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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将死去(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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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夜袭士兵们伤亡不少,高敬文把自己跟外界隔绝,她脑子里闪现毛孩被东洋刀砍头的画面,老铁的懦弱无能让她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怕死,干嘛还要穿上这身皮加入革命队伍丢人现眼呢?
思绪乱如麻,高敬文捏捏鼻梁打算睡觉,朱胜忠的声音蹦到她耳朵里,男人叉着劲瘦的腰吼道:“都打起精神,日本人还会有大动作,年纪小的给老子滚后头排队去,干部、有兄弟有后的带头冲。”
高敬文突然觉得这人好像也不是那么坏,话说回来,她刚刚是被朱胜忠救下的,不然比尸首分家的毛孩好不到哪去。
那些正规军视朱胜忠为主心骨,他一个班长,有些事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他来管啊,可是他恰恰都做到了,如果没有绝对的威信和本事不可能在偌大的队伍里立足。
高敬文意识到自己不该只凭朱胜忠的凶悍面就把他定义成坏人,这人是个矛盾体,她有了一丝好奇心。
“没有酒,巧克力吃不?洋玩意腻得老子舌头根发酸。”
朱胜忠骂完了人就奔着发呆的高敬文来了,他把东西扔过去也做好被扔回来砸脸的准备,毕竟高敬文之前说饿死也不吃他给的东西。
“谢了。”高敬文捡起巧克力,这次她没有露出任何不高兴的表情,“不过我是为了保存体力才吃的。”
“吃完睡一觉,莫担心,这里有爷们守着。”
朱胜忠和衣躺在对面,他有点累,高敬文对他的敌意在无形间减淡许多,她想是不是这巧克力太甜,甜得她忍不住放下刀享受这不可多得的甜蜜。
“额的意思是明天日本人再有行动,不睡觉注意力不集中会出意外。”朱胜忠怕高敬文多想。
女孩子吃东西慢条斯理,嘴唇在灯下晕染点点水光,“我无所谓,你管好自己吧。”
高敬文咳了一声,在学校是牛奶和巧克力一起当下午茶的,这会干吃有点噎。
朱胜忠瞄一眼身子单薄的小孩,他坐起来脱下军装丢过去,“穿上,明早还额,冻病了还得额们照顾。”
“你嘴里能不能说点好的?一天不是枪毙这个就是弄死那个,我要是生病不劳你大驾,我自己给自己挖个坑。”
“别想着挖坑了,你挖到猴年马月也挖不出来,这里都是水泥地。”
“有个坑往里跳就好了,我又不指望它像棺材一样。”
高敬文披上还留有朱胜忠体温的衣服,双手捧着巧克力窝在那里,没一会头就垂下去睡着了。
“你倒是别睡接着跟老子扯啊。”男人摇头,“小崽子靠不住。”
朱胜忠想找个人聊聊天,他很久没起过跟别人分享心情和故事的欲望,可他又猜想高敬文大抵是不愿意听他一个陌生人交心的。
画册清一色的建筑物中间多出张人物画,短发的女孩子扬头明朗微笑,眼睛睁得大大的。
青灰色的天空悬着枚破灯泡般快要熄灭的白太阳,南岸的包子香气被风吹到下风口的四行仓库,高敬文看了看手里的干饼子,又想起小笼汤包的鲜美,想家的情绪像大坝破开口子,洪水冲垮坝下的民居。
“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去吃包子吃个够。”
高敬文说话小湖北总是不太理解,“为什么要下辈子去啊?”
