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拂过的世界》谒晚

7、第 7 章

　　“风…可以成为……我的耳朵？”迪伦将这句话咀嚼了一遍，一头雾水地看向伊里安。
　　“嘘…”伊里安神秘地笑着，伸出食指抵在唇前。他雄浑的嗓音被压得很沉，让迪伦联想到缓缓流动的金属。
　　他沙哑着低声道：“迪伦，闭上眼，深呼吸，静下心来。”
　　明明伊里安坐在对面，却像是在耳边呢喃似的……
　　他没再想下去，顺从地合上了双眼。
　　“你可以以风作耳，听那些流言蜚语。”
　　明知是错觉，但迪伦似乎能感受到他湿热的气流打在他裸露在外的脖颈上，一阵、一阵。
　　迪伦打了个冷颤，忍不住睁开眼。
　　伊里安双手支着头坐在对面，用那一双深蓝色的有些浑浊的眼瞳盯着他看，一抹标志性的散漫笑容仍噙在嘴角。
　　即便他的目光看似涣散，迪伦却感觉这一刻的自己在这双眼睛的凝视下无所遁藏，仿佛所有深埋心底的秘密，残破不堪的过往都能被这双眼勾出来，展示在伊里安的心里。
　　他赶忙又闭上眼。
　　前人曾说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只要闭上眼，他就不会看透我了吧。迪伦在心中猜测。
　　深呼吸两口气，迪伦感到自己的感官变清晰了。他能清楚地听见更多的声音。他听见了他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着；听见了隔壁桌还在聊着普洛斯街的事，开着些低俗的玩笑；更远处有一位妇女抱怨着丈夫已五年未归家；以及——为儿子践行的父亲，恋恋不舍地向他吐露着心里话，真挚地为他祝福；还有刚经历过一场海难的船员，在向友人倾吐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不过这些，迪伦都只能听见只言片语以此推断大致内容，至于具体说了些什么话，他听不清晰。
　　“现在，试着去感受酒馆内的风。”伊里安低声，循循善诱地引导，“选取其中一缕，与其共情。”
　　感受风。与风共情吗？
　　迪伦按着在领主大人那儿学到的方法，先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鼻腔，感受气在此处的涌动。在呼出一口气的瞬间，抓住那一缕气流，进而与酒馆内所有的风共情。
　　他心中逐渐勾勒出一张呈辐射状散开的、布满光点的图像。此刻的酒馆映在他的心底，一如现实。
　　每个人一说话，就会牵动三两个粒光点。光点明明灭灭，充满了整个酒馆。它们快速移动着，又在片刻间消逝。
　　迪伦看到，自己附近的十几个光点格外的大，想必是属于那三位大嗓门儿的了。还有几个光点出现在迪伦的身后，若隐若现。
　　在这一刻，迪伦感到自己仿佛一个脱离出酒馆的旁观者，在一边无喜无悲地注视着所有人的谈笑风生。
　　在人这么多的地方与风元素共情，还真是迪伦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若是如伊里安所说，要用共情来听那些流言蜚语的话……
　　迪伦进一步与那些光点共情。
　　忽然，巨大的声音炸响在他的脑海——
　　“我的朋友，请你节哀。你的父亲一定不会希望看到他走后你是这副模样……”
　　“我明天就去托拉家族的商铺里买一匹布，听说那可是安娜女士认可的！”
　　“那张藏宝图据说是劳斯家族的传世珍宝……”
　　“你去托勒家族那儿登记了吗？”
　　“女儿啊，你看隔壁那小伙子跟你还挺合得来吧？”
　　酒馆内所有的男女老少，与亲友闲聊时的言语，都在迪伦的耳畔炸响。
　　这些外来的风元素瞬间涌入迪伦的体内，流经他的经脉，四处乱窜。
　　迪伦痛苦地用手抱住了头，立刻切断了与那些属于风元素的光点的连接，脖子没力气承住脑袋了似的往木桌上掉。
　　伊里安不知何时早已出现在了他的后方，迅速伸手托住了他的头。
　　迪伦涣散的目光渐渐回神，但因为脱力，只能缓慢地转动眼球。
　　他看着伊里安，伊里安深蓝色的瞳孔也倒映着模糊的他。
　　“这是成功的第一步，迪伦。”
　　“你做的很好。”伊里安轻轻抚了抚迪伦柔软的发丝。
　　听到这话，迪伦原本体内紊乱躁动的元素似乎平息了下来，他沉沉地闭上了眼。

