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神明》五子企

31、不死之身

　　莫尼尔德有一个秘密，他其实有写日记的习惯。与其说是日记，倒不如说是资料簿。里面记录了他观察过的每个人每件事，还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批注。
　　这并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他认为只有对别人知根知底，他做事情心里才有个底。在这样的基础上，事情无论闹成什么样，对他来说都不会太糟。
　　简单来讲，这就是他所需要的安全感。
　　因为做酒馆生意，他已经和不少人打过交道，半个伊甸园的人他都了如指掌。但地狱行者行踪诡秘，平日里也没机会接触。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他怎么能忍住不去看看呢？
　　“瞧一眼吧，总没坏处~大块头再见咯——”莫尼尔德自言自语着，心里滋润起来，用钥匙打开笼子走出去，还不往对面具男做个“拜拜~”的手势。他脚步轻快，食指转着钥匙串，大步流星地寻档案室去了。
　　这个基地的装潢还不错，一扫各种基地单调的刻板影响。每一处墙壁的纹理不管看上去还是摸上去都十分舒服，而且没有灰尘，部分如同柱子般突出的部分也有几条恰到好处的竖纹。有些地方很狭窄，有些又很空旷，还有人为打造的花园，树林和池水。在基地公共区域的空地抬头，还能隔着玻璃看到天。
　　莫尼尔德皱起眉，苦恼道：“怎么感觉里档案室越来越远了……要不再去抓个人抢个地图？”
　　不同走廊的窗户也是不同的，大多数都是长方形，透着来自室外的微光。莫尼尔德挑剔的眼睛察觉出了异样，凑近了一看，根本没有什么室外光，所谓“窗外的景色”只不过是一大块会发光的板子。
　　莫尼尔德摸着玻璃，又望了望无尽的走廊。“假风景……我现在是在地底下？”莫尼尔德自语着。闲逛了三十分钟，可能才探索了这个基地的冰山一角。他无奈地笑：“也是佩服他们，在地底挖了个这么大的基地。”
　　这时，拐角处走来两个抱着两打厚重资料的地狱行者，资料高得几乎挡住他们的眼睛。
　　年轻点的行者问旁边的前辈：“真的假的，这么干不好吧……”
　　前辈说：“嗐！别提这茬，那帮搞研究的就是癫。反正又不是我们去干，不管我们事。”
　　“咳咳，打扰一下。”莫尼尔德假装咳嗽，借机捂住自己的脸，又低下头让刘海遮住眼睛，“请问，咳咳咳……档案室，咳！怎么走？”
　　“你也是新来的？”年轻的那个似乎想交个同阶段的朋友，“我们刚刚路过那，要不我带你过去？”
　　老前辈踢了他一脚，说：“手上还有事要办呢，你给他指个方向行了。”
　　“呃……”年轻人有点尴尬，他不好意思地对莫尼尔德说：“抱歉哈，下次再好好认识。呐，这里是D区，你顺着我们来的路走，第二个弯左拐再一直直走就能看到了，也不是很远。对了，药房在中心区，祝你早日康复啊！”
　　“谢谢。”莫尼尔德低声道。也不过多交流，低头从他们旁边走过。
　　老前辈催年轻人动作快点，不要耽误时间。出于照顾新人的想法，他忍不住回头，想要叮嘱新人注意休息。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莫尼尔德辫子上的金环。
　　他大惊失色跌坐在地上，手上的资料散落了一地。不一定每个人都见过莫尼尔德的脸，但肯定每个人都认得这个金环。这一切都怪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响亮名头。
　　老前辈的手像杆枪一样指着莫尼尔德，语无伦次地大喊：“金、金环巫师！他跑出来啦！！！”
　　“啧，麻烦，别乱喊啊啊。”莫尼尔德回头苦笑，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眼前所见的区域都变成灰白色，老前辈惊恐万状，大声呼叫同伴，可在这片灰白空间里，一点声音都传不出来。
　　莫尼尔德来了欺负人的兴致，一声不吭，面带笑意走近他们。“原本我都没打算伤害谁，也不是想搞破坏，你们装没看见不就好了吗。”随着他的逼近，年轻人不知所措只想逃跑，却左脚绊右脚摔出一脸血。老前辈拿出手枪瞄准他扣下扳机，而他只是屈指一弹，子弹便偏离了弹道。
