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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将死去(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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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再次响起,送电话线的人哗啦啦倒下去,稀疏又刺耳的枪声把每个中国人的心挑挂在刺刀上,纵使气愤悲恸,大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同胞在恶魔的窥视下丧命。
日本人释放毒气弹时刀子死活不愿意打开赌场大门收容同胞,好像外面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无关,他只在意赌场的生意,关起门来照样吃香喝辣做着他的混混。
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小痞子看见同胞倒在血泊里,他义无反顾冲过去,杨慧敏发不出半点声音,她震惊于刀子的壮举,同时也为他揪心。
“担心!不要起来!”
日本人的狙击手把子精准,一枪打在捡起线筒奔跑的少年腿上。
“快去接应!”
高敬文眼见一班打开门她也抱着枪准备去救人,她拉了把枪栓才发现没子弹了,气得抬脚就踹栏杆,巨响引起朱胜忠的注意,他看她,她也看着他,两人脸色都不好。
朱胜忠动不了,枪就放在旁边,高敬文想也没想上来就夺走,对方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布料发出迸裂声。
“你要干啥?”他知道她想去救人。
“你没长眼睛吗?”
高敬文拉下朱胜忠的手,冷睇一眼道,“你不要动,枪借我用用,会还你的,朱班长。”
外面传来几声枪响,负责接应的兄弟也倒下去,朱胜忠赶紧爬起来,他把这人救回来是想她活着,万一出去遭了暗枪咋整?
“莫胡闹,外头不缺你一个。”
他那只没受伤的手落到高敬文肩膀上,与此同时外面又传来一声怒骂和巨响。
高敬文握枪的手突然没了力气,她望着朱胜忠,嘴巴张了张,“他死了。”
朱胜忠点头,他看见对方的眼神一瞬间从生机勃勃的春天化为赤地千里,小孩扔下枪,动作迅疾好像不是丢枪而是在逃离某种可怕的事物。
“我们,我们……”她蹲下去捂住脸,同胞死在眼前却无法施救对军人来说太痛苦,“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被欺负啊?”
闻言的士兵皆发出叹息声,没人知道这个国家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他们这些人守在这里,能打多久算多久,只要多坚守一分钟,身后千万百姓就能少受点苦。
他们对自己的未来不抱期待,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自己不在下一次战斗中死去。
“朱班长,这场仗我们能赢吗?”高敬文闷声问道。
朱胜忠也蹲下身,他揉揉对方脑袋,目光苍凉。
“额不知道,额没读过多少书,不过额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说法,只要中国人不死绝,总会赢的。”
高敬文耳边还回荡着陈树生李满仓他们的声音,他们直面死亡毫不畏惧,这种时候她不可避免的想起哥哥,87师的高排长也跟这些兄弟一样,弹指间化作尘土。
只是高敬谦至少在家乡有座小小的衣冠冢,而这些殉国的兄弟什么都没留下,他们的家人至今为止不知道他们死在何方,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哪里。
“你刚才就不该拦着我,我要是跳下去也能炸死好几个鬼子。”
“你是女娃。”朱胜忠皱眉,手敲在她头上。
“女娃又怎么了?”
高敬文想不到这人也像那些老迂腐一样瞧不起女孩子,教会的老师说人人生来平等,无论是男是女都有各自存在的价值。
“我是女人跳下去给你们丢脸了?”
“你不能死,军人的职责不仅是保卫国家,也要保护你们这些弱者。你要想死除非等额们这些爷们都死光了,把你一个没断奶的崽子扔进狗窝,额们也没脸见人。”朱胜忠一改不羁表情认真说道。
“呸,我也是军人!”高敬文扔过去一个白眼,“你怎么老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脸皮比光华门的城墙还厚。”
“光华门?你是南京人。”
“是,这下我的名字籍贯你都知道了,高兴了?”
朱胜忠呵呵一笑:“首都来的大小姐更不该死在这。”
“我不是大小姐,我就是一个兵,之前在家里种地放牛。”
高敬文坐下来绑鞋带,那双手生得骨节匀称皮肉细嫩,她拿这话骗骗旁人或许能行但蒙不了朱胜忠,她吃东西发呆跟画一样,透着股西洋女人身上才有的优雅,再说了,种地的农民会说日本话洋文?
