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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争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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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哪有夫妻不吵架。不论恩爱怨怼,有话说就总是有架可吵的。
郎放放下手里筷子,女儿蒋念琅早就已经下桌,滚在客厅地毯上涂她爸爸送的填色书,A4的开本,足足送了十册不同花样的。蒋念琅太聪明了,周围人总不说,但他们夫夫俩光凭别人神色就猜出来,都在担心小女儿慧极必伤。不是捡了个把样精通至极,而是样样都通。现在蒋念琅六岁,郎放送她一整套可以互相混色的马克笔,蒋念琅就能把普通人打发时间、放空思绪的填色书涂得像是世间名作,很有她的风格,甚至还风格成熟,蒋良霖一直说这是继承了郎放的天赋。郎放放下筷子看蒋念琅弓腰垂头,单手撑地毯,另一手执着几只马克笔来回切换,不亦乐乎。
似是感受到郎放视线,蒋念琅头也不抬地问:“今晚还去接爸爸吗?”
“太晚了,估计要凌晨三点才能接到他。”郎放收拾桌上碗筷,“你在家等我们就好。”
“我不要一个人在家!”蒋念琅一连将手里的所有马克笔笔帽合上,三两步兔子一样跳到郎放身边,乖乖伸手接过她和郎放吃饭的小碗,做她力所能及的事,嘴上仍道,“妈妈,我不去的话,你和爸爸难道不会尴尬吗?”
郎放对女儿的词汇量十分有数,刚好比同龄的小孩子多一些,但不会多太多。世上有很多东西,女儿能提前学会,但语言不行。语言需要时间,语言需要语境,而蒋念琅唯一与人别无二致的就是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不过这不妨碍蒋念琅活用“尴尬”这个词。
蒋念琅今年上小学,之前蒋良霖和郎放开家庭会议,到底是让蒋念琅在国内读还是在国外读,是在南京还是在上海,上什么样的学校,或者需不需要干脆不上学。郎放坚持让蒋念琅进学校,女儿小学以前连幼儿园都不去,社会化已经落了一大截,年纪小小就出落得和爸爸年轻时一样的懒近人情。可是家里明明表情最少的是郎放,蒋良霖和蒋念琅在家都笑啊哭啊正常着来的。
把碗里的鸡骨头拨进垃圾桶里,再把碗碟锅铲叠个儿地摞进洗碗机,郎放之前做饭时已经顺手打扫过厨房,现在是给蒋念琅热牛奶。蒋念琅的一天两顿奶,早餐和晚餐一顿,睡前决不喝。蒋念琅扒着门框对郎放絮叨:“妈妈,妈妈,去嘛,我也想接爸爸,你也不想我自己去吧?我自己可以去的哦,悄悄打开窗户就可以去了……”
“这么想爸爸?”
“不是,是怕你尴尬啦。”
这已经是蒋念琅第二回说了。微波炉叮的一声,郎放拿出牛奶杯,递给蒋念琅,“我不会尴尬。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妈妈上次好生气哇——”蒋念琅双手捧着瓷杯,喝出嘴巴一圈奶泡,“爸爸吓一跳。”
郎放不言,把屋外桌子擦了,顺手从篮子里拿出两枚橘子,自己双手分秒间剥出一朵橘皮花,把囫囵整个的橘子分四瓣,蒋念琅一大口,他一口,蒋念琅再一大口,他再一口。蒋念琅乖乖去厨房洗了杯子回来,发现妈妈在看她的填色书,蒋念琅于是攀上妈妈的后背,考拉一样挂抱着。好歹郎放也有一米八余,挂个女儿轻轻松松,他反手托住女儿,自己站起身来,双臂兜着女儿的两膝弯,还把她当三四岁那样,让她趴在自己背上一摇一摇。蒋念琅铁胃,毕竟不是人类,吃饱了晃晃也不会吐出来,只觉得和妈妈贴贴总是开心极了,家里安安静静没有电视或音乐的声响,郎放摇着背上的女儿进主卧室,说:“那你现在睡一会儿,晚上我出门的时候喊你。”