　　“妈的！”老前辈不信邪，连开了好几枪，直到子弹全部打空。他回头对年轻人大吼：“把枪给我，然后快点跑！你个没用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恨铁不成钢。年轻人吓得腿都软了，又听不见前辈的声音，眼前的画面就跟黑白电影一样不真实。在逐渐靠近的恐惧笼罩下，年轻人停下了思考。
　　“攻击欲太强了，你也得睡会儿，晚安。”莫尼尔德已经闪身到老前辈身后，一记手刀拍晕他，又来到年轻人身边蹲下。“胆子这么小，嗯？”
　　他笑了笑，看着这个年轻人瞪大了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微笑的缘故，年轻人的表情透露出一丝侥幸。“你……”一开口，年轻人意外发现自己可以发出声音了，“你说去档案室，去档案室干什么？”年轻人警惕地问。
　　莫尼尔德解释道：“个人兴趣，了解一下你们，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会告诉你的。”年轻人抿着嘴，默默把老前辈拉过来护在怀里。
　　这人有点意思，怕得整个都在抖却还嘴硬。莫尼尔德抬起他的下巴，哄小孩般道：“真的只是个人兴趣，你们天花乱坠地传着我是个多可怕的怪物，实际上呢？我甚至没过多计较你们围堵我弟弟的事。”
　　“别以为我会信！”年轻人扭开头，终于鼓起勇气把手枪掏出来指着他，然而手抖得抢都拿不稳。“我……我最后警告你！赶紧离开！不对……赶紧回笼子里去！”
　　闻言，莫尼尔德被逗得哈哈大笑，他不费吹灰之力夺过枪抵在年轻人额头上，把对方吓得呆住。然后他站起来，用枪指着自己，枪口微微偏移，故意让子弹在自己脸上留下一道伤口。同样的操作，他又在手臂上弄出来两道伤。然后他把枪扔了回去。
　　“你就说你们努力反抗过还是没拦住我，看看你那脸摔的，说被我打了两拳他们都信。”莫尼尔德转身离开。
　　莫尼尔德替自己找补的举动一时间让年轻人有些怀疑自己，莫尼尔德可能真的没有那么可怕，他只是强大而已。年轻人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撑在地上大喊：“啊啊啊！你个胆小鬼！这就是被瞧不起了吧！被怜悯了吧！”
　　顺着他们的指示，不出十分钟，莫尼尔德就在这偌大的迷宫里找到了档案室。他早已按耐不住激动地心情翻找起来。
　　这里的东西挺杂，桌上还有几张未被收起来的纸张和印章。他瞧了瞧，都是生面孔，大抵是新来的。
　　“这么多……”他翻着柜子自言自语道，“这得看多久？算了，看我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这可是他的看家本领，虽然认人的本事有点差，但记住这些字样和图案简直信手拈来。一个小时后，他全然沉浸在了自己脑海中的档案库，险些没注意到有人靠近。
　　翻到“F”格的时候，渐进的脚步声迅速把他的思绪拉回，他猛然回头，见来者又是面具男，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无奈道：“这么阴魂不散，你是鬼吗？”
　　对方却和他打趣起来：“说不定呢。”
　　莫尼尔德已经不想管他了，反正他似乎也没打算伤害自己的样子。他想起来初见面时面具男说的那句“好一段时间没见”，实在好奇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忍不住问：“所以呢，你到底是谁，不要再买什么关子说莫名其妙的话，直接告诉我。”
　　面具男看了眼他手里的档案，笑出了声，说道：“你再翻两下手里的档案就知道我是谁了。”
　　“你……”莫尼尔德将信将疑地将档案一张张看过去，却在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时瞳孔一震。
　　此时他已再无任何心思去看其他档案了，他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具男，脸上挂着难以置信。
　　“繁叶？”他极小声地试探，“你是繁叶？不可能！这人都死了几百年了！ ”