“哄鬼吧你。”
“对啊,哄的不就是你吗?”
高敬文记起身上的伤,这会儿痛劲涌上来,她摸摸肩膀,朱胜忠就坐在对面,她也不好去查看肚子上的伤口。
“疼就睡觉。”男人摊开画册。
“疼得睡不着。”
高敬文伸头过来看,纸上勾勒着各种风格的亭台楼阁,“本事不小。”她总算夸了对方一句。
“高敬文。”朱胜忠喊她,笔在纸上沙沙响,“南京啥样?”
“就那样,伦敦你知道吧,玄武湖那边仿了好多,不过高高矮矮一片不洋不土的难看死了。”高敬文不明白朱胜忠为什么要这样问。
朱胜忠停住滑动的铅笔说道:“你看啊,额这上头有陕西的古楼,苏州的园子,还有上海这些不洋不土的房子,额想画画南京。”
高敬文接过本子,朱胜忠笔下的建筑物惟妙惟肖,每处细节都处理的很完美,她以为自己在看建筑图纸,“不错不错,挺好的。”
画册很厚,高敬文想翻到前面看看他还画了什么,但才翻一张就被抢走了。
“乱翻啥,小兔崽子。”朱胜忠骂道,心里暗流涌动,差点就让她看见自己给她画的肖像了。
“小气鬼,一张画都舍不得让人看。”
高敬文有些莫名其妙,她轻轻踢了一下对方鞋子,“看到租界没,那些都是英式建筑,南京有很多这样的房子,你照着这个画错不了。”
南京对朱胜忠来说有很多意义,他作为军人,对自己守卫的疆土充满热忱,他这样的人对中华民国首都执念难消,事实上每个军人都想去瞻仰一番。
再者高敬文是南京人,朱胜忠对她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他想要是能去她家乡看看多好。
朱胜忠心里想着首都,笔却画起了高敬文,她托着下巴听人吹口琴,淡黄的夕阳从窗户照进来,在她眼里落下一片光。
“你为啥出来打仗?”
“因为我哥。”
高敬文总是别人问一句她回一句。
朱胜忠当下来了兴致合拢画册,“说说?”
“我哥也是军人,他九月死在军工路那边,我出来给他报仇。”
“你这是胡闹!”朱胜忠急了,“你以为打仗是小孩子办家家酒?”
高敬文抓抓脖子,她看见指甲缝的泥后满脸嫌弃,“我知道战争的严重性,现在后悔也没用,我出不去啊,出了这个门就是死。”
朱胜忠感到无语,“知道还胡来?”
“早知道被困在仓库还不如在大场让日本人杀了算了。”
“就你这样,被鬼子抓住可不是一枪打死完事。”
高敬文烦心满身污垢,她剔干净指甲里的泥沙没细想朱胜忠的话顺着他往下说:“你的意思就是我欠揍呗,日本人抓住我最好给我来个痛快,不然我肯定拉他垫背。”
朱胜忠揩下一把枪油,又在地上蹭了蹭,脏兮兮的手掌直直奔着高敬文的脸去。
“长得嘹咋咧,就是脑子不行。”
乱世残酷,对女人而言,尤其是美人,她要承受的事情远远比死亡更可怕,在乌泱泱的兽群里,随便哪条脚爪踏上来,花儿就会夭折。
“你有病吧?”高敬文叫了出来,她拍开对方的手,脸上黏糊糊的东西让她想跳下河洗个澡,“朱胜忠你不要以为我不揍你我们的事就能算了。”
“你来,老子怕你?”朱胜忠咧嘴笑起来,他要是用全力别说一个高敬文,三个也任他搓圆捏扁,他受了伤,对方也伤到肩膀,真的动手他舍不得。
高敬文当然不会真的爬起来打架,她饿了,本就是长身体的年纪,“我想吃饭。”
“等一下,额那份匀你点。”说话间朱胜忠闻到炊事班烧饭的香气,他感叹这仓库里有不少粮食。
慰问士兵的外国友人送来几箱补给,不过长官没下命令,东西放在一边暂时没人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