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佰]天地无恙》赐剑咸阳西

18、明日重生（完结篇）

　　1946年的南京到处都泛滥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悲愤，人民的愤怒像是高涨的江水，片刻不停冲刷从古至今被屠五次、五次不灭的金陵城大街小巷，同时也冲刷着万里之外的东京，对中国人犯下的血债在恶魔心上卷起海啸灭顶前的浪潮。
　　街头的大喇叭向无法进入南京军事法庭审判厅的民众播报着审判过程及结果，也向枉死的三十万冤魂作出告慰奠念。
　　洪武路被人堵得水泄不通，男人也站在人群中仰头看着天空，今天是个好天气，广播里的消息却为晴天骄阳蒙上阴云。
　　“叔叔，糖葫芦化了。”梳着童花头的小女孩拉拉男人衣角，“叔叔，你的糖葫芦把我的裙子弄脏了。”
　　发呆的男人这才从繁复的回忆里回过神来，他低头一看，自己握着的糖葫芦早被太阳晒化糖衣，冰糖汁一滴一滴掉在小孩胳膊上。
　　“对不起，叔叔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反正我回家要换衣服的。”小女孩脸蛋红扑扑的，她才放学，被大人们挤到大喇叭这里来了。
　　“叔叔你是买给谁吃的呀？”
　　“我自己吃。”
　　“原来叔叔这么大的人也像我一样喜欢吃糖葫芦，妈妈说我吃多了长虫牙，不让我吃。”
　　男人把糖葫芦递到小女孩面前，“你现在吃吧，这个叔叔还没动过。”
　　“谢谢叔叔！”
　　小女孩接过来，高高兴兴咬了一口，糖葫芦甜得足以让人忘掉所有不好的事，她也忘了回家后会不会被妈妈责怪弄脏了衣服。
　　八月盛暑，南京火炉似的，太阳把路边的梧桐树树叶都烤得打起卷儿。
　　朱胜忠中山装外套搭在肩上，衬衫大喇喇敞开，他又买了串糖葫芦坐在树荫下边看人来人往边吃着，头发被汗贴在额上遮去额角的伤疤，也省了不少人对他投来的好奇眼光。
　　他这次升了军衔，职务一高也就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他没去参加庆功会，而是请假独自来到南京。
　　朱胜忠日夜挂念着南京，从1937年至今，南京和那个人，都被他深藏心底，他会记一辈子。
　　他来南京的第一件事是跑去洪武路买老陈家的糖葫芦，那个店老板倒是少见有男人来买小孩吃的东西，外头路被堵住，他就留下朱胜忠在店里稍坐休息下。
　　朱胜忠从店老板口中得知他也是死里逃生活下来的。
　　老板跟他说当年南京城破日本人是如何对待降军和平民，他说安全区里每天都有人被杀有女孩子被侮辱。
　　男人听得起了一身白毛汗，他再也坐不住，一句“有钱没钱都得死，好女人坏女人都会被扒下衣服”把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军人惊得几乎立不稳，他甚至有些庆幸高敬文死于阻击断后。
　　如果那年的12月，她回到南京回到家，是不是也像店老板说的那样比死要痛苦。
　　他们撤进租界关在胶州路隔离区的第二天，就有人说仓库那吊了十多具尸体，被鬼子捅得像蜂窝煤。
　　颐和路三十七号早没了人，朱胜忠不知道高敬文的家人有没有逃出去，天色不早了，他决定先去玛兰特教堂看看，明日再雇车去秣陵关。
　　美国人的地盘，日本人除了闯进去放肆一通也不敢做出过分举动，欧化的教堂尖顶耸入云霄，像一个巨人俯卧在南京的土地上。