换一家人会说是父母骗小孩,一定是小孩睡着了就溜出门去,但郎放绝不会如此,家里最说一不二的是他,最言出必行的还是他。这可能就是家庭地位高吧,就连家里不常开电视,也是发现郎放对看电视不感兴趣。家里不是爱安静,而是爱郎放。蒋良霖出差期间,蒋念琅都是和郎放睡,主卧大床上有蒋念琅的枕头,小女儿登登爬去睡觉,自己解决自己。
郎放轻手闭上主卧门,不关紧,反正郎放也不会弄出什么声响来。
他们这套房是为蒋念琅读书买的,他们也是那种会为了小孩上学专门买上海学区房的傻瓜父母。蒋良霖和郎放倒是财大气粗,上午看房,下午全款,来年蒋念琅入学,一气呵成。套内面积不大,一百三十平米,郎放在隔壁又租了一套做工作室,反正每次都是住一间再租一间,他们已经习惯了。屋里设计全是郎放做,蒋良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要开放式厨房,毕竟他是天天在家下厨的那个人,对厨房有点自己的要求也很正常。
今天是蒋良霖出差的第八天。
他们是真的吵架了。那天晚上蒋良霖提早走的。平常最长不会超过五天的出差,昨天才传消息回来说今天飞机回来。郎放注视手机,其实蒋良霖不想坐飞机的话,别的方式也早就回来了。其实还是蒋良霖不那么着急。
八天里,他们一通电话也没打。
他们夫妻间第一次这样。
女儿倒是乐天,调侃郎放说怕他尴尬,但事实上郎放还担心女儿去了会见到他们吵第二次。蒋念琅嘴上不说,表现上还是看得出来,她知道什么是父母吵架,蒋良霖提早走的那天她有些慌,可蒋念琅最好的一点是她强心脏,第二天就没事了,快快乐乐上学,快快乐乐被郎放牵回家,快快乐乐吃郎放煮的味道一般的菜,快快乐乐钻妈妈的被窝。
时间像打翻的老火汤,炖了八天八夜,倾泼出来也是彻彻底底罐残瓦碎。郎放洗完澡已经是一点了,他吹干短发,短袖外罩长袖卫衣,休闲裤缀上空军一号,郎放这一身好像是穿了一辈子也没穿腻一样。女儿十二点过就醒了,明天周六不上学,她晚上闲来无事就捏小鬼,窗台边上捉的,搓年糕一样搓那团绵绵软软雾气,听小鬼吱吱呀呀说话。郎放挎上胸包,喊蒋念琅出门,蒋念琅倒是跳跳脱脱穿了一身克莱因蓝的裙子,黑夜里也蓝得亮堂堂的。
一路上蒋念琅的嘴巴没停过。
“接到爸爸能不能去喝早茶呢?早上几点算早?营业时间那么晚还能叫早茶吗?我平时早的时候也四点就起了呀。”
念琅,你四点就起了是因为你精力充沛,是因为你是前任阎王的女儿,前任钟山主人烛阴的小孩鼓龙。你最喜欢天将亮未亮和将暗未暗,也就是晨昏晓暮两个时刻,别人躁动,你就来劲了。要是天色不好,你睡到十点也有的。
“小猫猫,我也想养小猫猫。”
让你养过的。小猫,小狗,全都养过了。可是你养小动物是给他们还功德,在你手下的小猫小狗兔子仓鼠都活不过两个月,这一世在你怀里死了,下一世最差也是做个人类,说不定要成神的都有。真要养,还是养小鬼比较容易,你福泽深厚,这些小鬼蹭不上多少。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怎么了?”
“只是想你应我话。”
“……”
“妈妈做的饺子好好吃。”
“……是你爸爸包的。”
“上车饺子下车面,妈妈在家做面条了吗?”
“……”还真做了。
郎放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后视镜,前后左右车道都空净如新,叫他想转移注意力都难。他晚上揉了面团放在冰箱里发酵,也不知道蒋良霖回来的时候饿不饿。
让郎放感觉奇异的一点是,他和蒋良霖吵架,蒋良霖八天没有给他打电话,只在家里群组里偶尔说几句,再来就是昨天发了机票信息说今天回来。可即便这样,郎放也就是半是放空半是无奈地看上去着急而已。明明应该慌张的,可直到他们母女到机场了,郎放还是没太多感觉。锁车门的时候郎放从车窗看见自己,恍惚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又要变回孽镜台还是石头什么样的东西去了,怎么能这么没有波动呢?