　　繁叶不紧不慢地摘下面具，脸上赫然是两道渗人的伤疤，仔细看依稀有些缝合的痕迹。苍白的皮肤和低饱和的唇色透露着丝丝诡异。“所以我才说，我指不定是什么男鬼呢。”他说着，如剑般锋利的眉眼紧盯着莫尼尔德，瞳孔中是沉寂多年的偏执。“忘记一个人最先忘记的果然是声音，是你把我变成了这个鬼样子，如今却完全认不得我。”
　　趁着莫尼尔德呆愣，繁叶一个箭步冲上来揪住莫尼尔德的衣领。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手里的莫尼尔德是幻象——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很快扔下手里的幻象，那幻象如烟般消散了。
　　他转身捕捉到另一缕幻象，一只眼就辨认出真假扔到一旁。他嫌烦，抽出手枪将出现来干扰他的每一个幻象都打穿。无意间他发现了试图从门口逃出的身影，但他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去管他。
　　他知道那个也是假货。
　　繁叶掀开外套把绳镖取出来，甩手便把房梁上的莫尼尔德拽了下来。
　　莫尼尔德没那么容易抓，奈何这一次他遇到的是将他一手带起来的大哥。什么能耐在这个大哥眼前都是儿戏。
　　繁叶知道他的一切，他的思考方式，他的行为习惯，他的作战方案。除此之外，繁叶还有准到令人发指的直觉。
　　把人甩下来后，他知道绳子是绑不住莫尼尔德的，于是很快冲上前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手捉住他的双手禁锢住，欺身压住他。
　　莫尼尔德用力挣扎，但面对压倒性的力量繁叶没有一点儿吃痛放手的意思。
　　一直到听到骨头咔咔作响即将断裂的声音，莫尼尔德于心不忍，还是收了力气。
　　繁叶因他的举动而嗤笑，道：“怎么了，真的想跑就把我的手折断啊。对你来说不是件很轻松的事情吗？”
　　“……”
　　掐着脖子的手加重了力道，难以呼吸的莫尼尔德不觉仰起头，眼前发白。
　　“你闻闻，整个屋子都是愧疚的气味，这就是你久别重逢后的情感吗？只有这个吗？”繁叶的声音轻微颤抖，沙哑的字音从被割裂开又缝合起来的喉咙里滚出，“我做好了面对死亡的觉悟，一切都为了你，而你，却用什么所谓的‘复活术’把我变成了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几百年……我无时无刻不感觉痛苦无比，我听见来自黄泉那边的声音，无数声音呼喊着，叫我快快下地狱，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怎么能活着？”
　　别说了……
　　莫尼尔德说不出话，耳旁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他两眼上翻，什么也看不见了。脖子上的手犹如一个巨笼，用无边无际的窒息感笼罩了他的身心。
　　对不起……
　　他的嘴抽动着。
　　真的对不起……
　　繁叶继续说道：“我像个僵尸一样从土里爬出来，时间过去多久了，我要做什么，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干脆，干脆就这么让身体变成散落的尸块，让时间磨去我的意识。但偏偏此岸还有一个你。莫尼尔德，只有这个名字让我一次次把身体缝起来，让我一点一点走到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你，所有的情感都爆发了，乱作一团。我一直忍着不见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感受到身下的人逐渐没了气息，他松了力气，感受手底下滚动的喉结和隐约起伏的呼吸道。莫尼尔德如饥似渴地吞噬着身边的氧气，颈动脉嗵嗵直跳。
　　繁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觉得他奋力挣扎大口呼吸的样子很有生命力。
　　“我怕我失控，一不小心就把你弄死了。”他自问自答，“像现在这样。”
　　他的手换做拖住莫尼尔德后颈的动作，十分有讲究地给他捏了捏脖子。
　　莫尼尔德喘着大气问他：“你不杀我？”
