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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将死去(五) ...

  •   日头落尽,温度也降下来,白天的热意散发完,风从炸裂的墙壁灌进来,仓库冷得像一副冻在水里的棺材。

      高敬文冷极了也不管男女有别,她坐过来跟朱胜忠挤在一起,风还是盘旋在她身边,她又抱过另一个战士捡的小黑狗,那狗乖得很,安安静静当着暖手炉。

      “你不知道冷吗还是脑子进水了?”

      朱胜忠只穿一件衬衫,坐在寒风中像块从灶房里夹出来的炭火。

      “不冷啊。”男人如实回答。

      高敬文停顿几秒接着把小狗放了,那小狗如果能开口说话,肯定会说它要冻死了。

      “那你让我暖暖吧,保安团还没发冬装人就全颠了,我受不了。”高敬文把朱胜忠推倒。

      “你干啥?”男人眼神变得不自然起来,他被她压在几个沙袋陷进的凹槽里动弹不得。

      高敬文旁若无人般别住男人的身子不让他乱挣。

      她捏住对方的下巴,像是个捉弄小姑娘的阔小开,她道:“别废话,我冷,你就当是给你的小兄弟暖身子了,我之前跟别的兄弟也是这样睡一起取暖的。”

      “睡你娘个锤子!起来!”朱胜忠别开脸不去看趴在自己身上的人。

      “一会就好!等我吃了饭身上就暖和了,你忍忍。”

      虽然高敬文让朱胜忠把她当男人看,可她就是个姑娘,他做不到,他想坐起来却不受劲,那人也确实冻得慌,抓到这么厚实的“被子”更不愿松开。

      七班的兵全跑了,他们怕被自己班长挖了眼睛。

      高敬文觉得为了活命和身体健康跟不认识的男人同喝一个壶里的水没关系,当着许多人面脱衣服包扎没关系,抱在一起取暖更没关系。

      她要是避讳这些就不会加入部队打日本人了。

      “饭好了记得喊我,你说过你那份匀给我的。”

      暖意烘得高敬文昏昏欲睡,她索性拂去那层纱,“你别占我便宜啊。”

      “你把老子当啥人了?”

      “好人。”

      高敬文算是彻底对朱胜忠放下戒心,她庆幸遇到的是他,这家伙坦坦荡荡就是嘴不饶人,要是遇上保安团的刘三满或者是败兵,一个女孩子真的会被人连骨头都嚼碎吞下去。

      “你是好人,朱班长。”

      “你睡吧。”朱胜忠收紧双臂,郁闷极了,“老子咋变成奶娘了。”

      他也不再费神于别人等会看见怎么说自己,高敬文的腰被皮带紧紧锁着又细又软,他只用一条胳膊就能环住她,真摸上来才知道这身破军服宽如麻袋。

      “ 狗崽子你还真把这里当家了。”朱胜忠骂道。

      饭送过来时高敬文也醒了,她抓起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不顾形象往嘴里塞。

      “饿死鬼投胎。”朱胜忠把自己饭盒里的米饭拨给对方,“慢点,躲过了日本人的枪炮子弹,莫让饭给噎死了。”

      高敬文吃得急,她用手挡了挡嘴巴,等那团饭咽下去她才开口骂朱胜忠。

      脸埋进饭盒的小孩幼弱消瘦,一边吃饭一边对男人发出不满的哼音。

      “你多大了?”

      “二十五。”

      朱胜忠再次被满嘴跑火车的高敬文气得跳脚,“你鬼扯也要事先想想扯得在不在道上,老子都没二十五。”

      “骗你的,我十八。”高敬文抹了下嘴,“我哥是这个岁数,我顶他的名字出来的。”

      “你哥讨媳妇了吧,种都没留这样死了太可惜了。”

      “我哥死脑筋,一心扑在报效国家上面。”

      朱胜忠惋惜道:“太亏了。”

      “别说我哥了,你成家了?”

      “额也没。”

      “那你死了也冤。”高敬文实话实说,“所以你别死。”

      除了老铁和几位年纪大些的长官,大多数士兵都没成家,他们来不及在这世上留下属于自己的血脉繁衍,就被迫终止了才起步的短暂的人生。

      “你呢?”朱胜忠看着高敬文。

      “我?”

      朱胜忠点头道:“你爹娘就没给你说个亲事?”

      “没有,我还在念书,偷着跑出来的。”

      高敬文示意对方看窗户外面的租界,视野最好的地方围坐很多洋记者。

      “我以前想念完书去国外。”她快速收回视线,把注意力放在吃饭上,“现在不想了。”

      “是啊,以后的事,谁说的准。”朱胜忠听得出高敬文话中有话,他们可能都没有以后了。

      外面的人送了补给品来,高敬文对苹果饼干不感兴趣,她避开朱胜忠,拿了一大瓶酒。

      这天越来越冷,风吹在脸上刀割似的,身上的军服也是湿了干干了湿,薄薄一层实在抵挡不了什么风寒。

      唯有喝酒方可解忧且取暖。

      朱胜忠找到高敬文的时候,那瓶度数很高的烈酒已经让她喝了大半,她貌似酒量很好,没说胡话,目光依然清明。

      “你咋这么能闹,酒是你喝的东西吗,又抽烟又喝酒的,你还像不像个女娃?”