凌晨两点过的机场,人流量一般,郎放搜过航班时间表,红眼抵达的跨国航班还真没那么多,也不知道蒋良霖怎么选的。蒋念琅刚才在车上说早茶把自己说饿了,到了接机一层就拽着郎放的手,说想食金拱门。他家小女儿毕竟还是个小孩,喜欢番茄酱薯条汉堡可乐。
看时间还早,郎放在自助点单机上点了蒋念琅爱吃的东西,搭着女儿肩膀站在一旁等餐。母女俩看上去完完全全是父女俩,谁能知道蒋念琅是郎放生的。克莱因蓝的蒋念琅长得相当漂亮,而且恐怕会从小到大一直漂亮下去。郎放是英气锐意的长相,生了孩子之后竟然是比以前更有棱角了,活脱脱一个大帅哥,而且又常年锻炼,穿运动衣服,横看竖看是男大学生。偶尔几次办展览请他去,郎放会穿设计师品牌的服装,那时又有说不上来的出挑感,恍惚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却撕开了隔膜硬要到这个世界来。就这样的父女俩,凌晨两点三刻的机场还会有人频频看他们。
给蒋念琅取了汉堡、可乐和麦乐鸡,郎放捏着牛皮纸袋,说:“我们先去接机出口,在这里的话爸爸找不到我们。”
“没有我的份吗?”
声音忽然从左后颈传来,郎放浑身汗毛都炸开,人也不由得往前跨了两步。郎放一直没注意身后情况,蒋念琅则是看到了也不提醒郎放一下。
蒋良霖只提了一个公文包,穿西装三件套,领带深墨绿印暗纹花样,打近了看才会发现是貌似动物的线条。
蒋良霖出门时穿的不是这套。不过这也是当然。他在英国待了八天,不可能不换洗衣物。
蒋念琅捏着包装油纸,掀开一个角,勉为其难递过去:“只能给爸爸咬一口!”呜呜,她的双层吉士汉堡,尺寸那么小,分明就是她这种小孩子的量。
男人半蹲下来,一口咬掉了三分之一个汉堡,女儿大叫一声,捧着自己的汉堡一跑三米远。郎放晃了晃手里的可乐杯:“不喝一口吗?”
“要喝。”
吸管被人叼住。郎放怔了一下,他明明是对蒋念琅说的。
蒋良霖是真的饿了,他坐飞机回来是迫不得已,一路上餐食只能说将就,就算是头等舱也不例外。而且就算是头等舱又怎么样,老婆手里的东西最好吃,老婆嘴里的东西更好吃。
他看见郎放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但手还是稳稳地抬着可乐杯,让蒋良霖喝了个爽。蒋念琅跑回来的时候,蒋良霖单手松开领带,郎放已经打算领他们下到停车场然后回家了。
他们夫妻俩都默契地没有谈那天吵架的事。
“怎么会坐飞机回来?”
“最近太累了,没有休息,想在飞机上睡一觉。”
“怎么了?”