　　朱胜忠被牧师领进教堂中厅，这里有一排排光洁的座位，燃烧的白色蜡烛火光跳跃中那些雕像壁画仿佛快要活过来，圣母抱着孩子朝信徒微张双臂，脸上溢着慈悲的笑容。
　　这里就是她曾经上课学习的地方，也是让她童年充满阴影的地方。
　　如果真的有神，为什么要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遭受那些苦难？朱胜忠不信神，他没有见过奇迹发生。
　　米拉女士曾在安全区救助过中国人，她见过中国士兵，很明显，眼前这个男人也是。他的身上有种独属于军人的英勇无畏挺拔谦和气质，那双眼睛干净且坚定，是一位肩扛使命的勇士。
　　“黛西是个好孩子。”米拉朝朱胜忠做了个请的手势，“当时她只有八岁，她母亲把她送来后就走了。小女孩站在门口目送母亲离开，我问她为什么不像其他孩子为舍不得家人而哭，她说，如果她哭，妈妈就不要她了。”
　　米拉叹了口气，她记忆里的高敬文是个不爱说话懂事的孩子，终日沉默地看书画画，学起英文很快，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弹钢琴唱歌，好像只有那个时候她才是个真正的小孩子。
　　“黛西的意思是小雏菊，我希望她永远纯真、幸福，希望有一个人能去保护她，保护这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孩子。”
　　朱胜忠呼吸滞了几秒，他没有打断米拉的话，而是跟随她往楼上走去，台阶很长。
　　“或许我能问问你黛西现在过得好不好？”
　　米拉停下脚步回过头望着朱胜忠，她满怀期待却也担心，高敬文自民国二十四年起就没来过教堂了，大屠杀期间发生什么很难说。
　　“她死了。”朱胜忠不想瞒着米拉。
　　“ Oh my god！”米拉惊呼出声，她感到难过和抱歉，在胸前画起十字架，“愿上帝赦免黛西所有罪过带她去到天国。”
　　“民国二十六年，淞沪会战，她牺牲了。”
　　“那你是？”米拉不敢相信。
　　“我是个罪人，我没能救她。”
　　朱胜自嘲般苦笑一声，“她确实是个好孩子，可惜中国有句古话，好人不长命。”
　　“不，这不是你的错，可怜的孩子。”
　　米拉拭去眼泪，她知道这些悲剧都是那些让人类文明倒退几千年的日本人造成的，他们是人类的劫数。
　　“跟我来吧，孩子，跟我来，黛西的东西在我那里。”
　　偌大的教堂里除了朱胜忠再也看不见人了，米拉上了年纪，听闻噩耗身体不舒服吃了药便睡下了。
　　空荡荡的教堂，男人的啜泣声被无限放大。
　　箱子里有很多东西，高敬文叠的千纸鹤，五彩斑斓的糖果纸，她夹在书里面的干花，写下的日记，小孩子的文字流露着浓重的悲伤。
　　“我想变成鸽子，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落下来，就不会有人朝我扔石子。”
　　“鸽子那样白，没有人给它们洗澡，为什么还是那么白呢？我不洗澡不换衣服，米拉女士说我像只小灰猫。”
　　“小月姐姐给我送来一盒糖果，我好开心啊，可是今天是我生日，妈妈没来看我。不过也没关系，米拉女士给我唱了生日歌，我把糖果分给同学们，兰兰没有吃，她说她不稀罕我的东西，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我想跟徐兰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跟她抢领唱名额的，可是她不理我。那以后我不唱歌了，不能让她难过啊。”