　　身为一名骑士，迪伦每天的训练量是很大的，况且拥有术法元素风的他本就善于从虚空中汲取能量。他很快恢复了一些体力，直起身来。
　　“多谢。”他的声音仍旧虚弱，说得有气无力。
　　以往，迪伦从未尝试过在有这么多人的地方与风元素共情。而每次在有人的地方动用术法都会让他感到很难受——不仅是因为这很耗费力气，而且还会让他很不习惯。
　　这次，是他太莽撞了。
　　伊里安仍站在他的身后，半扶着他的肩。温暖的触感从肩膀处传来，让他有些贪恋。
　　意识逐渐清晰，迪伦想到了之前两人谈论到的点，便问道：“这怎么…听别人都在说些什么？当时……”
　　“这就需要你练习控制风的精准度了。”
　　见迪伦向后靠到了椅背上，伊里安遂放开了他的手，回到了木桌的对面。
　　“迪伦，我知道你的问题，你所能做的只有多加练习。”
　　“酒馆内的风相对静止，这已经是一个很不错的练习场所了。
　　“将力量集中在某一阵风上，来听他们说什么。”
　　“要不要再试一次。”伊里安笑得灿烂，说出的话却残酷的有些不近人情。
　　迪伦想提议再休息会儿，不知怎的却还是点了点头。
　　“好，再来一次。”
　　迪伦又一次闭眼、静心。他又一次看到了满屋的光点。
　　他笨拙地观察着他们，试图从中筛选出一两粒与之共情。
　　他选定了一粒，随后集中精力控制着自己的术法，像猫儿捕捉猎物一般，缓缓靠近。
　　近了，穿过这粒，还有这粒……
　　意识连接上了。
　　砰！
　　轰然巨响再一次在他耳边炸开。
　　已经历过一次的他对此已略有提防，堪堪稳住了身形。
　　“差一点儿。”迪伦扶着额头，拢了拢一头绵发，向伊里安汇报道，“我的控制出现了偏差。本来想与其中一粒元素共情的，却不小心触碰到了一片。”
　　他咬了咬牙，说道：“让我……再试一次。”
　　在迪伦的意识连接上那个光点时，他再一次听到了巨响。
　　精力巨大的损耗让迪伦坐着都有些直不起腰来，他摊在木椅上，汗水划过脸颊。
　　“不急，来日方长。”伊里安摸出钱袋，起身要去结账，“夜已深，你也累了，今天先回去吧。”
　　“等等，”迪伦叫住了伊里安，“最后一次。”
　　“……好。”
　　迪伦很快调整了呼吸。
　　伴随着鼻腔又一次呼吸，他的胸膛起起伏伏，其中，又映出了酒馆图影。
　　迪伦这次换了个目标，选了一个大些的光点。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将意识慢慢地引导过去。
　　“……那他们是怎么夸你的呢？”一个模糊的中年男声出现在迪伦耳畔。
　　迪伦的心跳迅速加快——他成功了！
　　“他们说我是拾金不昧的好孩子。”小女孩本稚嫩的声音，由于风元素的位置距二人较远，有些深远模糊。
　　迪伦睁开眼，狠狠抹了一把额间的汗。他发现伊里安仍盯着他看。这目光与之前的不同，似乎更带着探究与好奇。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迪伦粗喘着气，问伊里安。
　　“我乐意。”伊里安随后补充道，“因为觉得你还挺有趣，想琢磨琢磨。”
　　“那我再来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迪伦擦了擦不断滴落的汗。
　　“你慢慢练，撑得住再来几次都可以。”
　　迪伦定了定神，再一次闭上眼。他打算尝试真真正正地与一缕风产生共情。
　　他把意识投放到酒馆中的一个角落，关注着其中光点明灭变化的规律，按着经验来推测属于一缕风中的几粒光点，然后与之连接。
　　这次的声音清晰了很多——
　　“儿子，爸爸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给你带了好多有趣的小东西呢。”
　　“啊…谢谢爸爸。”
　　迪伦甚至还能听见低低的抽噎声。
　　意外地顺利。
　　迪伦满意地笑了，直直地向后倒去……

　　待迪伦再一次醒来时，已是夜半了。
　　身后传来伊里安背部的坚实的触感，伴随着呼吸起伏。
　　听着壁炉燃烧木柴的声音，迪伦的意识意外的清醒，他坐起身来，却发现衣服松松垮垮的下垂。他这才发现，他换上了伊里安的衣服。仔细闻——作为风元素术法师的迪伦向来对气味特别敏感——还能嗅到他身上特有的气味。那是专属于伊里安的清淡爽朗的气味，带着可靠的坚实。
　　迪伦忽然想到了什么，心底暖暖的。
　　为了证实内心的猜测，他嗅了嗅自己的手臂——没有汗味。果然，伊里安已经帮他擦过了一遍身体。而以前，从来没有人会在意，流过汗的他，身体是否干净。
　　他看向自己正对着的窗外。
　　今夜多云，一个个墨色的云团将月亮捂得死死的。街道上万籁俱寂，千家万户都熄了蜡烛，费博纳的一切繁华都隐藏在了夜幕之下。迪伦仿佛又回到了领主大人的国都，却又并没有。
　　呆呆地看着窗外的一片漆黑，迪伦缓缓打了一个呵欠，眼皮渐渐耷拉下去，不知何时，已钻进被窝睡下了。
　　好暖和。