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南月慢》言鞠姬

28、子夜

　　子时已过，加之方才宫里发生的血案，宫道上已少见人影，于是荀云婉并没有刻意选择小路，而是走正道回了飨宴宫。走到飨宴宫门前时，她意外看到了一个人。

　　“施小公子？”

　　荀云婉走上前去，施承光一见到她，原先着急的神色立刻松缓下来：“荀小姐，你可回来了，我方才见着静玉姑娘，她说你不在飨宴宫，却又不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只能在这等着你。”

　　荀云婉看他嘴里不断呼出白气，似乎等了有一会儿了：“你最好真的有顶天的要紧事要说，值得你在冷厉寒夜里等我。”

　　“很要紧的——我方才去信阳宫见了我姑母，乔颂姑姑正在逐一审讯今晚负责添置灯油的宫人，姑母说为了确保今晚的灯会不让旁人被无意烫伤，宫人们不会将灯油假手于人，故而先找出烧毁死者容貌的人，他便极有可能是凶人。荀小姐，你和我一起去找乔颂姑姑，你这样聪明，定然能尽快找出元凶。”

　　荀云婉神色冷淡，面对施承光面上含着的期待之色，她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点头答应：“施小公子，我并不在乎凶手是谁，因为这是大理寺的职责，我只需要尽快洗脱公主殿下的嫌疑便可。”

　　“一旦找出凶手，魏漪公主自然就解除了嫌疑，两全其美。”

　　荀云婉没有应声，她想到徐曜，拖着一副病躯，整日里仿佛隐世一般远离纷争，营造出大部分人都相信了的温柔平和的表象，却敢直接在宫里通过一条人命经营算计，不会就那样直接暴露出直指真相的罪证。即便真的要揪出凶手，那必然不会是一时半刻的功夫，她不可能让魏漪在饮梅馆顶着莫须有的罪名待上那么长时间。

　　“我说过了，凶手是谁与我无关，我唯一的目的就是将公主带回来。”

　　荀云婉抬起眼看向施承光，语气中带上一丝狠决：“说得难听些，与其花费太长的时间找出真凶，我宁可尽早找一个替罪羊好让公主回来，就这样，我还在乎真相是什么吗？”

　　施承光的嘴张开，又合上，说不出半个字，他看着荀云婉满脸毫不在意的冷漠，方才激动的心情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想起来，先前荀云婉助他们寻找谋害贤妃小产的真凶也不是为了帮贵妃脱罪，而是因为太后与郑美人利用了她，她才要借机回击她们，她最恨被人无端卷进这些是非之中。

　　话已经说到这里，施承光觉得自己似乎无法再说什么来改变她的心意，可他又不甘心这样无功而返。

　　荀云婉见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伫立在原地，便又说道：“施小公子，你没有必要对我抱有过多的信任，毕竟我不是燕朝人，相信你的姑母就可以了。”

　　“这不是对你抱有过多的信任，我认为我们可以互相帮助，现在我们可以一起找出真凶，亦可还魏漪公主清白，就像先前一样——我帮你抓飨宴宫的窃贼，你帮我们寻找太后算计贤妃的证据。”

　　“那么你为何认为你向我提出请求，我就一定会答应呢？”

　　“因为我把你看作朋友，你向我提出请求，如果我能做到，我就一定会答应。我希望你也是这样看我的。”施承光从来心性直率，尤其是面对荀云婉，他从没想过能在她的精明聪慧之下掩藏自己的内心，“当然我也猜不透在荀小姐心中我是个怎样的人。即便荀小姐在心里并未把我视作朋友，我虽遗憾，但并不会感到气恼愤恨，因为每个人总会有自己的想法，我无法强求事事顺人心意。”

　　他感到子夜的寒风渐渐大了，便对面前沉默不语的荀云婉说道：“荀小姐快回去吧，近几日夜里寒凉，你大病初愈，不宜在外面待太久。”

　　施承光拍了拍衣袖上的褶皱，然后经过荀云婉走上宫道，等到他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我没有不将你视作朋友。”

　　施承光一惊，立时转头回望，但荀云婉已经踏入宫内，只来得及瞥见宫门缝隙间转瞬消失的裙角。

　　*

　　“小姐，已经很晚了，您要不先休息吧，明日晨起再去内侍局也不迟。”静玉见荀云婉回了飨宴宫拿了那沓信便要再次出宫，实在有些忧心她的身体。

　　“尽早解决为好，也能尽快让殿下离开赋梅园那晦气的地方。”荀云婉将信收进宽松的袖中，临行前她吩咐静玉：“今晚要辛苦你了，在我回来之前若有任何人来访或问起今夜的情形，你替我遮掩；若是徐曜遣人来问，你便说我已经照他的话去做了。”

　　“真的要按……大皇子的计划来吗？”

　　“起码，这是最快接殿下出来的法子，还不用惹得一身腥。”

　　荀云婉戴上斗篷上的兜帽，与方才的暗卫一道踏出宫门往内侍局去。

　　夜间行路既有益处也有弊端，不必如白日那样避开人群，但静寂的深夜里，细微的响动总是会被放大。

　　“小姐，内侍局到了。”