“几个保密会议。”
是的,蒋良霖搞研究去了。他,堂堂一个钟山之主,烛阴加阎王的双神籍转世,可做人也可做龙的神话生物,去年递交了论文,走了剑桥的特殊博士制度,拿了剑桥的博士学位,然后把他无尽的钱砸向了无尽的科学。他大部分时间留在国内建设这边的实验基地项目,但每年还是有些时日要出差。
“从早开到晚,跟马拉松似的。我到英国又失眠了几天,吃药也没用。”
蒋良霖手掌抵了抵额头,他眼下确实有青黑,主要是精神上疲累,生理上反而没那么要紧。而且,疲累的不是什么狗屁倒灶的科学的事。
蒋念琅吃完了汉堡,把郎放手里的牛皮纸袋接了过去,一路走一路嗑麦乐鸡,亮蓝色的小家伙走在爸爸妈妈前面,郎放中间,蒋良霖则是最后。
那天。
夫妻吵架,开头或者结尾里,总是有一个是沉默。那天是沉默开始。
沉默了的一个半钟头。蒋良霖坐在郎放的工作室那红豆色沙发上。这是他家隔壁,郎放多租出来的一间,是放郎放的画作,以及郎放给雕塑做构思、打泥稿的地方。隔壁的家是精装修,而这里的工作室几乎没有任何装修,简单给墙上刮了粉,地上铺了砖,做了厕所和简单的厨房,面积最大的客厅放了沙发和几张凳子,剩下的空间则是零零散散放了器具和已经成型的艺术品,亟待添补几笔、静置一段时间再看,房间里放了几幅裱好框的。有些画郎放觉得合适,就带回家挂起来,这里几乎摆放的则都是不合适。
蒋良霖的声音就像是撕了郎放画板上的白纸,郎放正凝视那张白纸,没有动笔,但仿佛有什么画该呈现在上面。蒋良霖一开口,撕毁了。
“那个房间里的,都是吗?”
郎放破天荒地提高了声音:“那些都只是画而已啊!”
“我没有质疑这个——”
郎放把笔放进槽里,脚下一蹬,凳子便绕着轴转过来,他面对蒋良霖:“小霖,我们不是十三岁,我们三十岁了。你看到的那些只是画而已,我勉强是个做艺术的人,而且我们还见过那么多古生物、神话生物。我以为你应该已经习惯这些东西了?”
他们是一本本翻过马革画的人,而且两个人都能看见阴间鬼怪,钟山什么样奇形怪状的兽类没有,而现在蒋良霖在为郎放的画作发火。郎放压根不能理解。
“你过来。”蒋良霖拽住郎放的手腕,把他往那个紧闭的房门带去,“那你为什么把门关上?”
“不想让小鼓进去看到。”小鼓是蒋念琅的小名。顾名思义,纪念过去的时光。小女孩叫这个小名的很少,别人听了还不知道是哪个“鼓”字
“得了吧,她的胆子比我的都大。”蒋良霖作势要推门,却被郎放拦住。两人四只手,一只是蒋良霖主动拽住郎放的手腕,另一只是郎放主动拽住蒋良霖的手腕。像衔尾蛇。
郎放背靠着门,妥协般说道:“我不做那个雕塑了,我也只是刚搭好骨架而已。”
“你知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蒋良霖每次看见郎放这模样,是郎放那一池子溺爱里还滴了几滴哥哥的容忍,蒋良霖就觉得无可奈何,“你自己都会把它封在房间里的东西,却又想要做成雕塑。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只是觉得那样的形体可能根本就无法用雕塑还原出来。”郎放定定地盯着蒋良霖的眼睛,“挑战一下而已。”
衔尾蛇一样的手还攒着劲,郎放轻挪脚步,光看手剑拔弩张,看脚却是像在跳双人舞。郎放把蒋良霖再一次带出来。他刚才就是这么把蒋良霖从房间里领出来还顺手关上门的。
他不知道蒋良霖是怎么回事。蒋良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仿佛浑身的知识和预感都变成针在扎蒋良霖,蒋良霖坐回沙发上,大声问:“那你再告诉我一次,你画的是什么?你能总结出来吗?”
郎放像一个给大学生上美育课程的老师,面对一个略有知识但不多的大学生,郎放再次解释道:“就像毕加索是抽象派一样,我画的就算不能总结出来,它也只是一幅画而已。最多它只象征了我的某种潜意识。”
“它们有名字吗?”
事到如今郎放才觉得脑海中“咔哒”一声,他别扭地回问道:“为什么说是‘它们’?”