“打仗嘛,说不定我等会就死了啊,反正这辈子差不多就到这了。”
小湖北恍惚间记起被日本人抓住杀害的爹,老葫芦说他们都能活着回家,但是爹自己先没了,爹的这辈子就这样结束了。
“你还小,要活着。”
高敬文很清楚中国军队的处境,她怕小孩害怕想法子绕开话题,咬了口饼继续说道,“你玩过躲猫猫吧,日本人来抓你,你就用躲猫猫的方式避开他们把自己藏到安全的地方。”
“这个我可以,我哥也可以,我们在村里都是别人找我们找到半夜也看不见人。”
“你们躲哪了?”高敬文的童年并不像小湖北这样无忧无虑。
“我经常藏到李老太太后院柴房的棺材里,李老太太还在,她很好,爹说棺材做了很多年了,我哥喜欢上房顶,反正没人找着我们。”
“你们好厉害啊。”
小湖北被夸奖不好意思地笑了,“姐,你也可以躲起来。”
高敬文也笑了,只是那笑容里爬满落寞,“我躲不了,其实我想,可是我不能,也不行。”
日本人确实有了新的行动,谢团座要求所有士兵准备迎敌固守,任务一宣布仓库里开始忙起来。
朱胜忠坐在木箱上擦枪,他不抬头都知道是谁跑到自己面前,“咋了,说。”
“我的枪能还给我吗?你们缴了的。”
高敬文对他没了之前的厌恶,她又道:“一会儿打起来没有枪不等于让我去送死吗?”
“拿去。”朱胜忠看了高敬文一眼把自己的手枪递给她,这东西轻便且可以连发,女孩子扛步枪没办法做到游刃有余。
“我要我的汉阳造。”高敬文没有接,“能上刺刀,我要没子弹可以用它杀敌。”
“你莫乱跑,小鬼子进不来,跟着额你就没事。”
高敬文不回答朱胜忠,她嘴巴紧抿,眼睛看向脚面,“算了。”她惜字如金。
朱胜忠看高敬文垂着脑袋以为她担心接下来的恶战,“只要你跟在额后头就不会有事,你莫去送死就成,掉血掉肉咋也不该先让你个女人出头。”
高敬文杀敌时跟疯子无异,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怕什么是死,一股脑冲过去,甚至故意把自己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下,朱胜忠担心的也是这点,他还不了解高敬文,所以无法预测对方会不会做出后果严重的糊涂事。
“听见了吗?”朱胜忠厉声强调一遍。
“我他妈又没聋,你吼什么吼,母皮丢。”
“啥?啥意思?”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喽。”高敬文撂下一句方言就跑了,朱胜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高敬文从齐家铭那里磨来一杆枪,她对这人感激不尽,齐家铭为人温逊,说话也对高敬文心意,她差点就拉着他拜把子。
同样是人,可差距大得不是一星半点,高敬文瞅见朱胜忠过来赶紧扛上枪走了,正好七月小湖北也来找她,三人一起凑窗户那看风景。
日本人要在三个小时之内攻下四行仓库,仓库这边每个人都心急如焚,南岸那边该吃吃该喝喝,仅有少数人在为即将发生的战事揪心。
“我操你大爷!我们在这跟鬼子拼命,你他妈在那边卖望远镜!”
高敬文捡起一块砖头朝河里扔过去,离得太远,只溅起一片水花,她真的很想把砖头砸到对面卖望远镜的那个人头上。
隔岸观火这个词在那些人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齐家铭对一旁擦着枪的朱胜忠哎了一声,示意他去看跟七月趴在窗户边缘的高敬文。
丫头满嘴脏话,跟不说话时斯文的外表完全不符,朱胜忠见她那样像一只发威的猫,嘴上不由扯起笑。
“还笑?你迟早把她教坏。”
齐家铭斥责他,他跟朱胜忠认识多年已是挚友,这几天老朱不太对劲,他有事没事就去找那丫头,二十多岁一人,跟几个小孩玩得不亦乐乎。
“不用老子教,她聪明得很。”
朱胜忠搪塞过去,他面上无所谓,心里却翻了天,他该怎么告诉齐家铭他每次找那丫头到最后都会被对方骂得狗血淋头的事实呢?
“快快快!鬼子来了!”
日本人这次是动真格,他们一批接着一批疯狂进攻着,到处都在爆炸,混乱中谁也分不清谁是谁。
高敬文也是临危不乱的士兵,她叫七月提着□□阻击怪车撞击墙体,齐家铭差点被炸死,她冲上去拽开他顺带掏出刀把那个日本人捅了个透心凉。
朱胜忠找不到高敬文急得嘴上骂娘,从水道进来的那三个学生吓得找不着北,他又急又气,叫学生上东楼话才出口外面射过来的子弹打伤了他的手腕。
子弹飞舞着,场面过于混乱,高敬文一面寻找掩体一面救人。
她猫着腰拖着一个受伤的战士,左边墙炸了出现鬼子,一个点射,她顺势倒在掩体后方,支起头盔吸引火力趁敌人上子弹的间隙狙杀对方。
“还喘气的快来救人!”