      朱胜忠夺过酒瓶子,他也是嗜酒之人,刚才从补给箱里面翻了瓶洋酒,没喝几口就被小湖北夺走,他就纳了闷了,现在这些小娃娃一个一个都开始学大人喝酒了吗?

      “你管我,我想喝就喝,不想喝灌我也没用。”

      高敬文说着还打了个酒嗝,酒劲上头,凉风吹在脸上只觉燥热。

      “我在家,她带我去参加酒宴,我不去,我不想去,酒难喝,那些人也讨厌……”

      “难喝你现在喝这么欢?”

      朱胜忠仰头灌下一口,他翻身坐在沙包上,叫高敬文接着说。她的事情,他想了解的多一点,平时他们俩肯定没法好好说话,何不趁这丫头喝醉了套出点什么来。

      他就搞不明白高敬文为何那么执着于冲在前方血染沙场,难道从小话本看多了深受古今英雄的影响?

      今晚有星星,半隐半昧藏在云层间,像小孩子的眼睛。

      高敬文把手伸向夜空,她自然是摸不到星星的,风在指间流动,如同冰凉的蛇缠绕五指。

      “喂!我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好想……”

      高敬文透指缝看星星,星星好像在跟自己捉迷藏,明明在天穹闪着光,下一秒却又消失不见。

      “你想干啥?”

      朱胜忠知道高敬文真醉了,他正欲起身去扶她,她预判他的动作手一指叫他别动。

      “你发啥疯?下来,莫把鬼子的子弹招过来。”

      高敬文突然把头低下去咯咯笑着,嗓子是哑的,这么一笑声音格外低沉,她肩头耸动,笑了很久。

      她又扬头,发梢贴在脸上,遮住她的视线,遮住她冰凉的眼神。

      “我真的好想从这跳下去。”

      朱胜忠闻言浑身一冷,他迅速把身子摇摇晃晃的高敬文扯下来。

      “哥,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

      高敬文揪着朱胜忠的衬衫哭着,他把原本要数落她的话吞回去,立在原地任由对方把鼻涕眼泪糊到自己衣服上。

      他只知道六月天娃娃脸,可没想过女人也这样,更没想到喝醉酒的高敬文变脸比翻书还快。

      当晚四行仓库里上演着一向以暴脾气出名的朱大班长被人追打无力还手的一幕,齐家铭也想拉住撒酒疯的高敬文,可这丫头太过彪悍,差点没把他给揍了。

      “老朱遇到对手了,这女娃不得了哦。”

      杨德余看戏似的跟上官志标说高敬文来仓库那晚就跟朱胜忠结下梁子的事情,上官连长推推眼镜,嘴里啧个不停。

      “朱胜忠这样的刺头,就该有个人出来整治他。”

      眼镜总往下滑,他又伸手推了推。

      “你恐怕不晓得,以前团座听他干的那些事,一听偏头痛就犯,一听就犯,这回总算有人替我们做了件好事。”

      朱胜忠挨揍一事在高敬文追累之后终于告一段落,这会酒也醒了,她躺在沙袋上,双手枕在脑袋后面,翘着长腿,颇为痞气地吹起口哨。

      她欢欢快快的,有人心里却怄着气,可偏偏啥也不能干,只能愤然喝着酒。

      “看啥看?老子脸上有花?”

      端午听到朱胜忠的话又蹲回角落抠指甲去了,他就是想看一眼嘛,又没嘲笑他,被高敬文揍不算丢人,她可是能一对二杀敌的。

      她挂在腰间的那把长刀,沾过不少血。

      “喂,姓朱的,还没死吧?没死咱们就新账旧账一起算。”

      高敬文铁了心要气他,她发现朱胜忠这人只是表面脾气暴躁罢了,脚踹拳打臭骂他样样都行,一旦被人怼上他就变哑巴。

      不过最吸引高敬文的是他不说话坐在那里的时候,头发挡住的不仅仅是眼睛,还有那双眼睛背后的故事。

      他说她不要命,他自己不也一样么。

      “就你这三脚猫功夫能要老子死?要不看你是女娃,额准保给你放倒。”

      沙哑的声音自掩体另一边传过来,朱胜忠用脚重重蹬着地面,以此宣泄自己的不满。

      高敬文听到动静张嘴大笑,还有力气发牢骚说明没事。

      “没死就好,你他妈的可别在我之前把自己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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