蒋良霖的脸上写着“我就说了是这样”,嘴巴则说:“很明显这些画是一个系列。”
“我不这么觉得。”郎放从刚才的笔槽里捡起一只铅笔,往画板上的白纸上打了几个方框,既然蒋良霖想要他说明,那他就仔仔细细地说便是了。
“你刚才进去的时候,是怎么看这些画的?一眼晃过去?从左到右?还是从右到左?”郎放在白纸上简单勾勒几笔,但是已经画出那几幅画作最精髓的线条,以做示意。他这么做,就是表明他对这些画不会有多余的情感,也就更加衬出对蒋良霖剧烈反应的不理解。
蒋良霖指了第二幅和第四幅,他说:“跳着看的,第二幅开始,然后是第四幅,从第五幅再倒回来看第三幅和第一幅。这难道不是一个系列?”
“我不明白。”
“第二幅,难道不像一个装置吗?很奇怪,你明明用的颜色是春天的颜色,花草缤纷的,但是它很明显就是一个巨大的装置,看了很瘆的慌。”蒋良霖也凑过去,手指接触到铅色,“而且你勾出来的就是我看见的装置,沙漏型,不是吗?”
郎放暂时不回答这个问题,继续道:“那后面的呢?”
“第四幅,装置解体了,虽然你用的颜色完全不一样……但不正是因为解体了,才会变成另一个世界吗?沙漏型的巨大装置散开来,里面流出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然后是第五幅,沙漏里的东西跑了出来,在啃食。第三幅,我觉得像一只手抓住了老鼠。第一幅画,一开始如果从这里看,确实以为你是在搞艺术。你生过念琅,我以为你是在画某种象征分娩的意象,但仔细琢磨,不是的,你以前做过类似的雕塑,感觉完全不同。这里的意象很悲伤,像是夭折。”
蒋良霖语速极快地一通表达,他真的希望自己不要太像一个强说自话却又不懂艺术的人。此刻不是在讨论艺术。与其说是在说郎放的画,不如说是在慢慢浮现一个预感,一个郎放预先感知了并用画笔表达出来的预感,一个蒋良霖看后马上就默契意识到的预感。
跟随蒋良霖的解说,郎放端详白纸上的草稿,可心中缓缓升腾上来某种不耐烦感,蒋良霖说完之后,郎放才说:“就用你的解释来说好了,意象统统不改变,就调换顺序,为什么不能第一幅画是夭折,第二幅画是象征时间流逝的沙漏;第三幅画是一只手,这里我不否认,抓住的是什么我暂时也没头绪;第四幅是沙漏崩解,或许是悲伤解体了;第五幅是新生的感觉吞噬了旧的体验?小霖,我的意思是,这些都没什么意义。艺术本来就是没有解释必要的,每个人看到的东西都不同。”
“你搭的骨架是沙漏装置是吧?”
郎放点点头。
“真的是沙漏的大小吗?”
问到这里,刚才那种“咔哒”开扣的感觉又来了,郎放沉默片刻,“我不是很想再谈这个了。小霖,真的,你不想的话,我不做就是了。”
“我知道我现在的追问有点像在抬杠。”蒋良霖深吸一口气,“我觉得很恐怖。”
“你用了很多很漂亮的颜色,我知道你最后做出来的雕塑也会很漂亮,但很恐怖。”蒋良霖这么说着,就觉得浑身冷汗激起鸡皮疙瘩,那种普通人的恐惧和异种生物的危机感一齐震颤,第一幅图夭折的生物不像他家的女儿,鼓龙乖乖的,委委屈屈的,有父母在旁侧所以即便不是人类,也有所谓教养。而那夭折的小孩撕扯着喉咙朝他尖叫,让他不要看,敌意透出纸背,前后的框保护住了的不知道是那夭折小孩还是蒋良霖。幸好郎放做的雕塑不是从第一幅画开始。
郎放隐隐约约捕捉到蒋良霖话语里的警惕,他一贯是顺着蒋良霖,于是道:“那我把这些画销毁了?”