　　二人从内侍局的正门走进去，暗卫手中抱着一个盛满了炭的火盆，荀云婉取出火折子，抖了几下点起了火，随后扔进炭盆子里，盆中的炭不算顶好的，极容易起烟，待火烧起来后，荀云婉将炭盆踢翻在地，火焰顺着地上的草叶开始更加剧烈地燃烧，不过一会儿便开始升起烟雾。

　　烟火逐渐大了起来，内侍局的宫人所里也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应当有人被惊醒了。

　　在宫人们慌张地跑出来救火时，荀云婉与暗卫已经躲藏在宫人所的后墙边。

　　随着宫人们出来的还有一位年纪稍长的老内监，身材瘦削，脊背佝偻得厉害，荀云婉认出了他——徐曜的小厮曾给她看过画像，这位老内监正是肖府安插在宫里的裘公公。

　　裘公公披着一件长袍，站在台阶上怒不可遏地指着下面正慌乱地扑火的宫人们：“一群没个心眼儿的小畜生，陛下开恩给你们半日闲暇便喝酒喝得昏了头、蒙了心，得意忘形了连火盆子都忘了灭。赶紧把火灭了，若是招来了旁人，杂家明日就禀明总领把你们这群小畜生的皮给揭一层下来！”

　　趁着前院有些混乱，荀云婉从袖中拿出那一沓信交予暗卫，暗卫便从后窗翻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裘公公打着呵欠慢悠悠地踱步进了宫人所，荀云婉等了片刻，暗卫又悄无声息地现身。

　　“确认没放错地方？藏得够隐蔽吗？”

　　“裘公公是内侍局的领事，在宫人所里他一人睡一张榻，卑职藏好信后，在暗处躲着一直等他回住处睡着后才离开。”

　　“好。”荀云婉点点头，“他们把火扑灭后，我们也可以抽身了。”

　　等到内侍局再次恢复静寂，二人便悄悄离开，所幸内侍局四周没有相隔特别近的宫宇，而一个小炭盆也并没有造成太过难以收拾的后果。

　　整晚的奔忙确实让她有些疲乏，于是回去的路途中，荀云婉的脚步放得稍慢了些，经过信阳宫宫门前时，荀云婉注意到里面还有灯影闪烁，应当是乔颂正在审讯宫人。

　　“上元节负责添置灯油的宫人少说也有千人，一晚上的时间想要审出来，简直是做梦。”

　　荀云婉嘲讽了两句，又站定片刻，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对暗卫道：“你先回去，不要惊动他人。”

　　荀云婉叩了叩信阳宫门，许久之后才有一个小宫女推开了一条缝隙，疑惑地看着她：“姑娘，贵妃娘娘已经歇下了，您改日再来吧。”

　　荀云婉道：“不敢叨扰贵妃娘娘，我是来求见乔颂姑姑的，烦请予以通报。”

　　小宫女摇摇头：“夜已深了，信阳宫不见客了。”

　　“请您转述乔颂姑姑，飨宴宫的荀云婉求见。”

　　“飨宴宫！”小宫女面露惊愕之色，踌躇片刻之后便匆匆往宫里跑去，约莫半炷香的时辰后，宫门被打开，这回小宫女身旁还跟着施承光。

　　“荀小姐，你——你果然还是来了。”施承光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荀云婉冷笑一声：“别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

　　施承光也不在意她话中带刺儿，立刻将她引入了宫。

　　正殿的灯已经熄灭了，施承光说贵妃今日一直头痛难忍，故而一回宫便被宫女们劝着歇下了，现在正由乔颂姑姑在信阳宫后院审讯宫人。

　　“你一个外臣之子，夜深时分还待在内宫，若是被旁人瞧见，明日弹劾的折子能把你们施府给埋没了。”

　　“我放心不下姑母，况且我身手好，若有任何急情，我也能帮得上忙。”施承光偏头笑着看向荀云婉，“只有乔颂姑姑和姑母的心腹才知道，荀小姐肯定也不会说出去的，对吗？”

　　“哼。”荀云婉懒得回应他。

　　信阳宫是后宫内除太后的崇寿宫和皇后的立政宫外最大的宫宇，乔颂审讯之处距贵妃所居的正殿不算近。二人到达宫人所时，远远便瞧见数十人正静默地站在夜幕中，两个宫女提着两盏灯笼站在宫人所的台阶上，远远望去，两团模糊的光晕像暗处盯梢的野兽的双瞳。

　　荀云婉没有看见乔颂，施承光道：“乔颂姑姑说，上元夜的九百多盏琉璃灯在皇宫四处分散得很远，添置灯油的宫人一般不会离开自己负责的那盏灯，能在人头攒动的上元夜那么迅速又悄无声息地杀人，必然是案发处附近的人所为。现在这里站着的人就是所有赋梅园附近琉璃灯的添油宫人。”

　　荀云婉瞟了他一眼：“不得不承认，虽然有时你的脑筋不够灵光，但旁人的话倒还算记得牢靠。”

　　“我就权当你在夸奖我了。”施承光应了一声，随后便带着荀云婉从宫人所的侧门悄悄溜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