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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我将死去(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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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方要求所有人必须军容整洁建制齐全,洗干净身子的朱胜忠把衬衫好好扣起来,军装笔挺,他头发还有点湿,软软垂在额前,人倒是多了几分少年气。
高敬文也同样,她找了身较为洁净的衣服换上,刀别在腿上,头发黑得发亮,又恢复了战争初期英姿飒爽的风采。
朱胜忠望着她,她来仓库那天晚上,虽然全身脏得看不出人样,依然神采奕奕,可她安静下来温婉可人甚至有点软弱,他看着这样的小孩有些陌生,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丫头?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都没说。”高敬文决定和盘托出,如今没什么要隐瞒的了。
“现在说。”
高敬文拧起眉,“你刚才答应我的还作数吧?”
“当然作数,你当老子跟你一样满嘴跑火车。”朱胜忠催促她,“你快说啊。”
“我肚子上有一道伤,是为了救人被日本人捅的。”她看向他,如释重负道:“我活不了。”
“去你妈的。”朱胜忠骂出一句赶紧把人拉过来扒衣服,高敬文没有阻止他,他还没看见她说的伤,贴过去的手掌染了不少血。
“我这次没有骗你,这是我最后一张牌。”
那道口子触目惊心,朱胜忠突然觉得无法呼吸,他脸刷一下白了,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我出来,没打算活着回家。受伤之后,我知道机会来了,神父说自杀去不了天堂,但我不治身亡属于生老病死,其实我就是没有自杀的勇气,一枪的事。”
高敬文也不知道生死关头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可她心里难过的要命,因为她看见朱胜忠眼睛红了,那里面撒满破碎的希望。
她不想看见他为了自己落泪,她心里好疼。
“不过即使是这样我也去不了天堂,我死了,看你这几天这么照顾我的份上,我保护你呀。”
“军医!军医!”
朱胜忠慌了,他把汤聘辛拉过来给高敬文检查伤口,可是紧接着医生的结论就把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悬崖。
“我都说了这是我的底牌,当然……当然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高敬文还在笑,她也疼,这几天都在忍着,忍不住了就跑出去寻死,还都被朱胜忠救回来了。
她感激他对她的好,点点滴滴只有短短几天,但她此生无憾了。
如果有下辈子,她要遇到他,跟他说,朱胜忠,我来了,我嫁给你吧。
“朱胜忠,对不起。”
高敬文在齐家铭绘制的地图上签下高敬谦三个字,这世界不需要她,留下哥哥的荣耀就好。
朱胜忠也要加入断后队伍,她死了他还活着干嘛,以后千万个日夜漫长的一生都再也见不到这人,他会生不如死。
“活着。”
齐家铭要朱胜忠记住七班的兄弟,他们都不在了,唯一活着的朱胜忠承载七班所有人的荣耀和使命。
“朱班长,你答应过我的,你一定活着。”
高敬文给他掸去头发上的绒絮,还有点时间,他们之间还能再说会儿话。
“你不能死,你要是有点闪失,我做鬼都不安心啊。”
“狗崽子。”阴沉着脸的朱胜忠哭了,他除了骂她再也说不出别的,男人属实苦到心里痛到骨子里。
“好了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高敬文没再征求他允许抱住他,她比朱胜忠矮一点,她想如果自己活到二十岁个子应该也能再长高些吧。
她拍拍他的背,学着他的话,“你要往前看,以后的日子总会有好玩的事情发生,你也会认识有趣的人,至于我,你就留在旧时光里吧。”
朱胜忠的眼泪都掉在高敬文发间,他做不到她这样云淡风轻,小孩才十八岁,一点甜没尝到就要离开他,他现在除了把她抱紧、抱得再紧一些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班长,你说的生死由命啊,我该是这样,逃不掉。”
她这次出来,一是为哥哥报仇,二是了结自己。
十六岁那个雨夜,誓死不受侮辱的高敬文撞碎玻璃跳下楼,满身养不好的伤疤和宿命宛如深不见底的暗渊,黑暗彻底吞没弱小无助的少女。
那个时候的她就已经死了吧。
她没想过活着回去。
“额没说过。”他不承认,即使他清楚说没说过现在也没什么意义。
“你别难过,我不值得你这样,真的不值得。你想想一开始我们俩的矛盾,你该因为我生气恨我看不惯我才对。”高敬文咧开嘴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咽喉酸胀的感觉直冲脑门。
“那天,你把我们杀了该多好,这样你就不会这么难过了,我……我不是好孩子,不值得你喜欢。”
朱胜忠几乎要疯了,“老子不恨你,额不恨你,你受委屈了,对不起,对不起。”
能接受他朱胜忠道歉的只有死人和快成为死人的人,他说对了。
“班长,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说,一百件老子都答应你。”
这是遗愿,他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他能办到他都去替她办。
“我不知道我的遗书能不能寄回家去,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去看它,你有空帮我去南京找找我的家人吧,颐和路三十七号,秣陵关高家,你都去看看,告诉他们我替我哥报仇了,告诉他们……不要忘了我。”
她最惶恐的是死了以后再没人会记得自己,这样该用什么证明她曾经存在过,证明她曾经也是个鲜活的人。
“你还可以去洪武路吃老陈家的糖葫芦,他家的糖葫芦很甜,如果看见一个白发上簪红花的阿妈在那里弹棉花,你能不能帮我跟她说一声,就说阿文去外国了。”
高敬文语气轻松,但她的表现让朱胜忠心如刀绞,视死如归需要多大勇气才能做到,她平静的好像只是去远行,说不定某年某月就会回来,可他知道她走出仓库就再也回不来了。
“班长啊,我能不能多求你几件事啊?”