　　朱胜忠哭到发颤，那日记他再也看不下去，小丫头被人欺负选择了原谅。
　　她在这个远离家人的地方小心翼翼的生活，明明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却被人不公平的对待，她把这份伤痛藏起来独自承受，一个人在没有爱和温暖的世界里摸黑奔跑。
　　箱子里还有个布偶娃娃，朱胜忠把它拿起来，娃娃少了一条胳膊，断口被丝带紧紧扎住，他摸了摸，里面有异物感。
　　男人解开丝带，从娃娃的身体里掏出一条项链和一张卷起来的纸筒，他打开来，那上面写着一句话：什么是死？我不懂，神父说死是另一种生的开始，生与死是一体的。可是我要怎样才会死？我死了还能活过来吗？
　　朱胜忠把娃娃放到心口的位置，他痛得只有张大嘴巴才能呼吸。
　　柱子后躲了一个人，她捂着嘴，肩膀不停地颤动。
　　徐兰兰后悔莫及，她从米拉那里知道高敬文去世的消息，狠狠扇了自己几耳光，又跑到中厅来看见那个男人看着高敬文的遗物泣不成声，她偷偷看过那个人的日记，她知道里面的内容。
　　她一直留在教堂没有离开，就是为了有一天能等到高敬文回来，她要跟她说对不起，祈求她的原谅。
　　她嫉妒她，嫉妒她漂亮聪明，嫉妒她家庭优渥，嫉妒她有个好哥哥。
　　徐兰兰不知道高敬文生来性子恬淡，她找她说话，她没有理自己，她觉得高敬文是假清高瞧不起她。
　　她故意带着旁人欺负她说难听的话，想要她重视自己，但高敬文一天比一天沉默，最后就演变成不合群的孤僻。
　　徐兰兰看了日记后才知道她并非瞧不起自己，高敬文没有对她的友情做出回应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过朋友，她怕徐兰兰会因为她疯癫的母亲而讨厌她，她不敢跟她做朋友。
　　只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刚刚好，徐兰兰是在高敬文转校后才看见的日记，而在那之前，她用最下流的话辱骂过她。她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话会变成真的，她说高敬文出去乱跑会被人搞大肚子，一语成谶。
　　“你是高敬文的哥哥吗？”
　　徐兰兰最后还是从暗处走出来，她很久之前听说高敬文的哥哥战死沙场，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朱胜忠看了看她，也没管对方会不会因为他痛哭流涕有什么想法，他摇头，“我是她丈夫。”
　　如果她没有死，现在说不定都给他生了娃娃，他当年想等战事平定下来等她再长大点就带她回家，在朱胜忠心里，高敬文已经嫁给自己，她是他此生唯一的爱人。
　　“虽然我还没来得及把她娶回家。”
　　徐兰兰跑回住处翻箱倒柜找出一本相册，那里面有高敬文的照片。
　　“这个给你。”女人呜咽着，“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她啊！”她痛苦地跪下来在圣母面前忏悔。
　　朱胜忠翻开相册，第一张是大合照，很多孩子，她们穿着水手裙，胸前挂着十字架。
　　他一眼就看到站在边缘的高敬文，她真的好小，那么小一团的人拉着旁边的女孩子，面对镜头恬静微笑。
　　那个被她拉着的女孩子就是徐兰兰，她一直都把她当朋友的。
　　再往后翻，是长大些的高敬文，九岁，十一岁，十三岁，十六岁，一点点褪去稚嫩长成一个苗条青涩的大姑娘。
　　她看着书打瞌睡，她端坐着弹钢琴，她亲小猫的额头，她穿洁白的唱诗袍捧着蜡烛像个天使……
　　朱胜忠不曾参与的高敬文的人生此刻都在他面前展示，照片是没有温度的，他们之间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朱胜忠没有为难在神面前坦白一切罪孽的徐兰兰，没有这个必要了，他不放过她又如何，高敬文不会活过来。
　　更何况徐兰兰这辈子都别想忘掉她了，这样没有时限永远得不到原谅的惩罚比他现在枪毙她要更好，她将永远活在负罪中。
　　这天晚上朱胜忠做了个梦，他看见高敬文，这是她死之后第一回到他梦里来，她不说话，就只是站在一艘船上朝朱胜忠挥手。
　　朱胜忠看着那艘载着高敬文的船渐渐远去，他张口大喊，却怎样都发不出声音。
　　夜深露重，窗外明月高悬，山水茫茫，故人无影踪。
　　高振民在南京城破前举家搬去重庆，他痛失两子，自然不肯再回江淮伤心地，秣陵高家老宅只留了两个老仆人。
　　他们对突然到访的朱胜忠很客气，老仆人把他带到祠堂，高敬文的牌位和高敬谦的并列一起。
　　“三小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受了很多苦，三太太脑子总犯糊涂，打起孩子也不管死活，我们去拉常被太太关在屋外。三小姐知道她娘的疯病，次次挨打都不哭一声。”
　　朱胜忠想起小孩在仓库的种种表现，他没说话，止不住流泪。
　　她在那边，找到哥哥了吧？兄妹俩的牌位都摆在一起，她有哥哥护着，再没人敢欺负了。
　　那个洋人早回国了，朱胜忠没办法去找他替高敬文讨个公道。
　　他听到老仆人说自从出了那事后，高敬文母亲的病更严重了，是她把小孩扔进狼窝的，或许是太过自责懊悔，在女儿遗书寄回家的那天上吊自尽了。
　　朱胜忠在南京待了许多天，他走走逛逛，每到一处都停下来驻足半天，他想她曾经是不是也在这里停留过。
　　洪武路找不到弹棉花的老阿妈，他们许是永远留在了1937年冷到彻骨的南京。
　　朱胜忠画了很多建筑物，这些建筑物里都有一个人。
　　“文文，你没骗我，糖葫芦真的很甜。”