“女娃娃怪猛滴哈!”
一连串射击的声音响起,从破口进来的日本人还没搞清状况就成了枪下鬼。
“废你妈的话能爬的赶紧起来打鬼子。”
高敬文见人来救老铁他们于是她又冲去西墙支援,那里已经被鬼子炮击出一个大口。
她也想绑手榴弹往下跳,陈树生和一众兄弟的壮举让她倍受鼓舞,都这种时候了,生死又算得上什么,一个人能炸死一个鬼子小队,值了!
“你给老子过来!”
朱胜忠这次也来得挺及时,他看见高敬文给自己绑手榴弹心里怒气到达顶点,二话不说忍着伤痛把人抓过来丢进墙角,这丫头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人家盼着活,她抢着死。
三个小时到了,日本人食言,他们没有打下四行仓库。
“ あなたたちの島国に帰りなさい! ”
高敬文觉得不过瘾,她清清嗓子,又站在缺口处用英文朝南岸大声喊着,她向空中的飞艇挥手,他们没有撤退,也没有败。
“ Chinese soldiers did not retreat!”
朱胜忠看着她,寒风把她的短发吹得翻飞,唇无血色,人却又蹦又跳欢呼雀跃着。
可就在刚才,她是准备去死的,如果自己没过来,是不是,她现在就只是一堆炸开的烂肉?
她为什么总想着牺牲?
高敬文翘着二郎腿看医务兵给朱胜忠取子弹上药,仓库里没有吗啡,切开伤口取弹的过程有些血腥,更多的还是剧痛。
朱胜忠也的确是号人物,即便身负重伤硬是一声都没出。
“疼就喊出来,不要憋着。”
高敬文把这句话送还给朱胜忠,她是故意的,想找个话题转移他注意力,好不让他那么痛。
“疼个啥?老子头一回上战场中枪你还在娘胎里喝奶呢!”
朱胜忠不仅是硬汉也是个嘴不饶人的主。
“不疼?不疼就让医务小哥赶紧弄,小哥你快点,他不怕疼,放心搞,弄死他拉倒。”
齐家铭坐在旁边看两个幼稚鬼互骂,脑门下来一阵虚汗,这俩加一块儿三岁也没有吧?
他想起先前高敬文帮他的事情,心里生出感激,他不怕死,也早就做好死的准备,今天着实是险。
他拍拍高敬文肩膀道谢,结果朱胜忠瞪大眼看他俩。
“高敬谦你脑子坏了?老子说过你莫跟鬼子拼刺刀莫去挡枪口,你他娘的咋不听?”
朱胜忠气血上涌,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死丫头如此不听话,她把别人的命看得那么重,自己的生命却被她视如草芥,别人的命是命,她的命就不是命吗?
“嘿嘿,其实我叫高敬文,高敬谦是我哥哥。”
高敬文一直都用哥哥的名字,她没跟朱胜忠说过,想必他是从小湖北那里听来的,看在他受伤还担心自己的份上,她就告诉他自己真名好了。
“老子管你文还是谦,你记住了,莫再有下次。”
伤口疼得朱胜忠额角青筋暴露,见他这样,高敬文在他怒视的眼神中吃吃笑出声。
七月牺牲了,为了看那匹白马。
高敬文知道那匹马对这样一个少年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他的精神寄托,他死了,没有受罪,死之前还沉浸在自己的理想国当中。
她搂着小湖北的肩膀,孩子太小,他应该在家乡的小村里跟同龄的小伙伴嬉戏打闹,应该坐在谷堆上听阿妈说故事,无论怎样,他都不应该在战场上战战兢兢等待死亡来临。
战争太可怕了,强迫性的把所有人卷进来,像一个怪物把所有希望和人生粉碎抹杀。
她很累,以前在家里,她每个夜晚都睡不好,现在出来打仗,出生入死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掉脑袋了,她竟然还能睡上好觉。
人一乏,什么都不想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