“你说,想说啥就说,额去做。”
“那谢谢你了。”高敬文拱了拱脑袋,朱胜忠的子弹带硌她脸不舒服,“你去玛兰特教堂找找米拉女士,我有个小箱子还留在她那里,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被她们扔掉,那里面是我喜欢的一些东西,就当见面礼物送你了。”
朱胜忠闻言脸贴到小孩头上,他哑着嗓子,竭力把她的味道刻在心头,“额不会洋文。”
“没关系,米拉女士会说中国话,你只要提我的名字她就知道你要做什么。”
高敬文又拍他的背以示安慰,时间差不多了,队伍开始集合,方兴文从一旁过被小孩拉住。
“方先生,请你帮我们拍张合照。”
高敬文给朱胜忠擦擦眼泪,她握住他的手,随着快门一响她的生命将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照片会褪色,而她永远年轻。
“你出去以后让记者把照片洗出来,留个纪念,以后也跟你娃吹吹我,我也算是巾帼不让须眉吧?”
朱胜忠想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像高敬文这样的丫头了,他哪里来的媳妇和娃娃,他不会有,也不想有。
“仓库后只有小队日本驻军,他们不知道沿着河有条暗道可以逃出去,钻进那里一直往前爬,会到没有守军的地方。”
方兴文实在不忍看到这么小的孩子去送死,他知道日本人的军事秘密,眼下便告知高敬文。
“谢谢方先生,可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临别,最后的最后,朱胜忠大力拥抱他心爱的姑娘郑重说道:“高敬文,额爱你。”
“你刚才还说喜欢的,现在就变成爱了,喜欢和爱是不同的呀朱班长。”
“额不管,额喜欢的是你,额爱的也是你。”
“朱胜忠。”高敬文认真念他名字,她哽咽出声,“我也喜欢你,我爱你,朱胜忠。”
她想下辈子遇见他再说,但她不清楚人是不是真的会有下辈子,所以她现在必须说。
“文文。”
他学她哥哥那样叫她,轻轻吻了一下小孩的额角,他说不出话了,什么都说不出,他想自己是不是前世犯下滔天大罪这辈子才要来承受生离死别的痛苦。
“来生再见。”高敬文朝跟随队伍走出仓库的朱胜忠挥挥手,她喊起来,“朱胜忠!来生再见!你别忘了,我们俩的账还没算完。”
他们只隔着十多米和一扇门,却永远站不到一块去了。
朱胜忠侧过头,他看着站在那里没有走开的人,热意无法控制地涌出眼眶。
“高敬文,来生再见。”
小孩摸了摸脸,一滴眼泪冰冰凉的,她转过身咬着牙走进黑暗中,独留门外人肝肠寸断。
“姐,你怕吗?”林扬摆好枪支弹药,他回过头发现高敬文抱着枪失神。
“临门一脚了怕也没用,过去都说一命换一命,今天我们这些人要救几百条命,死了值。”
高敬文把枪递过去,她接着说道:“其实你不该留下来,你妈妈还在等你回家。”
“不了,国破之际,俺必须做点啥才行。”
林扬用铁链锁住自己,他把钥匙丢出老远,见高敬文还没走,他敬礼,“来生再见。”
谢晋元找不到小湖北,他急了,再也不掩饰,抓住杨瑞符问他有没有看见孩子。
小湖北是瞬息间成长的,他明白穿着这身军服要肩负起怎样的责任。
团座希望他好好长大,只有长大了才能看见这个国家未来的样子,才能看见战士们用生命唤醒的四万万同胞在某一天挺直脊梁站起来。
有人要活下来,可也总得有人去做让更多人活下去的事情吧。
“妮子,谢谢了。”
洛阳铲背起喷火器,他唯一的亲人在夜袭时被鬼子杀害,后来他听人说这个小班长当时拼命要救自己的侄子,虽然还是没能免除灾祸,可这份恩情他不能忘。
高敬文军服整洁笔挺,她紧握枪眼神决绝,和齐家铭一起向留下来的兄弟敬礼。
“来生再见。”
小湖北没有跟随守军撤退,高敬文发现他时心中一惊,继而接受了这个事实。
“小湖北别离我太远,下去了有个照应。”
探照灯捕捉着每片雪花的虚影,它越来越亮堂,黑夜犹如白昼,所有人都走进那片模糊未知的光影中,大雪覆盖脚印,掩盖他们存在的痕迹。
远处的枪声逐渐清晰,犹如利箭划破黑暗的虚空,在这个寒冷的夜里化作微茫的火苗为活着的人照亮前方。
男人眼里有东西滴下来,他抬头凝视夜空,分不清是雪花融化还是眼泪。
朱胜忠记着高敬文交代他的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倒在这里,如果真的有黄泉路,他们遇上了,小孩该多失望。
“能动的都往前爬!爬也要爬过去!”
显然他是幸运的,或许是高敬文在护着他,朱胜忠被英国人拖上车时仓库后方的枪炮声戛然而止,他知道,她死了。
这雪下得真大,就像老铁说的为他们披麻戴孝。
“你喜欢的雪。”
他没有力气了,累得直接昏过去,朱胜忠失去意识前似乎听见有人在唱小孩唱过的那首歌。
去他妈的战争,他只想解甲归田带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