但蒋良霖又摇头。
这种矛盾的态度让郎放很是摸不着头脑,更何况蒋良霖今天还是突然闯入的。郎放在这边的工作室里冲澡,他不太喜欢把画材雕塑水泥青铜的味道带回家,蒋良霖过来的时候郎放正在冲头发,没听见开关门的声音,而且蒋良霖就算来也很正常。但洗完澡出来,蒋良霖陷在那个房间里,只一瞬的神色让郎放突生紧张,直到现在郎放也不知道这紧张感从何而来。那些画不能让蒋良霖看到吗?郎放又觉得不该是这样啊。他嘴巴不伶俐,他的感觉几升几落,说清楚太难了。他把蒋良霖带出来,也不知道说什么,他说要给蒋良霖泡咖啡,蒋良霖说不用喝,两个人僵在那里,僵了一个半小时。郎放一笔都没画出来,面对画板很不自在,如果是换个由头,郎放早就拉上蒋良霖的手回家了,可就是那诡异的气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将两个人粘在工作室里,总觉得很脏,不该带回旁边的家。
很脏。
不是魂魄、魍魉、因果的脏,这些蒋良霖和郎放都经历过很多了,甚至还能诉诸语言清晰地表达出来。就连是欧洲南非拉美的传说和鬼鬼怪怪,他们也是可以聊的。家里书架上有几排放了很多民俗的东西,二人心照不宣的收集品,了解这个世界的渠道之一。
“那你要我怎么样?”
以前郎放说这句话时,很有无可奈何的宠爱的意味,说的是“那你要我怎么样”,其实意思是“你想怎样都随你”。但现在的意思是“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现在早就已经过了蒋良霖会为了郎放朝自己发火而感到开心的阶段,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郎放学会了,或者说可能学会了这种家庭相处,也能流露情感了,两个人趋于正常。蒋良霖总不能总是在郎放发火的时候心里微笑,其实这也是一种不尊重。
蒋良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样。蒋良霖只能说:“那就销毁了吧。”
那么漂亮的五张画。第一张那夭折的小孩,那样的色彩,与其说是夭折,不如说是他在先死后生,嬉笑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生灵是先生后死,而他不一样,他的顺序是将反过来的。后面几张画,沙漏的装置,蒋良霖本能地觉得这玩意至少比粒子对撞机还要大,它不是一个灵魂层面的譬喻,而是郎放只画了模糊的特征,如隔雾看花,蒋良霖则品出了其中的一点精巧意味,可那东西光呈现出来就是在推挤蒋良霖,不要他窥探。这恐怕才是蒋良霖发火的原因。他又有点希望郎放能把它做出来,这样蒋良霖就有渠道去近距离地观察。只是危险感响了又响。不行。这东西最好不要存在。
郎放进了房间,把那几幅画拖出来,当即暴力地拆了画框,他说:“是用画布画的,烧了可以吗?”
蒋良霖很犹豫,双手贴在裤缝上,天啊,他比郎放小三岁的那种局促感已经多久没有涌现出来了?现在郎放愈是果决,愈是衬得蒋良霖在无理取闹。
“要怎么烧?”郎放再追问蒋良霖。这是真的像吵架了。既然你说要做,那你就说清楚,之后就不要再唧唧歪歪。而且这烧的是我的画,你为什么是那样的表情?
“等等,郎放……”蒋良霖蹲下来,原本平展的画布已经在拉扯之下有褶皱,“不着急,等等……”
郎放一屁股坐在地上,画框、玻璃散了一地板,两个人接近两小时的拉拉扯扯原来这么耗费体力,“是我做错事了吗?”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呢?”
蒋良霖在这里用了一个错误的问句。
郎放抬高声音:“你说我的画很恐怖,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出来——你说这个‘系列’,我已经没有打算再加‘续作’了。我是想给第三幅做一个小铜雕,只是想试一下,但你说不要,我也说好,不做就不做。这真的很奇怪,小霖,你到底感觉到了什么?”