　　“就算杀了你，我也还是死不掉。呵，有什么意义呢，顶多是在发泄情绪而已。毫不犹豫对自己曾经最看好的部下动手，我还没有冷血到这个地步。”繁叶放开他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拍干净身上的灰。
　　待莫尼尔德也站了起来他才指使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需要你解除这个不死咒，在此之前你别想摆脱我。”
　　莫尼尔德对繁叶的归来暗自喜悦，又为难道：“我已经许久没碰过复活术了，对此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若是要帮你解咒，我得先将这个掌握这个巫术，不是不愿意，只是……没那么快。”
　　繁叶说：“无所谓。”他双手插着兜走到档案室门口，歪头示意莫尼尔德跟过来。
　　他们走了条小路，没有其他人，也没有监控。潺潺水声从前方传来，迎面吹来的是竹香的风，当繁叶从他身前让开，眼前豁然开朗。一个漂亮的中式园林出现在他们面前，有草地，鲜花，竹林，流水。四面环山，时常有飞鸟从空中掠过。
　　繁叶说这山谷是他发现的，觉得漂亮就从基地挖了条道过来。现在这里是他家了，不管是长廊还是拱桥，还是那简约好看的房子都是他自己建的。
　　“你可以随时过来，不想路过基地就直接绕进山谷。如果复活术的研究需要小白鼠，就直接在我身上试吧。”繁叶说着转身小声嘀咕道，“反正死不掉，死了也好，早死早超生。”
　　“整个山谷都是你的……？”莫尼尔德问，“你们老大很看重你啊。”
　　繁叶冷笑一声说：“什么老大？我没有老大，地狱行者的首领只有被我按在地上揍的份。”
　　莫尼尔德目瞪口呆：“这个地位？！”
　　“那怎么了。”
　　进了屋里，莫尼尔德好奇地拿起桌上的木雕左看右看。发觉繁叶的手艺比以前精湛了不少，他从前就爱整点手工活，但一直是普普通通水平。
　　鼻尖忽的传来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莫尼尔德转过头，惊恐地发现繁叶正在用小刀在自己的脖子上刻蛛网。
　　“你在干什么？！”莫尼尔德问。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手便被抓过去刺开了一个小口。他很快意识到了伤口处的诡异，似有一只虫子在指尖爬。他想起来了，这是“蛛网”这个组织用来控制部下的手段——在他们脖子上留下自己编织的蛛网，将管理的“蜘蛛”留在他们的脖子上。
　　繁叶生拉硬拽地将莫尼尔德渗着血的指尖按在自己脖子的蛛网上，那小蜘蛛跳跃着，融入了自己血红的新家。
　　这便大功告成了，只是把莫尼尔德吓得面色惨白。
　　他问：“繁叶哥，你受刺激了吧……为什么要——”
　　“这是你的错。你们都知道僵尸吧，之前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僵尸会那么喜欢吃人。现在我觉得，不只是为了吃吧。被夹在此岸和彼岸，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凭什么承受这种痛苦而你们不用，活人也好死人也好都能被我嫉妒，在这种情绪中诞生的怨念由谁来承担？”他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一手捂脸一手抓着头发。“我需要你在我发作时控制住我……我不想伤人……至少无辜的人我不想伤，也不想伤你。”
　　莫尼尔德双唇颤了颤，心脏揪成一团，说道：“你没必要这样，你如果痛苦，要伤我杀我都没关系，我欠你的。”
　　繁叶却震怒：“闭上你的嘴！你以为我那时救你一命是为了哪天让你再偿还给我吗？！啧，教你的什么东西全都忘了，几百年一点长进也没有。笨！”他用力拧了一下莫尼尔德的鼻子。
　　莫尼尔德扭头推开他：“错了错了，痛痛痛……我不说了……”
　　话正聊一半，不只是哪儿发生了爆炸，一声巨响把两人炸得耳朵都聋了。
　　繁叶道：“酒窖那边什么动静？！”
　　莫尼尔德：“你们居然还有酒窖？？这个基地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