　　＊

　　春天到了，院子里的花争奇斗艳，老人坐椅上看那群来自军属大院的小姑娘拔草，她们做粗活不太顺手，整理卫生倒是有模有样。
　　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人年纪大了，惬意地打瞌睡，手中的相册就掉到地上去了，激起一阵灰尘。
　　女孩走过来放下小铲子，她把那本封皮泛黄的相册捡起来小心抚去尘土，又轻轻放到老人膝上。
　　她才从国外回来没几天，幼时的玩伴们拉着她一起来给军区疗养院的老军人收拾下屋子。这个老爷爷是英雄，将一生都奉献给了革命事业所以没有娶妻生子，政府很关照他，拨了条件最好的一间房子给老人住。
　　“静雯你快过来，你不怕朱爷爷骂你啊，他好凶的。”
　　同伴跑过来拉起女孩的手欲带她离开，然而什么声音都逃不过朱胜忠的耳朵，即使他现在已经成了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老人。
　　阳光有些刺眼，朱胜忠恍惚间道，“高敬文？”
　　“朱爷爷你怎么知道我叫高静雯呀？”
　　女孩走上前，裙摆翩翩。
　　“你是？”朱胜忠陡然睁大双眼爬起来，他年轻时块头极高，如今老了身子缩了水，人站在青春洋溢的孩子们前像一只掉毛的老鹰。
　　“朱爷爷好，我叫高静雯，军属大院陆军特战旅旅长高爱国的女儿。”
　　朱胜忠看清楚后又坐回椅子上，他毫无痕迹地掩饰失望，把相册抱进怀里，“你名字怎么写的？”
　　女孩原以为老人要怪自己打扰他，见他不是这个意思也松了口气。
　　“爷爷，安静的静，雨字头的雯。高静雯。”
　　不是她啊，朱胜忠笑了笑。
　　怎么可能是她呢？哪怕名字一字不差一模一样，也不可能再是她啊。
　　朱胜忠低头打开相册，那些照片都泛黄了，他手指摩挲着，指间泛起岁月的尘埃，她永远那样年轻，不像自己，衰老得头发和牙齿都快掉光了。
　　“现在是哪年啊？”老人问道。
　　“朱爷爷，现在是1997年。”
　　朱胜忠抬头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空，太平盛世下半个世纪前的硝烟早已散尽。
　　“你走了五十多年了。”

　　世纪之交，疗养院里的老军人与世长辞。
　　他的遗物里有一本泛黄的相册和很多看起来奇奇怪怪不像属于他的东西，比方说一个少了条胳膊的布偶娃娃。那些东西最后都移交给了保密单位妥善保管。

　　＊

　　2020年八月，一部名字叫《八佰》的电影上映。人们了解到淞沪会战中，四行仓库保卫战的400多名浴血奋战将士的英勇事迹。
　　民众蜂拥而至前往四行仓库遗址纪念。
　　晋元广场上人山人海，女孩穿过人群在台阶上放了一大把白色菊花，她仰头望着至今依然遗留着弹孔的墙壁，心脏突然疼起来。
　　“高敬文你好了没有？我们还要去图书馆呢。”
　　同学在喊她。
　　“我来了。”
　　女孩应了一声，却没有人回应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