喜欢？”
　　那个时候的唐微，已经和普通小孩没什么两样了，除非是一直观察他，没人会发现他在情绪表达上的异常反应。
　　唐雲倩那时只是一个小孩子，唐微的突然发问更是让她小鹿乱撞，脸颊滚烫。
　　“喜欢……喜欢就是我对小微哥哥这样啊！我看到小微哥哥就会很开心，会觉得心脏砰砰跳，会想和小微哥哥在一起，会想和小微哥哥做很多事情，除了这一种，喜欢一个事物，也会想要拥有他，喜欢简直是人最美好的情绪之一了，他会让人无比的开心！”
　　唐微看着唐雲倩的笑脸，觉得这个姑娘笑起来确实好看，像他屋子前开的艳红红的山茶，非常漂亮，但是他应该是不喜欢对方的，毕竟在唐雲倩颠三倒四的叙述里，喜欢是会让人很开心，想要拥有，并且会心脏剧烈跳动的一种情绪。
　　那对唐微来说还是很有难度的一件事情。但是类似于皮相上的表情体现，他和那个经常粘着他的小姑娘学的很清楚，他总是会盯着唐雲倩观察很久，眼神专注认真，一度让唐雲倩以为那是唐微喜欢她的体现，但那不过是唐微为了学会表情表达的观察而已。
　　唐雲倩是唐微的第二个模板。
　　第三个模板是紫心。
　　唐微在紫心身上学到了更多的东西，他学会了负面的情绪表达，学会了隐藏，学会更高超的伪装，学会让自己真的变成一个正常人，甚至一度骗过自己的那一种。
　　但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学会去表达出自己的喜欢，自己的爱恨，自己的悲伤，自己的痛苦。
　　他像一面镜子，机械的反射着别人表现给他的情绪。
　　暮心教会了他态度与关系，唐雲倩教会了他正面情绪的表达和表情的体现，紫心教会了他负面情绪表达和如何将他学会的东西融合在一起，让自己真的像正常人一样合理的表达情绪。
　　他仍旧缺乏与人的共情能力，直到墨无愿与他相遇。
　　无论是作为唐微，还是作为林夕，墨无愿总有种神奇的力量，他引导着他自发地产生出一些很强烈的情绪表达，类似于不久前的愤怒。
　　唐微知道墨无愿对他来说是非常不一样的，原因在于唐雲倩说的那种，心脏不受控制激烈跳动的感觉，只有在遇见墨无愿时才会被触发，就像是小时候摔断肩骨那次，他很痛，眼泪流出来，都是他完全控制不住的，本能的反应。
　　唐微在这之前一直以为情绪是人面对不同人，不同事时人类之间的交流方式，是理性而主观可控的。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完美掌握了这种被叫做情绪的东西。
　　但是最近的很多事情都在颠覆他的认知。
　　原来自己从未痊愈，那种别人生来就会表达的，体现的，由心而发的东西，是他苦苦学习，模仿，表演出来的。
　　原来所谓的情绪，是被动的，刻在灵魂里的本能。
　　他躺在床上，将一身伪装褪去，空荡荡的房间里，唐微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茫然，那种感觉很奇妙，胸口空空的，鼻腔有点酸，他茫然的体会着这种不一样的感觉，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墨无愿曾评价他的每一句话。
　　“唐微根本就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他总是以自己的利益为第一。”
　　他想，确实，无论是学着正常人那样去对某个人微笑示好，或者冷言冷语，他的所有态度其实并不能传导真切的感受到内心里，只是毫无感情的执行着什么必须要做的指示。
　　“林夕，我有时候觉得你和唐微很像，你们都一样从不在意别人的感受，从不考虑自己这样做对别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想，确实，他本来就难以与人共情，做事什么的其实他很规矩地按照制定好的计划办事的，为了不让自己情感缺失这件事被人发现，他总是将最危险最难做的留给自己，来避免受人恩惠后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情绪的窘境，看起来确实有些不顾及自己。
　　“唐微根本就不会爱人！他更不可能去爱你！”
　　他想到这里，忽然就感到胸腔被什么很重的东西压住了，很奇妙的一种感受，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下一刻，眼泪划过脸颊，唐微怔然的摸过去，泪水源源不断，停不下来。
　　“可是我没有受伤啊？我现在的伤口都快愈合了，没有地方疼啊？怎么又开始哭了……”控制不住的，越流越多。
　　鼻腔喉咙都酸涩得紧，他眼前一片模糊，脸颊边千面魍魉散发出一点微光，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从他脸上掉了下来。
　　激荡的情绪起伏中，暮清梦留在他眼睛上的那道神力被冲开了，千面魍魉在一股七色灵力的激荡里像是被焚烧一般从他脸上脱落。
　　眼里的绿色如潮水般褪去，浅棕色的眼睛和着那张昳丽到近乎完美的脸无缝的融在一起。
　　这才是他本来的面貌。
　　唐微试图将千面魍魉带回去，却发现这东西已经完全成了废物。
　　再也没有林夕和唐微了，他们合二为一，终于只剩下了一个。
　　看着手里的面具，唐微发着呆，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那双浅色的眼睛无机质的转动了一下，手腕翻转间，银色的全脸面具覆盖住他的脸。
　　这张面具其实已经准备好久了，就像他早就有所预料这一天的到来。
　　但是一个合格的傀儡不该有属于自己的情绪。
　　远处，圣语阁会客厅传来了悠远的钟鸣之声，那是继任仪式结束，新任阁主敲响了鸣钟，声音在阁主的灵力加持下由圣语阁扩散开来，不久后，所有人都会知道：
　　神光大陆第九任阁主继位，那个人是神眷，天赋超绝，更是秩序世家新任家主，最年轻的八环强者——墨无愿。
　　只有唐微知道，那个高悬于所有人头顶的命运之轮，坚定不移的旋转，一点一点的，将所有人囊括在内，推向了早被注定好的结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