蒋良霖手里的画布,他福至心灵地翻过面来,发现画布后面浅浅的炭笔写着——“新世界”。
“它们不是有名字吗?”蒋良霖把炭笔痕迹明晃晃翻出来,“我不是在发火,艺术创作很好,但……不一样。我暂时说不上来。”
郎放一把夺下了他手里的画布。
“那就等说得上来的时候再说。”
之后就是蒋良霖晚上什么也没带地去出差了。一连几天没有视频通话,只有通讯软件上的寥寥数语。蒋念琅会给蒋良霖主动打电话,蒋良霖也都接了,但是没有主动问郎放的事。那天他们在工作室吵,女儿耳朵灵敏,她在隔壁全都听见。但她没有在后来的电话里问过爸爸,你们为什么会吵架,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妈妈要拆掉搭好的雕像骨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蒋念琅和爸爸聊广场上的鸽子,蒋良霖那边的鸽子肥肥的,一经落地,就成了谁谁谁的财产,很资本主义,而蒋念琅这边的鸽子却总是让人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没有家,既不自由,也没有饱食,亦没有善意,生物与生物间都有戒意。蒋良霖在电话那头的笑声仿佛他就抱着女儿然后在她头顶笑开了,可那笑里有一点点的空洞,透着空洞往里看,蒋良霖抬手遮住她眼睛。
三个人到家。蒋念琅第二天没有课,就算有,也可以请假不去。反正蒋良霖觉得上学这种社会化亦不是什么最优的选择。今年春日的时候他就工作日给蒋念琅请了假,带去公园野餐晒太阳。他们一家子,说白了就是隐在人群之中,没有人能给他们上规矩,那么大的一个世界,可是因为只有三个人,又缩得那么小。神话故事里佛陀一合掌关住了混世的猴子,现实世界里人人一合掌就只是纯粹的鼓掌,多好的感情。
“小鼓穿这条裙子好漂亮,妈妈给买的吗?”直到了家,蒋良霖才像是端上伴手礼那样,端上对女儿和老婆爱的双重赞美。可惜蒋良霖并没有带伴手礼回来。好在家里没有人在意这个。想吃的、想用的,家里三个人都不缺了,不缺到连要都懒得要。
念琅歪着脑袋点点头,转个身,说:“爸爸的西装也好看,妈妈挑的吗?”
这孩子,真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
郎放摘了腰包挂在门旁的树杈状挂钩上,“不是我挑的。我也觉得这套西装好看。”说罢他把蒋良霖已经挂好的西装外套顺手取下来,进主卧找衣架,得马上挂起来才行。
蒋良霖马上跟进去,“我在裁缝街给你也订了一套,但是要的料子比较难做,一个月以后才到。”
郎放微微掀起眼皮看蒋良霖,不知道说什么好。郎放又不穿西装。
“看不出来吧,其实这只是成衣。”
双手像蛇一样蜿蜒到郎放腰上,隔着棉棉的卫衣搂住郎放劲瘦的腰,郎放满身都是家的味道,一回头能看见床上还有女儿的枕头,草莓味的沐浴露合草莓味的洗发露,女儿的痕迹像一块草莓馅饼落在床中央,可父母都舍不得洗掉。
蒋念琅跑到门口,直勾勾地看不知羞的爸爸霸占妈妈,好像危机解除了,尴尬是还有点,但不会再吵起来。这么笃定着,蒋念琅故意让拖鞋的舌头拍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跑进屋里一把抓过自己用惯的枕头,说:“今晚我要自己睡咯!”
蒋良霖看了觉得心里疼爱得不得了,连忙道:“可以和我们一起睡的!”
“爸爸妈妈自己去睡啦,我不要。”
念琅拽着枕头一角,忽然想起什么,说:“爸爸,上车饺子下车面。妈妈做了面团,冰在冰箱里!”
郎放心道,蒋念琅果然好爱爸爸,一口都少不了蒋良霖的。
蒋良霖偎在郎放身后,体贴道:“今天不吃了,洗澡休息。刚才在车里你不是说想吃早茶吗?我们还能睡几个钟头,踩着点去喝早茶好不好?”
蒋念琅竟然说:“那我考虑考虑吧。”说完拖鞋舌头啪嗒啪嗒带她回房间,这回是连门都关上了。
郎放淡淡道:“小鼓好独立啊。”
隔着卫衣感觉蒋良霖的手在抚摸他。郎放下视,自己双手也搭在腰上那对手臂上,衬衫挽到手肘,蒋良霖的皮肤依旧那么白,是放进外国人堆里依然白的白。蒋良霖腻在郎放身上,贪婪地将两个人的体温气息交融、同化,蒋良霖迫不及待要回家,意思是全身心都马上同化成这个特殊场域的一份子。
“是啊,要是多黏我们一些就好了。”
“这个星期我去接她放学,她只有那么小,穿这么一身倒洋不洋的制服出来,背着书包,手里还提着小提琴琴盒,像小鸭子一样。”郎放说到这里,终于微笑起来,“可是她以前还更小,那天我看她出来,觉得她已经长得好大了。真奇怪。”
蒋良霖在心里淌宽面条眼泪,受不了了,他温柔的郎放,深夜本来就是不能说这些话题的。自己的双臂被卸下劲,郎放问:“要去洗澡吗?”
“能不能一起?”蒋良霖解衬衫扣子,解完又去解别的扣子。
所以那天晚上郎放洗了两遍澡。
两个人躺在床上,拿走了蒋念琅的小小枕头,躺上全乎的、温暖的郎放,窗外已有破晓之势,自觉睡眠不好的蒋良霖干脆地拉上了全遮光的窗帘。钻进被子,两个人盖同样一床,比床大上一个尺寸的被子,有时候半条都耷拉在主卧地毯上。临睡前二人耳语,蒋良霖开口就是:“那天是我太过激了。至于电话……我第一次和你吵艺术上的事,仔细想想是我挺不要脸的,不好意思打电话给你。”
“我知道。”郎放把玩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直把玩到蒋良霖抬手按住,郎放说,“我没有多想电话的事。你还好吧?”
“很好——不对,不好。你呢?”
“睡吧。你回来之后我就能好好睡了。”
郎放打了个哈欠,蒋良霖半张帅脸陷在枕头里,半张帅脸又被被窝盖住,他疑惑的眼神在夜里发亮:“你之前睡眠不是一直很好吗?”
“念琅很会闹人,而且我偶尔晚上会梦见那个装置。”郎放这时候主动提这件事,不是为了不睡觉,而是为了快速入睡,“这回我想试试会不会再出现。之前我画那些画的时候,也是你出差不在家睡的时候。”
既然郎放这么说,蒋良霖只能单手搂住老婆,两个人面对面睡了。正好蒋良霖睡眠质量也不好,该死的英国,该死的会议,该死的自尊心。
第二天蒋良霖起来,一看手机,竟然已经下午了。主卧的门大开着,可家里也没什么动静。只是蒋念琅有心电感应,蹑手蹑脚穿毛绒袜溜达到主卧门前,观察起床的爸爸。
只穿裤子没穿上衣的蒋良霖支棱起来,和女儿忽然四目相对,蒋念琅吃吃笑了两声,跑走了,蒋良霖只得赶紧溜下床,去衣柜里找家居的上衣。
空气里飘逸来面食的香味,蒋良霖穿好衣服,径直走进厨房。竹案板上残留着面粉,锅里沸水里滚着胖胖的手作面条,一旁炒锅里已经做好了下面的码子。郎放一手拿着筷子,一手举着笊篱,侧头看向蒋良霖。
“昨晚睡得好吗?”蒋良霖问。郎放就不必问蒋良霖了,任谁看蒋良霖都睡得太好了,连昨晚跟女儿说的早茶都睡了过去。
郎放点点头。
“晚饭罚爸爸来做哦。”
蒋念琅从背后抱住蒋良霖,蒋良霖回头,和女儿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等会儿一起出去买菜吧。”
蒋良霖抱起女儿,小小的蒋念琅,眉眼和郎放那么像,活泼版的郎放,古灵精怪版的郎放。父女俩坐到餐桌前,蒋良霖忽然望见一旁摊开的填色书。是吧,就连艺术细胞也那么像。要是没有你们该怎么办啊,蒋良霖心想,这样的日子,幸福到离谱,就连蒋良霖的抗性都削弱了。没有你们该怎么办啊,蒋良霖掖了掖女儿的衬衫领子,真好看。平日里只穿运动装的郎放给女儿买的每一套衣服都那么好看。他们的小鸭子,他们的小女儿。
郎放端出三碗面条来。
“凑合吃吧。”
蒋良霖没说过,就连郎放这样摆烂的语气也让人觉得很喜欢。郎放淡淡看他一眼,心道,怎么出个差回来变成了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